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诊器与心跳

>急诊抢救到凌晨三点,丈夫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次日却在实习生朋友圈看到他煮的醒酒汤:“谢谢陈老师照顾。” 

>我默默收起生日餐桌上冷掉的牛排。 

>医院选拔援非医生时,第一个递交了申请。 

>撒哈拉的风沙里,许沉光将听诊器按在我胸口:“苏医生,你的心跳在说谎。” 

>归国那天,前夫举着钻戒跪在机场:“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许沉光把听诊器塞进他手里:“听听清楚,她的心现在为谁跳动。”

凌晨三点的急诊室,像一头刚结束厮杀的巨兽,精疲力竭地喘息着。空气里是消毒水、血腥气和残留肾上腺素混合的冰冷味道。最后一位车祸重伤的患者总算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推进了ICU。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沉重的疲惫感瞬间淹没四肢百骸。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脱下血迹斑斑的手套,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掏出手机,屏幕上刺眼地显示着十三个未接来电,全是打给陈屿的。最后一条发出的微信,孤零零地悬停在对话框里:“抢救刚结束,能来接我一下吗?太晚了,打不到车。” 发送时间,是两小时前。石沉大海。


心口那处早已习惯的麻木,此刻又泛起一阵细密的、针扎似的痛。急诊室的冷光打在脸上,更显惨白。镜子里映出的人影,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疲惫刻在每一条纹路里。目光下移,呼吸猛地一窒——白大褂的领口内侧,赫然蹭着一抹极淡的、樱粉色的痕迹。是香奈儿邂逅香水的味道。属于林薇,陈屿带的那个实习生。


昨晚出门前,陈屿穿着我熨好的那件挺括的浅灰衬衫,袖口是我送他的蓝宝石袖扣。他低头吻我的额头,说医院有个重要的学术研讨会晚宴,会晚点回来。现在看来,那场“学术晚宴”,大概弥漫着林薇身上甜腻的邂逅香气。


“苏医生,还不走啊?”值后夜的小护士探进头,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刚听骨科的张姐说,陈副主任今晚可风光了,在‘云顶’替林薇挡了好几轮酒,英雄救美呢!”


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表示“知道了”的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根本不听使唤。云顶。本市最贵也最私密的那家会所。原来不是学术晚宴。原来他的“晚点回来”,是彻夜不归。


“这就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脱下白大褂,胡乱卷成一团塞进储物柜,仿佛那上面沾染的陌生香气是灼人的火焰。


走出医院大门,凌晨的风带着初秋的寒意,毫无遮拦地灌进领口,激起一阵寒颤。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我孤零零的影子。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推送了一条无关紧要的新闻。锁屏背景,是去年生日陈屿搂着我,在旋转餐厅拍的照片。照片里他笑容温和,眼神专注地看着我,桌上是我最喜欢的黑森林蛋糕。那时我以为,这样的眼神会是一生。


多么讽刺。


打车软件上排队的数字冰冷地跳动着:前方等待89位。深秋的寒意透过单薄的风衣渗进来,从皮肤一直冷到骨头缝里。我抱紧双臂,望着城市远处尚未熄灭的霓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空虚和冰冷。那家旋转餐厅,我提前一周订好的位置,精心挑选的战袍……此刻都成了无声的嘲笑。陈屿答应过,再忙也一定会陪我过完这个生日。


最终,我在凌晨四点五十分,被一辆拼车的出租车捎回了那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公寓。钥匙转动,门内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和冰冷。玄关感应灯亮起,照亮空无一人的客厅。餐桌上,我下午匆匆赶回来布置的白色雏菊在黑暗中蔫蔫地垂着头,水晶醒酒器里昂贵的红酒纹丝未动,旁边是两只孤零零的高脚杯。厨房里,精心煎好、此刻早已冷透僵硬的两块牛排,在瓷盘里凝结着油花,像两座冰冷的墓碑,祭奠着我可笑的一厢情愿和这个被彻底遗忘的生日。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微信朋友圈的更新提示。鬼使神差地点开,第一条赫然是林薇发的。


照片背景是某个装修奢华的客厅一角,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画面中央是一只骨节分明、极其好看的手,端着一只精致的白瓷碗,碗里是熬得浓稠、点缀着葱花的醒酒汤。配文是:“凌晨三点,宿醉头疼得想撞墙,还好有最最温柔的陈老师救命汤![爱心][拥抱] 感动哭惹!谢谢陈老师照顾!”


