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有段日子，担心外婆“日薄西山”，惶惶不得终日，于是写了一篇文章叫《多出来的记忆》，后来读着觉得文笔青涩稚嫩，便又删了去，只记得结尾的一句话：“当夜晚来临的时候，黄昏里的那只流浪猫啊，请让我做你怀里虚眯着眼的聆听者吧...”
因为外婆年龄大了，对她来说，记忆与梦境杂糅在一起，变得模糊，变得难以理解。
这是我所不愿接受的：
几个月前，我还在家里的时候，外婆让我陪她去医院，想让我去听听医生说些什么（外婆耳背）。我问她医院在哪里。
她只说：“跟着我走就对了。”
外婆一路上没跟我说话，走了几分钟后，我听见外婆嘴里念叨着：“101，102...”嗯？当我还在好奇外婆这是在干什么的时候，她说：“106，左手边，到了，就是这里。”
我突然意识到：外婆是不识字的，医疗室那窄小的招牌她自是注意不到，而这房子也大都长得一样，随着外婆的记性越来越差....
这数字...是...步数！
那一刻，我的世界近乎崩塌：曾经抱着我逛广场、带我滑滑梯、跳广场舞、扭秧歌的外婆，曾经健步如飞，跟我打成一片的顽童榜样，已经是这么老了吗？甚至是，连医院在哪里都要凭着步数去记忆。
不只当时，就算是此刻我想起来，也快要潸然泪下了。
我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我在两个月大的时候便开始和外婆一起生活，不得不说，有很多东西都是她教我的。
但也有很多是我要教给外婆的，这是一个孙子唯一能做的事。
——教外婆识字写字。
那时我大概上三年级，外婆让我教她写自己的名字，虽然怎么都学不会，可她却不愿放弃，一到有空的时候，就会让我给她比划比划。
转眼十年过去，曾经跟我学写字的人，如今已步履阑珊，失了原先的那股劲头，变的祥和了。
前几年，我总感时间飞逝得厉害，便常常一有时间就去外婆家看看，每次她总会跟我讲很多故事，讲她小时候吃野菜的事，讲舅舅小时候打架的事（舅舅已经去世了），讲妈妈小时候撒了糖罐子的事，以及，讲她带我到处玩差点弄丢我的事......
后来她不跟我讲这些了，她开始跟我讲她的存折放在哪里，讲锁子的钥匙藏在哪里，讲屋子的哪个柜子会有老鼠，讲装钱的时候一定要用纸包起来......她还会讲哪里的亲戚待人好，哪里的亲戚别招惹，哪里的医院看的好，哪里的医院去不得……
当我听腻了的时候，她会说：“你好好听，以后没人跟你讲这些。”
外婆多疑。这是随着她近些年记性变差，才有的毛病。
如今的她，已经记不得很多事，还患上了糖尿病和高血压。谁要和她说话，非得凑到她的耳朵边上，她才能听得见。她开始不相信别人，不相信邻居，不相信自己的三个女儿。舅舅患癌症去世时，她跟我说：定是医院里有人害他！过上几天，她又跟我说：定是你舅母娘家的人把你舅舅家的钱偷了去，所以你舅舅没钱治病了！
但她信我，她只信我，和我舅舅的儿子。当我将情况解释给她听的时候，她会稍微平静一些：“没有坏人就好，不然又继续来害你们，就麻烦了。”
外婆爱吃鸡蛋。记得小时候我饿了，她总会给我煮荷包蛋吃。
现在，小姨每天为外婆做饭，一次外婆说她晚上饿的快，便从小姨家里拿走了两个鸡蛋，小姨说：你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最好不要吃鸡蛋。可外婆是不信小姨的（尽管她的生活近乎全由小姨负责）。 那天我跟她说：“外婆，你有高血压和糖尿病，鸡蛋不要多吃，每天最多吃一个。”
外婆回答：“也就只有你说我才信，上次你小姨也这样说，我还以为她是舍不得她的鸡蛋嘞。”
外婆每天都会去垃圾池捡废品——尽管三个女儿给了她足够的生活费。每隔一段时间，她会用三轮车把所有的废品拉去卖掉，赚上二十来块钱，就这样，她一点一点的攒着，然后存进银行。
过年那阵，她硬是要给我和弟弟压岁钱，我接过来，钱是用卫生纸包好的，里面有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五块的，甚至还有几张一块的，就是这样硬生生的凑成了二百元。后来我再三说不要她的钱，她便不高兴：“嫌少了我再给你点。钱都叫我存到折子里了。”
今天，我跟妈妈微信视频的时候，外婆恰好在妈妈旁边。她见了我，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第一句话是：“娃娃，你在那边过的好吧？”
第二句话是：“有钱用吧？没钱了我这还有几十块钱，让你妈妈给你寄过去。”
第三句话是：“你咋只穿个短袖？记得多穿点衣服，小心感冒。”
因为是手机通话，加上外婆耳背愈加严重，我回答的再大声，她也听不见。
我想告诉她我过的很好，我不缺钱，我想告诉她，这边很暖和，穿件短袖就好。
我很想告诉她，告诉她记得按时喝药，记得去医院的时候要找人陪着，
记得,
鸡蛋每天不能多吃，
一个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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