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要一看见我就笑,一度让我对他心生畏惧,那时我十岁。
大家都叫他“王二娃”,他是个哑巴,也许还是个大家说的傻子。
他是厂里的搬运工。每天放学后,我会在厂房的院坝里玩耍一阵,他在隔我差不多十米的距离搬运物料。
每次货车到时,他是冲在最前面那个,仿佛他对一切在运动中的机械总是怀抱着莫名的冲动。卸货、搬运、整理完毕后,他就会绕着车间跑一圈,双手举高拍掌,嘴里呜——呜——地叫嚷着。满是小窟窿、已然发灰的红色背心和汗水浸在黝黑粗糙的皮肤上,在昏黄的日落里分外耀眼。
他像是一个节目,更像一场剧幕。
我和王二第一次“交流”,是那一次。放学后,我到厂里找爷爷奶奶,发现大门紧锁、空无一人。我蹲坐在门口,当天空慢慢昏沉下来,我快要看不清作业本的时候,一辆货车打着灯开过来。车子停住后,工人们一跃而下,跑过来,对我一阵手舞足蹈。王二冲了出来,拉着我就跑。
原来,厂子急着要交货,急缺一种原料,奶奶独自去了外地采购,爷爷的哮喘犯了,一着急更是进了医院。
那晚,王二就站在房间门口,守着我们。
几天后,爷爷好转了,奶奶也回来了,一切都恢复正常。
王二又是继续傻笑着,但我不怕他了。
一屋子人挤在我们不到六十平米的两居室里。爷爷在卧室虚弱地说着些什么,我在沙发上看着这群人。
他们表情凝重,有的在落泪,有的在手舞足蹈,有的在用肢体相互争执着。王二,在最后面,几近阳台的位置,他埋着头,攥着衣角,一言不发。
这一屋子的人,都是不同程度的残疾人。好手好脚的,都是聋哑;能正常交流的,干不了重活儿。这个厂子,让这群人有尊严地生活。
爷爷去世后,奶奶撑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散了。
在这之后,我随同奶奶搬离了和爷爷一起生活的房子,去厂里住。
那时,王二每天都能看见我,依旧一见我就笑,像是一种亲切的慰问。
到了冬天,他会跑到学校门口等我放学,然后跟着我。直到我回到家、站在阳台上后,他会站在楼下,站一会儿,就不见了。
十三岁时,我上初中了,念住校。
周末返校,我会在站台等车,如果车子还没到,便会翻看一会儿漫画书。
“你个傻二,听不懂人话吗......”
像是有人在吵架,但是又无人回应。
环顾一周,并没发现,便自顾低头看书。直到我身旁的人们纷纷转头,我便看到车站后面新开的超市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围着一群人。但我依旧不爱凑这个热闹。
“王二娃,你是不是非要跟我闹......"
像针条突然停止般的动弹,我立刻抬起头,冲进人群。我一眼就看到蹲在地上的王二,他埋着头。我感觉得到,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手足无措,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帮到他。
“王二没少做,你少人家五块钱,就该给。”挤进人群的董大爷说了句。
超市老板不是本地人,自然要给当地人都很敬仰的董大爷几分情面。王二起身,接过五枚硬币,脸上的阴沉慢慢散开。他抬起头,正要开口对董大爷呜呜叫的时候,他看见了我。
不知哪根筋没搭对,我转过头就跑。正好迎上刚到的车,寻位坐下,车子发动了。 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正要打开窗,却被怔住了。
王二喜出望外地对我笑,嘴巴像咧在了眼角旁边,脸要笑烂了一般。他一路跑一路笑,真的像个傻子。车子越开越快,他喘气越来越急,我生气地大吼——不要追了——你个傻子——
我从窗户探出脑袋,看着王二一边追一边笑,让那个年纪的我觉得,好丢脸。但是,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个周末回到学校后的晚自习,脑子里都是王二的傻笑。
奶奶去世后,我很少回到那个小县城了。
有一年春节,我去了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住的房子。在我印象里,奶奶把这所房子卖给了厂里的一个残疾工,因为他要结婚了。我依旧记得这个少了个胳膊的中年男人,在夜晚提着水果来找奶奶时的样子,他脸上有幸福,也有无奈。离开时,他脸上湿乎乎的。
我走在小时候用粉笔写字的过道,看着墙上那些被一代又一代的小孩儿涂抹的斑驳,努力想找到以前自己的笔记。
不经意间,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儿模样——长长的卷发和睫毛。让我不禁回想起童年时光——忘带钥匙的我,总会蹲在门口的墙角,路过的邻居都会问一声——又没带钥匙啊;和同院的玩伴们每到夏天,就用那颗树的花瓣儿染指甲......
“你是厂长的孙女儿?"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回忆。我回过头,看着眼前这个少只胳膊的男人。他脸上的皱纹仿佛老树皮般深刻,唯一一只手牵着一个小女孩。
“你这一头卷发,模样和皮肤,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他说。
“你们都还好吗?” 我问。
“大体都还不错,就是王二.......”
这个在我小时候从没和我说过话的男人,在这一天,给我讲了好多故事。爷爷奶奶如何开办这个厂子,爷爷去世后奶奶一个人做的努力,没了工厂后他们各自的谋生,他是如何成家生子,王二如何患病去世.....
像是,梦一场。
王二死了,得病死的,死在了大街上。扫街的大姐是唯一送走王二的人。
王二后来靠打散工搬运货物赚钱,有时有饭吃,有时没饭吃。有得住的时候便是给人看厂房,没得住的时候就是一个铺盖卷满城睡。
王二病得严重的时候,就在这个院里的一间空屋子搭了地铺。那阵子,全靠这个男人给他送吃的。王二时不时也在那块墙上涂涂画画,他不会写字,也许他用他的方式留下了他活过的证据。
后来大家凑了钱,安顿了王二的后事。
原来,王二只比我大五岁,我上小学时,他也才不到十五岁的年纪。
他从哪里来?是否还有家人?为什么不会说话?这些我都一无所知。
然而,这个我从来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也从没开口叫过他,甚至不知道他名字的人,却曾经默默接我放学,追着公车跑着对我笑,还用着最大的努力画下她心目中的我。
你离开的时候痛不痛?你一个人面对时害怕吗?你有过幸福的时刻吗?
这些问题侵占了我的大脑。
这个人,我不曾认识过他,却后知后觉他离开了我。
我在王二短暂的生命中,曾经意味着什么?
小时候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挽着爷爷的手问:这世上有没有魂魄?
爷爷说:如果他有牵挂,就会想办法让你感受到!
那一晚,我的梦里全是王二的笑。
如有来生,我会抱着你,亲昵地叫你“傻子”。
王二不是个傻子,他是个不幸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