第一章
（四）
农村的秋夜，一片安详宁静，窗外拂过桂花香，这十月的天如人心，突然会变的凉起来，对一个人忽冷忽热的定律，拿捏的恰到好处就牢牢抓住别人的心，至于这条真理，是万朝阳教会叶卉最宝贵也是最残忍的经验。叶卉坐在窗边，望眼过去，一排排的水杉挡住了视线，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沉默着，月芽儿躲在乌云后打盹。可可呼噜着进入他的梦乡，叶卉到储藏室里找青春的回忆，泛黄的书籍堆里藏匿着一只木匣子，日记本、相册、书信、明信片是青春的秘密花园里埋下的种子，多年后闯入这静谧之地，只剩干枯的花瓣却未曾留有余香。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情书，只是那时与如今读来依然感动，这世上唯有真心不用担心被看穿。
整整七页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很难想象他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封信，虽只字未提出“爱”这个字眼，但透过文字可以嗅出暗香，香至苦寒来。展开信，往事历历在目，懵懂的青春里写满青涩，却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真情实意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褪色，因为我们学会了保护，学会了保留，蒙蔽了真心。
叶卉：
见信如晤！听林玲说你没填志愿就回家了，说你没考好，怪我多管闲事，但绝对没有取笑之意，反而我很失落，也觉得很可惜，其实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我的标榜，你知道我英语不好，你说让我每天早上起来到操场对着空气多读多背，成绩肯定会提高的，于是我每天这样做，因为有你的鼓励，这次高考成绩里英语分数最高，也让我找回自信，不再害怕听力和口语。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你很想考到大城市去，去见见外面的世界，看着你憧憬的眼神，也点燃了我的欲望，我填报的志愿，第一个就是北京，第二个是厦门，第三个是上海。还记得你说，你最想去北京，想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吸引你的还有那儿秋天的红枫叶特别美，你说你也向往厦门大学，民国时期文人的聚集地。本来还想着你也会填这几所学校的，又可以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可以给你拎下行李。不过你也别灰心，以你的实力，再高复一年肯定能考上的。
有件事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和你解释清楚，也请你不要怪陈晓东，其实那天他并没有袭击温华，幕后黑手是我，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晓东在张明寝室玩，刚好遇见温华也在那里，张明问温华，快毕业了，打算怎么处置女朋友？男生如果泛起嫉妒心，其八卦程度绝不亚于女生，特别是看到一个漂亮的女生，是自己喜欢却又追求不到的美女，常怀着狐狸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醋意，恨不得拆散别人。当晓东回来义愤填膺的回来和我说起温华的回话时，我气的失去了理智，至于温华是怎么说的，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要让你知道的好，知道了或许你会伤心，虽然听别人说起，你们分手的原因多多少少也与这个有关。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看你受委屈，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或许你会觉得不需要我的关心与同情，但我只是想对你说，温华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思想和我们农村里的还是有差异的，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是喜欢他哪一点，但既然你喜欢他，自有你的道理，我只是自作多情。
不过我还是要向你道歉，那天晚上本来只是想打那个薄情寡义的家伙一拳，以解解气，晚自习结束后，便跟着温华，却没想晓东也跟着一起来了，而他早就看不惯温华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特别那天他听了温华对你一番戏虐的话后，更加厌恶他，就跟着我一起上去打，说是有个照应，也没料到这家伙这么不经打，害他住院连高考都没办法参加。心里最内疚是这辈子都欠着晓东一个人情，原来他说的有个照应是要替我背黑锅，晚上天黑温华也没怎么看清楚是谁打了他，晓东让我赶紧回寝室，他说他反正是别指望能考上大学，而我如果为了这件事受到处分太可惜了，有污点的话重点大学都不用考虑了，所有他一个人都承担了下来。这件事也只有我和晓东知道，但我一直想告诉你真相，只是没有这个勇气。担心你会觉得我很幼稚，很冲动，很没出息，所有一直没敢和你说，现在想着要去上大学了，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见面，还是应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我心里才踏实点。