时间是十五分钟前。


那只手,无名指上戴着我挑选的婚戒,腕上是我去年送他的欧米茄星座腕表。我认得。烧成灰都认得。那碗醒酒汤的热气仿佛透过屏幕扑到脸上,烫得我眼睛生疼,胃里却翻涌起一股冰冷的恶心感,几乎要吐出来。


原来他凌晨三点在“照顾”别人的宿醉头疼,所以没空接他刚下生死战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妻子哪怕一个电话。原来他所谓的“晚归”,是守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为她洗手作羹汤。


“陈老师”。多么体贴,多么温柔。


我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屏幕几乎要被捏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尖锐的钝痛,几乎无法呼吸。没有眼泪,只有一种灭顶的、冰冷的绝望,像深海的寒流,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原来心死到极致,真的连哭都是一种奢侈。


我走到餐桌边,动作缓慢得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端起那盘冷透的、油脂凝固的牛排,走到垃圾桶边,毫不犹豫地,连盘子一起扔了进去。瓷盘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白色的雏菊也被我扫落在地,脆弱的花瓣零落成泥。


陈屿回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他身上带着浓重的烟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林薇的甜香。看到客厅的狼藉和空空如也的垃圾桶,他皱紧了眉头,语气带着宿醉后的不耐和一种理所当然的责备:“苏晚,你又闹什么脾气?昨晚情况特殊,林薇刚来医院,又是女孩子,醉得不省人事,我作为带教老师总不能不管吧?你也当过实习生,理解一下行不行?”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我昨天生日是怎么过的,凌晨下班有没有安全到家。他的眼神掠过餐桌,掠过垃圾桶里碎裂的瓷片和冷掉的牛排,没有一丝波澜,只有被打扰了休息的烦躁。仿佛我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只是一场无理取闹的“脾气”。


我看着他那张曾经让我无比眷恋的脸,此刻只觉得无比陌生。胃里那股冰冷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质问?争吵?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对着一个心已经不在你身上的人,每一个字都是多余。


“理解?”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像结冰的湖面,“陈屿,昨天是我生日。”


他明显愣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闪烁,随即被更深的烦躁覆盖:“生日?哦……最近太忙了,忘了。明年补给你。多大点事,至于这样?”


多大点事?忘了?补给你?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在这一刻彻底碎成了齑粉,连痛感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冰冷。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耗尽了我所有热情和期待的六年婚姻,最终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多大点事”。我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进书房,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慢慢滑落,跌坐在地板上。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光斑。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就是连眼泪都流不出一滴。


几天后,医院内部公告栏贴出了醒目的通知:响应国际医疗援助号召,拟选拔三名骨干医生,组建医疗队,前往撒哈拉沙漠边缘某国进行为期一年的援非医疗任务。条件艰苦,风险自担,报名从速。


通知旁边还附着一张该地区的实景照片:漫无边际的黄沙,低矮的土坯房屋,烈日炙烤下龟裂的土地,一群瘦骨嶙峋、眼神茫然的黑人儿童。与这里窗明几净、设备先进的现代化医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拿起笔,在报名表最显眼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苏晚。科室:急诊科。职称:副主任医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心死的荒原上,终于划开了一道通往未知的裂缝。


陈屿知道这个消息时,我正在整理出国的必需药品清单。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清单,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冒犯的愠怒:“苏晚!你疯了?那种鬼地方是女人能去的吗?疟疾、战乱、缺水缺电!你是不是故意跟我赌气?就因为我忘了你生日?你至于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吗?”


