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侧着身子插着耳机,想要滑到一首能够让自己平复心情的曲子。
就我本人而言,感觉受伤的时候总喜欢听摇滚。
但现在,我无法将自己的情绪很单纯地归类到是伤心、遗憾亦或是忧伤,我感受到的是一股很复杂的东西,让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我仿佛能看到自己的心脏抽离在透明的身体外,扑通扑通地跳着。
那真的是我自己吗?
也许是太巧合了,一打开应用,一阵急促有力的架子鼓前奏跃入耳中。
这是zard的《不要放弃》,发行于1993年,是我最喜欢的歌曲之一。
1993年...
是我出生前的那一年。
也就是妈妈刚刚告诉我的所有故事发生的那一年...
那一年的日本,《不要放弃》蝉联了榜首多日,大卖一百多张。
坂井泉水清澈的嗓音为失意的人们高声唱着歌鼓着劲,总能让人忘却烦恼。
而我的爸爸,站在当年的东京街头,是否也和我一样,驻足认真听过这首歌?也许他在寿司店打工,被动听过很多遍这首歌的循环播放?当时去日本的很多人都会去寿司店打工,所以他应该也是吧?
如果我们能够见面,如果我轻轻哼出这首歌的旋律,他会对我微笑然后直接接上下一句吗?
“你爸爸,是个皮肤很黑的家伙。”
妈妈在这么多年之后第一次开口提到爸爸,竟然是以这句话为开场白的。
“他是我的邻居。”妈妈盘腿坐正,脸上露出一种朦胧的表情,眼神格外温柔,我过去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
“那年我二十二岁,压根没有什么想谈恋爱的心思。你爸一家是突然搬到我们边上的,以前我们住在老公房里,邻居互相都很熟悉,因为家里面积小,走道里都堆满了东西。我和你外婆有一天早上开门却发现,在我们家的地盘上多了一只箱子,白色的泡沫塑料盒子,你猜里面是什么?”
我摇摇头。
“竟然是三只大乌龟。像甲鱼一样泡在水里。我和你外婆面面相觑,突然你爸就从家里出来了,一个劲地对我们道歉,说他爸妈不让他养在屋子里,因为觉得有臭味。”
“爸爸那时是什么样子的?”
“又高又瘦。对,高的惊人,简直像一根移动着的晾衣杆,皮肤黑不溜秋的,脸颊略微有些凹进去,牙齿特别大颗,在阳光笑起来只看到一排牙齿在闪。总之,是个其貌不扬的家伙。”
“妈,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很喜欢他啊?”
“我是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他啊,我只是觉得他是个有点奇怪又对乌龟充满执念的人。我对乌龟没有任何兴趣,它们冷冰冰又湿哒哒的。但偶尔我出门去,又会看到他在很细心地照料乌龟,样子认真极了。”
“当时你还不知道我们的...属性吧?”我斟酌了一下才决定用这个词。
“我那时脸上已经有了笑纹,可我却没有太在意,因为你外婆什么都没告诉我啊。而且那个年代,又不可能随随便便谈恋爱。”
“那契机是什么?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契机的话...也就是那一天吧...我穿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准备出去,那双鞋子很漂亮哦,你知道我很喜欢红鞋。结果还没走到公交站,脚后跟和脚趾就都被磨破了,我痛的不行,只好踮着脚在那里犹豫到底是上车还是回家。突然你爸就晃晃悠悠地出现了,他跑过来问我怎么了,看到我的脚后跟以后,竟然二话不说,就把我背起来往回走了。”
“这么干脆?”
“是啊,我完全被震惊了,一路上都捂着自己的脸希望不要有人认出我来。”妈妈笑了起来。
“但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回到家拿了纱布,坐在我们两家的过道里,在他那些乌龟的陪伴下,像在维修钟表一样处理我脚上的伤口。”
我脑中印出那副午后的画面:一个话不多皮肤黝黑的男子,抱着一个姑娘的双脚细细研究,阳光,乌龟还有红色的高跟鞋,有些奇怪,很难形容这是正统的浪漫,却又很独特。
“然后我们就熟悉起来了,奇怪的是,我竟然也喜欢上乌龟这种生物了。恋爱嘛,总是会让人不知不觉就接受对方的喜好…总之…他是个...嗯,很独特的人。”
我心里一惊,不愧是母女,竟然几乎同时想到了同一个词。
怪不得我家的阳台上总是有几只乌龟在懒懒地晒着太阳,满脸不在乎地伸长脖子。
“他喜欢研究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些爱好稀奇古怪的,比方说他会去自己打造形状奇怪的家具,了解所有有关鱼的知识,一个人跑去山里观察树叶什么的。”
我脱口而出:“怪不得我也这么古怪啊!”
“你除了没有遗传他的肤色,别的真的都很像啊。”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想象自己是在抚摸爸爸的耳垂。
一直以来,我都在心里描绘他的模样:我觉得他一定是个艺术工作者,也许是个编辑,头发又长又乱,和我一样直直地贴在头皮上,他一定和我一样有深邃的双眼,喜欢抬头看着天空,而且,永远不会发火...遇到事情都是呵呵一笑...
但我的爸爸妈妈终究是分开了。
我不敢现在就问妈妈关于分开的细节,我想那一定是个很忧伤的故事。哪怕我再想知道,如果回忆会让母亲泪眼朦胧,我也不愿意去提出那个问题了。
“你外婆告诉我关于我们的真相以后,我跑出去两个礼拜,一个人去了南京。”
妈妈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我生下你以后,听说他最终还是去了日本,还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日本很美,你一定要来,你一定会喜欢这里。”
怪不得,妈妈会说爸爸也在这里。
“其实你们俩见过面呢。”妈妈突然转过身来告诉我。
“什么时候!?”
