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你可以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壹>
笨重的樟木箱子合上的一声沉闷的响动,惊起桌脚边打着呵欠正昏昏欲睡的猫咪。毛茸的尾巴扫过垂下的小碎花桌布,霎时遁去无声。随后是略微拖沓的脚步声。皮拖鞋在老实的斜纹木地板上踢踏踢踏。迎面而来白兰花的淡淡香气,混着樟脑樟木夹杂在一起的微凉味道。嗅在鼻子里,仿佛就是老房子里该有的初夏午后的专属气味。
梅子黄时雨,不知何时就要搅了这样的好闲暇。记忆里窗外的芭蕉油绿的叶片该是怎样在金到透明的光线里舒卷有度,窗台上一只白瓷碗里养着的一段细藕似乎也敛起抽不断的长丝,且等着,且待着。
“呐——”手里的拿远又凑近,一抹素色一晃而过,轻轻一抖,顺着手臂同时伸展开来,像是整个小小天地都屏息等来的一个瞬间。十指攥紧又放开,双眸阖上又睁开。只等着下一句。却等来一只木衣架撑起一片淡淡青白,又一阵踢踏踢踏,吱呀的一声,打开神秘莫测的红木衣柜,在夹层无数的空间里腾出一点孤独的位置,默默挂上,关门。能听见衣架晃荡的声音,似乎还有一点不甘的刻意摇摆。一个秘密就这样从这里到那里,惊鸿一瞥里你知道有很多很多的故事。还有那小小的声音在耳边叮咛,你可以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白的是花是藕,青的是藤是虾。青青白白的是我的一件旗袍,是我的一个故事。
<贰>
那几尺布本是从绸缎庄里油纸包着辗转到了我家,又到了我手里。姊妹都嫌它素,不及那红的紫的讨人喜。我倒爱那似是这要夏不夏的天气一早四五点光景的天色一样的淡淡青白色。滚上一圈细边,做成一身旗袍,配一串圆润的珍珠,倒也清爽。旗袍上身,我心里是欢喜的。前院窗外有栀子有白兰花,摘一朵别在前襟,走到哪里都香。
一衣橱的花团锦簇都不及这一件嵌在人心坎里。我呀,我也要时不时溜到镜子前照照模样,那时候啊,我还小,瞪着镜中人,也会顽皮地做个把戏,却又觉得配不上这身好衣裳,立马又规规矩矩握着双手,横照竖照,非要把每一个皱褶展平,每一个棱角提起,还要转几个身,端详端详自己,不觉被人撞见,便要绯红了脸,故作矜持地拿把牛角梳,梳过一头明明已经打理好了的长发。
女孩子的梦啊,也并不一定是一套粉红粉蓝缀着蕾丝绸带飘飘鼓起泡泡袖的洋装。还不如我这一身旗袍,一双绣花布鞋,你说呢,可不是吗?