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他的愤怒里,没有一丝一毫对我安危的担忧,只有被挑战权威的不快和对我“任性”行为的不解。


“跟你没关系。”我抽回他手里的清单,声音平淡无波,“这是我的工作,我的选择。”


“工作?选择?我看你是被刺激得昏了头!”他拔高了声音,“那种地方,你一个女的,去了能干什么?送死吗?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的感受?”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冰棱折射的光,“陈副主任,你照顾别人感受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痛处,眼神闪烁,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大概从未想过,那个永远温顺、永远以他为先的苏晚,会如此尖锐地回击。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我绕过他僵立的身躯,继续收拾行李。衣物、书籍、听诊器、血压计……一件件物品被有条不紊地放入行李箱。那枚婚戒,被我轻轻取下,放在卧室床头柜他常放腕表的位置。金属戒圈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像一个小小的句号。


一个月后,我踏上了飞往北非的航班。巨大的引擎轰鸣声中,飞机拔地而起。舷窗外,熟悉的城市在视野中急速缩小、远去,最终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没。没有告别,没有回头。陈屿没有来送行。也好。这六年,终于尘埃落定,埋葬在这片我曾深爱过的土地之下。


前方,是黄沙漫卷、烈日灼人的未知之地。也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唯一的生路。


---


撒哈拉边缘的医疗点,简陋得超乎想象。几间由土坯和铁皮搭建的矮房,围成一个粗糙的院子,便是全部。水是限量配给的浑浊地下水,电是时断时续的柴油发电机,高温无孔不入,黄沙更是每日的“加餐”,呼吸间都带着粗粝的颗粒感。


抵达的第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便给了我一个下马威。狂风卷着遮天蔽日的黄沙,如同咆哮的巨兽,疯狂地拍打着脆弱的门窗。简易手术室里,唯一一盏依靠柴油发电的灯在风中剧烈摇晃,光线明灭不定,映照着手术台上产妇痛苦扭曲的脸和身下不断扩大的血泊。


羊水栓塞!产科急症中最凶险的杀手之一!时间就是生命!


“血压骤降!血氧饱和度掉到70%!”当地护士惊慌的声音在风沙的嘶吼中几乎被淹没。


“肾上腺素1mg静推!快!建立第二条静脉通道!准备输血!”我一边下达指令,声音在口罩下显得有些沉闷,一边迅速戴好无菌手套,双手按压在产妇腹部,试图寻找出血点。汗水瞬间浸透了手术服,黏腻地贴在背上。沙砾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密集如鼓点般的噪音,敲打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和巨大的压力下,一个沉稳如山的声音穿透了风沙和喧嚣,清晰地落在手术室里:“苏医生,需要帮忙吗?”


我猛地抬头。手术室门口逆光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风尘仆仆,穿着和这里环境格格不入却同样沾染了黄沙的卡其色工装。他大步走进来,动作迅捷却丝毫不显慌乱,自带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气场。灯光晃过他线条硬朗的下颌和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


许沉光!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混乱的记忆。医学院曾经的传奇学长,神外一把刀,后来听说放弃了国内顶尖医院的高位,加入了无国界医生组织,常年辗转于最危险、最匮乏的医疗前线。我曾在医学院的光荣榜上无数次仰望过他的照片,也在几次学术会议上远远见过他做报告时沉稳自信的风采。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逢。


来不及有任何寒暄。他目光一扫手术台和监护仪,瞬间了然。“我来处理出血点,你负责维持生命体征和协调血源!”他的指令简洁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没有多余的客套,我们迅速交换位置。他接过我手中的止血钳,动作精准、迅捷,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流畅感。那双曾在无数精密神经外科手术中创造奇迹的手,此刻在简陋的条件下,依旧稳定得可怕。他沉稳的气场像一块巨石,瞬间压住了手术室里濒临崩溃的混乱。


汗水沿着我的额角滑落,模糊了视线。我咬着牙,专注于手头的抢救,指挥护士推注药物,盯着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生命曲线。耳边是他低沉、冷静、条理清晰的指令声,像风暴中唯一清晰的航标。