昨天随我妈到镇上卖菜，遇到范老师，她向我问起你的情况来，我只是和她说你高考没发挥好，按理说考上重点大学是没问题的。范老师说你是她这几年所教过的学生里最器重的学生了，长得漂亮又成绩好，真的是很难得，美貌与智慧并存，她说可惜了，让我转告你别泄气，高复一年肯定能考上的。后来她又问到，是不是你恋爱了？一般女孩子恋爱了成绩就会下滑的。我只好告诉她，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和温华的事情，再加上我也确实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情，只是经常看到你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偶尔看见你们在操场主席台后面坐着，你的头靠着温华的肩膀，温华的手搂着你的腰，不好意思，我并没有跟踪你们，真的只是凑巧和寝室里的兄弟们路过那里，他们喜欢晚自习后到那里去练下单杠，把我也一起拉去，就会看见你们。刚开始有同学和我说你和温华恋爱了，我不信；有同学说你们经常在操场上手牵手的出现，我还是不信，那时我总觉得肯定不是你，；直到后来我亲眼看见你们卿卿我我，我信了，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甚至于自欺欺人。或许你是瞧不起我吧，成绩没你好，与别的同学比起来也不优秀，在你面前的自卑如张爱玲，是低到尘埃里的，只是她开花后又凋谢了，我连花都没有开就已经落荒而逃了。
不管如何，还是希望你要振作起来，连我都可以考上重点大学，你肯定比我考的更好，只不过你被温华那个坏蛋害了，但愿你可以忘掉这件事，好好复习，明年如意考上理想的大学。
祝一切安好！
FJ
叶卉后来才知道，范军那天是在大樟树下写完的信，托村里的一个小朋友把信送到她家里的，难怪她记得当时她爸把信给她的时候眼神很奇怪，本来成绩没考好已经很伤他们的心，一直以来她是他们的骄傲，在村里只要说起她，爸妈脸上特别有光，而高考结束后那段时间，她连门都不敢出，深怕听见村里的闲言碎语。那段时间她更孤僻了，每天在家发呆，埋怨自己。也就是在自责的沉默中，她毅然决定不去高复，不去考大学，虽然她非常向往与憧憬大学生活，但有时候一种扭曲的执拗，一个错误的选择，一个错过的人，一转身，便是一辈子。
读书时代的女生对男生的好感出于两种：一种是崇拜；一种是帅气。范军是被人崇拜的类型，温华是帅气的类型，他的帅气里还夹着点流氓气，一身牛仔，三七开的发型，骨子里流淌着公子哥的习气，老爹是包工头，市区里房产好几处，在那个私家车几乎是空白的年代，他家就有两辆小轿车，校门口的桑塔纳就是他的座驾，若是牛魔王看见也会觉得他的避水金晶兽会有点寒碜吧，一头是鼻孔里冒气的怪兽，一辆可是臭气冲天的四轮家伙，没逢想到这点，温华眼里的傲慢表露的风声鹤唳，虽然没有驾照但已经会驾车，爱逞能爱炫耀的年纪，叛逆的青春才留给我们这么多的不羁岁月。温华在隔壁班，他的发小在范军和叶卉班，下课时间他常常来叶卉班里串门，再加上他的阔气，对他的到来都是欢迎尤佳，称兄道弟。看上叶卉这件事，是情理之中的，她身上的孤傲气质，修长清秀的外表也是清纯甜美，标准的女神形象，更何况她成绩优异，简直是完美。叶卉个子在女孩子中算中等，刚好坐在温华发小的前排，好几次他们课间吵闹激怒了她，提醒他们注意，这可与温华杠上了，他私下里交代发小，看此女子长得不错，必定要追到手，看她还会不会来发牢骚。
于是，温华跑过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连用餐都混到发小班里，特意买了很多菜，一边招呼这些哥们儿，还有一个动机不纯的目的是讨取芳心。爱情的初始，不管是出于目的还是出于真心，多多少少还是残留甜蜜的，至少温华的主动出击路人皆知，叶卉也是心知肚明，一方面她是对温华蠢蠢欲动，另一方面又是期待范军的反应，这种矛盾的情绪一直困惑着，直到被虚荣心打败，接受了温华狗皮膏药式的贴心温暖，还有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霸气，她们的恋爱谈的高调，整个年级都是沸沸扬扬，班主任多次找叶卉谈话，成绩虽然没有明显下滑，但学校是禁止恋爱的，而且还是如此招摇过市的恋爱，女孩子家还是要矜持点，名声太难听了。起初，叶卉也觉得确实需要注意影响，每次和温华提起下次不要老是到班里找她，不要老是到她的餐桌吃饭，不要对她搂搂抱抱，毕竟这是见不得人的事，每次这些话都会激起温华的怒火，让他的行为更加极端。本来周末放假的时候，叶卉还可以好好的补习功课，随着时间推移，温华越来越变本加厉，占有欲越来越强，除了上课与睡觉的时间里是自由的，其它的可支配时间几乎都被他占领，让她喘不过气。好几次她期盼着范军会出来拯救她，可发现他却是无动于衷，也没有表露出一丝关心问候，在班里都尽量躲着她，周末回家也会故意迟点与她错过，可只有范军心里知道，虽然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他们之间是一条平行线，找不到交集，可对她的这份牵挂是酸楚的，是幸福的 ，不打扰，是他对她的温柔。