<叁>
我被迷住,是那一道一闪而过的青白。追过去再细看,是那一张略为稚嫩的脸。靠近了,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起先以为是哪里的好香水,再腆着脸皮细看是前襟的一支花。怎样的好身段都不及她,怎样的好气质都不及她,灯光交错下,别人富丽堂皇的华衣映在她脸上,衬出一脸粉朵朵的气色来,忍不住叫人欢喜。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到处探寻着。隔着人,似乎又没有人,我的目光捉到她,狠狠放进眼里就不再肯移开。她抬头察觉,像是受惊的小兔,一个猝然的转身。脚步不自觉的往那里动了动,想留又怕留不住;手不自觉的握成拳,想握住那节藕一样雪白的胳膊又怕握不住。
她再也没有转过身来,我便牢记了那个修长纤细的身影。还有飘过的香。
那天晚上,我听见了老旧的钟一直敲了十二下,窗外的芭蕉叶子响了又响,细小的虫鸣啃噬着内心,天上的星星像她的眼睛。
那天清晨,我听见城外渺远的汽笛,吹开了雾气,天边的颜色像她的一袭旗袍,乡下婆婆提着篮子经过我才知道她别的花叫白兰花,买下几多养在水里,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远不及在她身上好闻。
何时再见,可否赠我你那襟花,哪怕已泛黄。
<肆>
每天清早,我挎一只竹篮,从城东开始,走过庭院深深,直到城西。
井水浸湿的纱布覆住圆润的白花,那香着的白,泛起鹅蛋壳的青,落着曦光,又好像牛奶的乳色。我不敢开口,怕是我这沙哑笨重的嗓音惊扰手里枝枝叶叶的纤细和从天际线飞来的伶俐白鸽。
城东有位小姐。小姐必然爱花。小姐挑一串白兰花别在前襟,挑一串白兰花用纤长的手托着。她从手帕里拣出几枚亮晶晶放在我的篮子里。她的模样好像也是从井水里浸洗过。她常常穿一身好看的旗袍,原来素淡才是最好的繁华。那扇高大的纹路纵横的木门隐去她的身影,却留下她一如露珠从嫩荷叶上滚落的悉索响声的衣料摩擦声。何种的好姑娘,不知谁来娶她。
城西有位少爷。少爷或许爱花。少爷拾起篮里遗留下来的白兰花,眼光里是掩饰不了的欣喜吗?他还没打理的墨色头发在晨风里滑下眉骨。拂过微阖的狭长双眼。指尖玩味的转动着一枝花。篮子里的花从城东到城西,有那么点乏了。他不介意地把剩下的花囊括去。少爷是为了花还是为了爱花还是为了爱花的人呢。我心底明了了。何种的好少年,不知谁来嫁他。
我好像参透了什么秘密。一个刚开始酝酿,就像篮子里藏在纱布下依然合拢不肯吐露的花苞。她前襟别的这花,许是与他手里的那朵出自一个枝头。他闻着的某片花瓣,也许之前也亲吻过她的十指。
我是知道这秘密的,或许他们还不自知。可若是那大雨来势汹汹,一夜席卷,便赴不了这场约了。可不要喧嚣吵扰,这年纪太美。
我愿一直徘徊在这条长长又长长的路上,只为一段悬着的情愿啊。就让我老在这里。
<伍>
这里的花很多,很香,很漂亮。小姐的前襟却再也没别过花。
先生在院子里种满了白兰花,我以为到初夏,小姐会像以往一样,只是再也不用起早等婆婆的篮子了。可她只是淡淡地望一眼,任由它们在梳妆台上慢慢萎去了。有天,远来的故人说起以前的小城,嘴角无意带到那个婆婆,才知她真的就此别过了,故城的人呢,无不惋惜从此再也见不到那么好的花儿了。一字字钻进耳里,小姐微笑着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微笑着放下,微笑着起身,微笑着说道去去就来。
那一天,院子里不管是还未长齐仍然花尖泛绿的还是修长的花瓣微张可以探见若有若无的清香的甚至是将要凋落叶子已经卷起浮起浅浅褐色的白兰花,都被一把无情的剪刀一一分离。院子里再也没有白兰花了。又是一年,雨季之前,小姐葬送了自己所有的白兰花。
我想她大概是想家了。想念那一条长街直贯东西。想念那一只竹篮掀起一角便可收获无数的欣喜。