时间在生与死的拉锯中缓慢流逝。外面的风沙似乎小了一些。当最后一处活跃的出血点被成功结扎,产妇的血压终于开始艰难地回升,血氧饱和度也缓慢爬升到90以上时,手术室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稍稍松动。


“呼……”我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吐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双腿因为长时间站立和高度紧张而微微发软,后背的手术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许沉光也直起身,摘下了沾满血污的手套。他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探究?灯光下,他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下颌线绷紧,但整个人依旧沉稳如山。


“处理得很及时,苏医生。”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长时间高度集中后的疲惫,“没有你前期的果断,撑不到现在。”


“是许医生来得及时。”我由衷地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看着他同样被汗水浸透的鬓角,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敬佩和感激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在这个简陋得如同玩笑的手术室里,我们刚刚并肩,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一条生命。


沙尘暴的余威还在窗外呜咽,但手术室里的惊涛骇浪已经平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消毒水味和汗水的咸腥,还有一种共同经历生死战斗后,难以言喻的默契和劫后余生的平静。


许沉光没有离开。他被临时调配过来支援这个极度缺人的医疗点。他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不仅因为他精湛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医术——无论是处理复杂的战伤感染,还是徒手在条件匮乏下完成高难度的清创手术;更因为他身上那股强大而内敛的力量,一种在绝境中依然能稳定人心的气场。


他会在烈日下和当地工人一起修缮漏雨的屋顶,会耐心地教语言不通的当地助手最基础的护理知识,会在药品极度匮乏时,用最原始却最有效的方法稳定危重病人的生命体征。他沉默地做着这一切,没有抱怨,只有专注和行动。


医疗点的日子艰苦而重复,时间却仿佛被沙漠的烈日拉长了。我和许沉光,一个是急诊科出身,应对突发和多器官衰竭是本能;一个是神经外科圣手,精于最复杂的解剖和稳定。在无数个因战乱、疫病、意外而生命垂危的抢救现场,在简陋得令人心酸的手术台前,在药品捉襟见肘的困境中,我们成了彼此最可靠的后背。


一次深入疫区村落巡回医疗,返程的破旧吉普车在荒漠中抛锚。夕阳沉入地平线,巨大的黑暗和寒意迅速笼罩四野。通讯中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司机和当地向导急得满头大汗。


我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望着车窗外迅速被墨蓝吞噬的天幕,一丝本能的恐惧爬上心头。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宽大外套,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披在了我的肩上。


是许沉光脱下了他自己的外套。


“穿上。沙漠夜里温度会骤降。”他的声音低沉,不容置疑。他转身就着车灯微弱的光芒,打开引擎盖检查,动作沉稳,没有丝毫慌乱。那宽阔的背影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峦,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寒意和恐惧。


他修车时专注的侧脸被灯光勾勒出冷硬的线条,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我抱着他的外套,那上面残留的体温和属于他的、干净凛冽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与周遭的寒冷和黑暗隔绝开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悄然包裹了我那颗曾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车最终被他捣鼓着重新启动时,已经是深夜。回到医疗点,他像没事人一样跳下车,继续去查看一个术后发热的病人。而我抱着那件外套,站在简陋宿舍的门口,看着他在昏暗灯光下忙碌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心口深处,有什么沉寂已久的东西,在撒哈拉清冷的星光下,开始悄然萌动,破土而出。


---


一年的援非任务,在忙碌、汗水、黄沙和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心动魄中,走到了尾声。归国的日子近在眼前。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医疗点简陋的院子里,大家燃起了小小的篝火,算是践行。当地质朴的助手们围着火堆,用我们听不懂的土语唱着古老的歌谣,歌声苍凉而悠远,飘荡在广袤的星空之下。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张被风沙雕刻过的脸庞,有不舍,也有对新生活的憧憬。


我独自坐在稍远一点的一个废弃油桶上,仰望着撒哈拉无比清澈、仿佛缀满碎钻的星空。这里的夜空,比城市里看到的,要深邃辽阔无数倍,带着一种原始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夜风吹拂着散落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身后沉稳的脚步声。