起初，周末温华会开着桑塔纳带她去城里玩，到溜冰场溜冰，到露天KTV唱歌，到台球室打台球，到电子游戏室打电动，她跟着出入于各种娱乐场所，花花世界撩起了她心里暗藏的欲火，膨胀着她的虚荣心，如泰坦尼克号触礁沉没，在别人眼里她是古惑仔的女朋友，自然不是什么正经的女人。渐渐的，她成了班里女生们排斥的对象，成了男生们看笑话的对象，成了老师眼里的坏学生，好在她在学习上还是没有沉沦，成绩虽然受到影响，却没有退步太多，这也稍微宽慰她的心。只是叶卉是个非常要强的人，她虽然也向往灯红酒绿，但她更想出类拔萃，可温华还是如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在身边转来转去，不得安闲。慢慢她觉得与他的这场恋爱变得越来越无趣，除了吃喝玩乐，并没有实质性的成分，她感觉自己就只是他的一个异性玩伴，每天陪伴他做一些幼稚的、叛逆的事情，他身上没有吸引她的地方，除了有大把的零花钱外，几乎找不出还有什么让她仰慕的地方，和这样的纨绔子弟周旋让她觉得厌倦起来，时间久了去娱乐场所的次数多了，已经提不起兴致，狂欢之后只有更加彻底的空虚寂寞，当她意识到这份厌倦以及别人的异样眼神时，分手的念头愈来愈强烈，鼓风机般吹涨起她的决心。
与温华分手的那个夜晚是多年后还一直会惊醒她的噩梦，星期六特意没有回家，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请温华吃饭，她想着毕竟这段时间也有过很多美好，还是要好好感谢他，带她看到了她从未曾踏入的世界，而且有一阵很着迷，虽然这个世界不适合他们这个年龄，但还是要感谢他对她这段时间的呵护，虽然她刚开始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可交往以后她知道她喜欢的只是虚荣，并不是他这个人，所以她想还是要坦诚。那天，叶卉让温华自己挑哪个饭店吃饭，她说放心带着足够的钱，选来选去还是到KFC，这个西式快餐入驻这座城市还不久，对她来说算的上是贵了，但今天这顿分手餐，她觉得让她付钱才心安理得，温华自然是吃的开心。
“我们分手吧！”看他一个汉堡下肚后，叶卉嗫嚅着说到，把头低着，不敢看他的眼神。
“卉，开什么玩笑？今天又不是愚人节。”温华愣了一会儿，但还是觉得不可能啊。
“没有开玩笑，我说真的。”叶卉带着哭腔的说着，脸憋的通红。
“为什么？”温华放下可乐杯，对这突如其来的分手没有一点准备，没有理由的事情。
“因为我不喜欢你。”眼泪沿着脸颊滚落，这泪是对过去的告别，是对自己的自私，是对温华的亏欠，更是让范军瞧不起的失落，大颗大颗的落下着。
“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以后我改好不好。”温华起身坐到叶卉身边，把她紧紧的抱住，“我说了我不喜欢你。”叶卉挣脱着，可掰不动他，“不可能的，你怎么会不喜欢我，我们在一起不是一直很开心的吗？开心快乐就是喜欢的。”
“这里人多，我们换个地方说好不好。”叶卉怕他发作，怕他在这么多人面前死缠烂打起来。
温华一路飙车，憋红着脸，叶卉能嗅出车里的怒火冲天，时间被愤怒凝固，他在心底呐喊着她有何资格来提分手，这么全心全意的对待她却不知好歹，除了牵个手，还有偶尔的亲吻，都尊重她的意愿不侵犯她的身体，这对于血气方刚的他来说已经是克制再克制了。发动机在火速运转着，飞驰在公路上，对面车子的远光灯刺眼的照着他冷峻的脸，此刻的棱角显得更加分明，灯光霰去了他的流气，弥漫起密集的紧张氤氲，叶卉斜眼瞄着这张填壑满暴力的狰狞面孔，恐惧爬过心头，无法预见会发生什么？这种隐约的恐惧之感，正是与他交往以来所感同身受的，莫名的触礁，却又找不出具体的原因，当今晚这团乌云终于迎来了暴雨之前，她终于明白这份不自然是出于，一直以来的关系维持并没有彼此欣赏的养分，只是被光环笼罩着，虚掩着，迸发便是支离破碎。
温华把车停在路边，拉着叶卉走上山坡，月黑风高的夜晚，乡间村民们早已经沉沉入睡，除了风声鹤唳附耳，就是吼破喉咙也是徒劳，或许只是会招引山里的飞禽走兽们。她明白已经逃不过这场报复的屈辱，夺不走的灵魂用身体取代，她任凭他发泄着他的怒火，没有怜爱，皮囊之下她的灵魂已飘到云层，与雷公子对弈，希望他可以激醒她，这是她应得的报应，眼泪顺着脸庞流淌着，每滴落在心尖，回荡在山谷间。
分手以这场身体的对决结束，或许两不相欠了，只是叶卉再也洗不净沁入她身体每个细胞里的污浊，她风骚的名声比温华浪荡的名声更大，女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异样，浑身上下的寻找着和男人睡过的痕迹。而这要归功于温华，回来后就在寝室里炫耀起来，他把叶卉睡了，滋味不错，睡过以后就把她甩了，就看哪个有种的会捡他的破鞋穿。他逢人就炫耀着，陈晓东就是听到他的这番话为叶卉不平，更替范军不值，冲动之下狠狠的揍了一顿温华，他知道范军一直喜欢叶卉，也知道范军如果为此事处分重点大学估计是很难被录取，毅然决定背起黑锅。青葱岁月里，总会遇见一些始料未及的事情而改变着命运，就如这场恋爱让原本该是美好演变成了悲剧，叶卉因此而没有考上大学，晓东因此而受到处分，温华因此而差点破相，而范军，他也不敢面对她已经不再纯洁的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