我想她大概又是变心了。再也不见那些青青白白的旗袍了,更不用提那几枝花。你看她身上开始耀眼的大红大紫,曾是她万万不能妥协的选择呢。只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就像每天我依然要用一把木梳梳过她那柔软的头发。珍珠、绣花布鞋好,钻石、细跟皮鞋也好,反正都是个美字。
她过了那么无所顾忌的年纪,开始用热闹的色彩来点缀自己依然是那么可倾城可倾人。只是我再也见不到她暖暖的笑眼。映在她眼里的穿着的花团锦簇再也不是往日似是紧贴肌脂的那副模样。
我不懂她了。若是爱呀,怎么忍心亲手毁了它;若是不爱呀,怎么忍心不再眷顾人间芳华。
<陆>
我叫念青。他们说我生在一个飘着白兰花香气的初夏清晨。母亲望一眼淡如渲染过无数次的笔墨的天色,一口定了我的名字。
长大后,我开始发现母亲的秘密来。
那是一个梅子黄时雨的时节。我和邻家的姊姊玩着躲猫猫,误打误撞走进母亲的房间。那是种怎样的神秘感呢。大箱子上半掩的锁匙像无形的线索把人拉近。我吃力地抬起,藏在箱底的一抹淡青被我拉扯了出来。压在绵绵繁花锦绣之中,如此陌生,从未见母亲穿过。我对着窗子抖开它,已是一股霉味。盘扣精致,却怪诞地缠着几股生锈的细铁丝,前襟染上铁锈,像是白花瓣颓了的颜色。在转身之间,母亲已经站在身后,望着我手里的旧迹,默然无语。她轻轻抽走,叠好,抹平每个棱角,依旧放回箱子里。姜黄色的阳光正好打在她的侧面,是一个完全看不清表情的剪影。只有一缕发丝从耳后滑落到腮边,我闻到淡淡香气。
母亲拉着我的手离开那个装着秘密的大箱子。低声呢喃着,雨季又要来临。我看看窗外,可是担心那花们吗?可那种下的白兰花,从来就不再开了呀。
而那件与众不同的旗袍在我往后的日子里心心念念。
再后来,我大了,又有了妹妹思青。思青有与母亲一样精致的眉眼,却也是一样的难以接近的文静。我曾大着胆子打听母亲的那件旗袍,她却总是梳顺思青的长发,只笑不语。我猜,她年轻时一定有一段故事,与父亲无关,是只属于她的秘密。
再再后来,父亲离去,我们各自有了去处。执意要问,母亲终于讪讪谈起过去的只言片语。那件天一般颜色的旗袍开始闪闪躲躲地出现在雨季之前,在衣柜与箱子之间来回,就是再也没被穿起。
我终于明白了,念卿思卿,久之远之。曾经有一个人,就像那抹旗袍的颜色一样,就像那朵白兰花的香气一样,牢牢占据在母亲心底最光明也最深邃的角落。那个深藏的秘密,永远是回忆里的好时光。
<柒>
青青白白的是她的一件旗袍,青的似天色,白的似手中别上前襟的花。这样的一抹淡色在带着泪光的眼里慢慢渲染成一片,唤出当年那个一见钟情的身影来。
其实你我都知道,尽管从来只见了一面。她藏着掖着,固守着心底永远不可更改的偏爱。他们的心意啊,有花为证,有天色为据,还有提着竹篮的婆婆,看见了她羞红的脸颊和他熠熠的眼光。
造化天意,缘分弄人。又或许,这样的结局才是最最妥帖的安排。在生命的无数个初夏季节,在这样的将醒天色里,在这样的捉摸不到的白兰花气息里,把彼此惦记,成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秘密。
最后的那一年,你以为会有奇迹吗?雨季之前,她走得异常安静,那双皮拖鞋再也不会踢踏踢踏,放进衣柜的旗袍不会再被埋进箱子,而是最后一次亲吻她已经不再年轻的皮肤,随她去。除此之外,芭蕉还要油亮,藕还要在池底深藏,青虾在浅网里跳动,天色在光鲜的朝阳里慢慢苏醒唤来又一个雨季。
调皮的花猫,一个逃窜折断了这么久以来她一直隐隐期待的一个花苞,摧毁了这最后一片白兰花的最后一次绽开。前襟是永久的空白了。
又或许,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远走的第二个年头,伴着那片白兰花的谢去,他早已经永远地告别;又或许,她早已知道,只等着这一次带走她最爱的旗袍,重新赴一次约。
等下一个初夏季节,等一个青色的天光,请为我撷一枝白兰花,我为你穿一次最爱的衣裳。天光甚美,造化有情。
<零>
一切又归零。
嗨,我的故事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