许沉光拿着一罐当地苦涩的棕榈酒,在我旁边的另一个油桶上坐下。他没有说话,只是和我一样,沉默地望着那片浩瀚的星河。篝火的暖光跳跃在他深刻的侧脸上,明暗交错。


“明天就走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腿上的听诊器冰凉的金属耳件。一年的并肩作战,无数次的生死相依,那些在极端环境下滋生出的、超越同事的情愫,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早已心照不宣。可谁也没有戳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归国,意味着回到各自原本的轨道,回到那个复杂的世界。未来如何,谁也无法预料。一种淡淡的、离别的愁绪和不确定,弥漫在沉默的空气里。


“苏晚,”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篝火在他深邃的眼底跳动,“这一年,辛苦你了。”他的语气很郑重,带着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


我摇摇头,想说“你更辛苦”,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值得。” 为了那些被我们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生命,也为了那个在这里一点点找回力量、重新站起来的自己。


他凝视着我,目光深邃,仿佛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半晌,他忽然伸出手,没有碰触我的脸,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握住了我放在听诊器上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带着薄茧,指腹的触感清晰有力。


在我愕然的目光中,他另一只手拿起我腿上的听诊器,动作利落地将金属胸件轻轻按在了我左胸心脏的位置。冰凉的金属触感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让我身体瞬间绷紧。


“许沉光?”我惊讶地看着他,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没有解释,只是微微俯身,将听诊器的耳件戴在了自己的耳朵上。他闭上了眼睛,侧耳凝神,篝火的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远处模糊的歌声,以及……我胸腔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快、如同密集鼓点般的心跳声。


咚!咚!咚!


那声音透过听诊器的传导,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也仿佛响彻在我自己的脑海里。在这片见证了我们无数汗水与默契的星空下,在他专注的倾听里,我所有极力维持的平静和伪装,都被这狂野的心跳彻底出卖。


几秒钟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取下耳件。深邃的目光锁住我,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了然于胸、又带着某种笃定意味的弧度。那笑容很浅,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苏医生,”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清晰地穿透了篝火的噼啪声和夜风的轻吟,落在我耳中,“你的心跳,在说谎。”


他看穿了我所有故作平静下的兵荒马乱。


我的脸颊瞬间滚烫,像被沙漠正午的太阳炙烤过。下意识地想躲开他洞悉一切的目光,手腕却依旧被他牢牢握着,那温热的触感像一道无形的锁链。篝火的光芒跳跃在他眼底,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专注地只映照着我一个人。夜风似乎也停了,空气凝滞,只剩下胸腔里那颗不听话的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回应着他那句戳破所有伪装的宣判。


---


十二个小时后,巨大的空客A380轰鸣着降落在熟悉的国际机场。滑行,停稳。舷窗外,是久违的、带着城市特有喧嚣和雾霾的天空。


走出廊桥,踏上机场光滑明亮的地砖,一种奇异的疏离感瞬间包裹了我。冷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香氛混合的味道,与撒哈拉那干燥、带着尘土和阳光气息的空气截然不同。周围是行色匆匆、衣着光鲜的人群,巨大的电子屏幕闪烁着炫目的广告。一年的时光,恍如隔世。


我推着简单的行李车,随着人流走向到达大厅出口。身旁是同样沉默的许沉光,他高大的身影自然地走在我外侧,形成一种无声的保护姿态。一年的风沙和烈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却无损那份沉稳内敛的气质,反而平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坚毅。我们之间流动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却又因昨夜那篝火旁的心跳和未尽的言语,而弥漫着一丝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张力。


就在我们即将走出玻璃门,汇入外面接机的人群时,一个身影突兀地冲了过来,带着一股熟悉的古龙水味,拦在了我的面前。


是陈屿。


他看起来……很不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胡子拉碴,头发也失去了往日精心打理的光泽,显得有些凌乱。曾经那种志得意满的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强撑的焦灼和难以掩饰的憔悴。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盒子边缘被他捏得有些变形。


“晚晚!”他急切地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目光死死地锁住我,仿佛我是他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晚晚,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视线掠过站在我身侧的许沉光时,瞳孔猛地一缩,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嫉恨和慌乱。