“在你七岁的时候,他跑来我们家呢。那时正在暑假十分,那年的夏天特别热,你一个人在家,开了门看到他,告诉他妈妈不在家。后来晚上我回来,你就和我说了这件事。我问你是什么样的叔叔,你说又瘦又高,皮肤很黑,像农民伯伯一般的黑。我就知道,是他。”
我一点也没有印象了。
“他并不知道我的秘密,应该看到你后十分失望,以为我和别人结婚又生下了孩子吧。从那以后,我们就彻底没有联系了。”
都说一个女人和男人的相处之道都是从和自己父亲的交流中习得的。这些年来我感情颇为不顺,我时常给自己找借口,可能我不会和男生相处,是因为父亲缺失的关系吧。
而现在我知道了真相,也自然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会不顾一切离开他。
我不再怪罪神灵,也原谅了自己。
妈妈看着窗外,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弹跳在屋檐,灰色的地面和锯齿状的海浪上。
“忘记他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难的一件事。”我听见妈妈幽幽地说。“但我并不后悔。”
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但我说不上为什么。
绝不单纯因为自己的父母没法在一起这个因素。
“你和我说的那个事,关于K的。”妈妈突然转换了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一生中也会遇到自己被克的死死的对象,说不出任何理由自己为什么会为他们伤心和苦闷,而且还继续爱的死心塌地。”
我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难过。
命运。
我可能也是真正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强大和自己作为人的渺小。
“记住,没有女生来委托你出手的话,不要轻易自己去动手。那也许是违背了当事人愿望的。”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公交开到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我看了下谷歌地图,目的地离我们只有150米远了。
我们从那霸飞到东京,又从东京坐北陆新干线一路北上,才终于来到金泽,这个号称是小京都的地方。
“应该就是这里了啊...可是怎么找不到...”我在原地看着手机团团乱转。
几条格外安静的小路交错到一起,夕阳西下,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阵金光下一般,倒是别有一帆韵味。
妈妈突然拉住我,指指走过我们身边的一个中年大叔。
“你去问问他啊!”
我感到很无奈,妈妈总是喜欢叫我问路,可我的日语又没有那么好,用日语开口说了“不好意思”以后,别人都以为我可能说日语,于是一大段的快速回复迎面而来让我又不知所云。
又来了。
我只好走上前去,对大叔的背影喊了一声“不好意思!”。
我结结巴巴地说完一句,大叔本来紧绷的脸松弛下来,用中文问我:“中国人?”
“啊是的是的!”我一下子嗓门也大了。“那个,您知道这个茶屋怎么走吗?”
妈妈突然凑上前来。“我们要找方立先生,请问您知道他吗?”
“方立?”大叔仔细端详妈妈的脸。
“我就是方立啊。”
在来金泽的北陆新干线上,妈妈就和我说,我们要去找一个和爸爸在日本的老朋友。
“他能告诉我们你爸爸的现状呢。”妈妈难掩兴奋。
“然后呢?我们去看他?”
“当然不了。我们不要打扰他的生活。只要知道他的一些让人放心的动向就够了。”
可是方先生在茶屋里给我们非常细致地准备好青绿色带有苦涩香气的日本茶放带我们面前后说出的话让我们都难以置信,一下就击碎了本来故事的走向。
“他已经去世了啊。”
我本能地伸手想去扶住妈妈,我敏锐地感觉到她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灵魂里的某一块东西一下子缺失了。
“他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妈妈的声音感觉在强忍震惊和悲伤的冲击。
“啊,他是四年还是五年前就过世啦。他好像那时候是回了一次在中国的家,然后回日本后就结婚了,最后是生病去世了。嗯,是五年前去世的,那一年我孩子考高中。实不相瞒,他最后两年过的非常辛苦啊。”
一阵寂静,只有庭院内的潺潺流水声残忍地告诉我们这是现实中正在发生的对话。
“怎么会这样...他绝对不可能啊...那他的餐厅怎么样了?”
“想必你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吧,知道他想开餐厅的梦想。餐厅后来被黑道瞄上了,据说他为了这个事吃了不少苦头,但最后还是无力回天啊。”
方大叔可能感觉出某些异样,对我们抛下一句“请等一下”以后就进到身后的房间去了。
我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妈妈,她的脸上与其是伤心,倒不如说是一副困惑的表情。
“我觉得你和他口中的某个人很相像啊。不,我相信那个人就是你吧。他有一本绘本留在我这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我觉得你应该会很想拿回去。”
一本淡米色的硬皮素描本,边角都有些磨破了。
妈妈翻开本子,我凑上前去。
全都是爸爸的炭笔速写,狗,树叶,鱼,什么都有,而最多的是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一头长长的卷发。
“谢谢你。”妈妈合上本子,抱在胸前。“谢谢你。”
走出茶屋的那一刻,天已经完全黑了,这里没有高楼,也没有灯红酒绿华灯初上之感,只有沙沙的风声包围了我们。
“妈,你还有我,有外婆。”
“知道。”妈妈淡淡地回答我。“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他的命运...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一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这一次能听到关于父亲的消息,知道他真真实实存在过,还拥有了他的绘本,对我而言,我其实很满足了。
“走吧,回家。”
妈妈猛然拉起我的手,很用力地捏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