周围接机的人群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年的时间,足够让心头的伤口结痂、麻木,也足够让我看清很多事。此刻面对他,心中竟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只有淡淡的厌恶和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陈副主任,有事?”我的声音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长途飞行后的倦怠。


他似乎被我的冷淡刺伤,脸色又白了几分。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竟然在我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噗通”一声单膝跪了下来!他颤抖着手,用力打开了那个丝绒盒子。一枚硕大的钻戒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晚晚!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试图去抓我的手,“是我不对,是我混蛋!我被猪油蒙了心!林薇…林薇她早就被我开除了!我发誓,我和她再没有任何关系!我这一年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在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保证,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只对你一个人好!我们复婚!好不好,晚晚?求你了!” 他语无伦次,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全然不顾周围越来越密集的围观和指指点点。


那枚曾经象征承诺与幸福的钻戒,此刻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虚伪的光。胃里那股熟悉的恶心感又翻涌上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试图触碰的手,也避开了那枚刺眼的石头。我的沉默和后退,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眼中最后一丝希冀,只余下绝望的灰烬。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侧的许沉光,忽然动了。


他上前半步,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将我完全挡在了他宽阔的身后,隔绝了陈屿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和周围所有的窥探。他没有看地上狼狈不堪的陈屿,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鄙夷的表情,平静得如同深潭。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像是在无声地确认我的意愿。


然后,在陈屿惊愕的目光和周围所有人的注视下,许沉光从容地伸出手,从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里——是的,他甚至在长途飞行后依旧习惯性地穿着那件象征身份的白色战袍——取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武器,不是证件。


是他的听诊器。银亮的金属胸件垂落下来,在灯光下泛着冷静而专业的光泽。


在陈屿完全无法理解的茫然目光中,许沉光俯下身,动作极其自然,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那只冰凉的金属胸件,轻轻按在了陈屿的左胸口——心脏的位置。


“陈副主任,”许沉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既然你听不明白。”


他微微用力,将那金属胸件更紧地按在陈屿剧烈起伏的胸膛上,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而平静地直视着陈屿瞬间变得煞白的脸:


“那就好好听听清楚,她的心——” 他的话语刻意停顿了一秒,目光越过陈屿的肩膀,准确地、温柔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邃如海,蕴藏着千言万语和无比坚定的力量。


“现在到底为谁跳动。”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屿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僵跪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他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许沉光按在他胸口的那只银亮的听诊器,仿佛那不是一件医疗器械,而是一柄刺穿他所有幻想的利刃。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只剩下机场广播遥远的回音。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们三人身上,充满了惊愕、探究和了然。


许沉光说完,再没有看陈屿一眼。他直起身,动作利落地将听诊器收回口袋,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只是完成了一项再平常不过的诊疗程序。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温暖而干燥的大掌,坚定地、不容拒绝地包裹住了我因为情绪波动而有些微凉的手。


他的掌心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瞬间驱散了我指尖最后一丝寒意和面对陈屿时残留的厌恶。


“我们走。”他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不是询问,而是宣告。


我被他牵着,没有回头,没有再看地上那个面如死灰的男人一眼。脚步坚定地随着他,穿过那些好奇或了然的视线,走向机场大厅明亮的出口。身后,是陈屿彻底崩塌的世界,和他手中那枚在冰冷地砖上反射着空洞光芒、再也无人拾起的钻戒。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洒落进来,有些晃眼。许沉光的手握得很紧,仿佛要将他掌心的温度和他那份沉甸甸的安心,一丝不漏地传递给我。机场的喧嚣在耳边渐渐模糊,只有他沉稳的脚步声和透过相握的手传来的、属于他的、有力而清晰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沉稳地敲打在我的脉搏上。


心口那片沉寂了太久的荒原,仿佛被这沉稳的律动唤醒,有什么东西正在蓬勃地复苏、生长。那是一种全新的、充满力量的节奏。


我知道,这一次,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方向。它正坚定地、有力地,回应着那只紧握着我的、带着薄茧的手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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