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则。

1.

这是她第一次踏上讲台，偏远山村小学的一次实习。

台下滴溜溜一片小脑袋，抬头瞧着她。

她无法直视，甚至无法直立躯干。

在他们面前，她虚弱得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找不到适合的语言和表情。

她想逃回到成人世界，那里全是有据可循的程序。但孩子是很难预测的，他们越是无声，她就越紧张害怕，怕被看清她内心的空洞，也许他们什么都不明白，也许他们什么都明白。

习惯了察言观色的她在这近乎透明的纯粹里，失明了。

5分钟后，孩子们如同瞬间失忆症，立刻就忘了刚刚的陌生，仿佛她不存在，又陷入了闹哄哄的混乱之中。

她这才轻松踏实了起来。

2.

角落里坐着个小女孩。

细细软软的浅褐色头发，五官平淡得恍若只是造物主无意抚过，眉毛稀疏，轻微皱起。

她坐在位置上，冷冷看着她。她本不想去找那女孩，只是那目光让她有点难受，或许应该缓解一下，不过是个孩子。

她走过去，俯身摸摸她的背，孩子低下头继续做她的事。

皱巴巴的纸上歪歪斜斜画着一个蛋糕，蛋糕上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旁边站着几个人，画出来像直直躺在地上，硬邦邦的。

孩子抓着彩笔，笔头几近干掉，她来来回回用劲涂抹。

“他们在庆祝生日吗？”她轻声问。

孩子点头，眼睛还在纸上。

“老师不要和她说话，她不是个好人，她抢走我们的画，扯烂扔进垃圾筒。”旁边一个扎着花结子的小瓜子脸说。

话刚说完，一团孩子冲了上来把她围住，纷纷拿出自己的画给她看：太阳白云和鲜花，一朵朵在纸上绽放着，饱满而甜美，如她们的脸蛋一般。

她努力记住每一张花枝招展的小脸，耐心表扬每一幅画，用不同的词汇。

“老师，她很脏。”她们突然记起了那个角落里的女孩。

“我们都没人愿意和她坐一起。”

她回头看，果然那是最后一排孤零零的座位。教室是干净的，唯独她的位子下满是纸屑垃圾，仿佛被人遗忘。

她重新观察那个被所有人嫌弃的小女孩。

孩子静静坐在那，书包咧着嘴从抽屉探出来，本子页边翻着卷，她的衣服上四处是土印，鞋子已辨别不出原先的颜色，握笔的指甲缝黑乎乎的。

“老师快看快看！”

那孩子把画收好，开始叠纸，轻轻手一扬，皱皱丑丑玩意便歪扭着飞了出去，落在前面女生们的座位上；然后捏小纸团，中指一弹，小纸球飞出去砸在前方孩子们的头上、衣服上。

她们开始尖叫，掉过头去咒咒地骂着。

那个孩子沉浸在让自己快乐的诡秘世界里，耳边传来一阵阵尖叫：

“老师，她破坏卫生！”

“老师，她扔纸砸我！”

“老师，我的座位都被她弄脏了！”

那个小女孩笑了，趴在桌子上望着其他“花朵儿们”尖叫着躲来躲去，笑得乱七八糟，像只野生的小狐狸。

她无法移开视线，四周开始模糊，回到很多年前，那时她小学一年级。

3.

又一次被老师罚站在全班最后，她不明白为什么每节课都要被罚站。她总是热切看着老师，努力作出回应，渴望能重新回到座位，但从来都没有结果。

一天，依旧罚站，中途她举手争取到了一个问题，回答正确，老师夸：XX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回座位吧！

中午，她开心跑回到母亲上班的粮店说老师今天让我回座位上课了！

“看来昨天多送的三十斤大米还是有效的啊！”母亲回头扯着嗓门和称油的李阿姨说。

“可不是，你要是早点送东西就好了，年底再送几壶油给你家妹子换回个三好学生啊！”李阿姨拧紧出油口，把打满的麻油壶递给顾客。

…….

她被逼到桌子一角，所有人都和她对立，但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敌人。

孩子年幼时需要参与一个巨大团结的阵营，因为共同的敌人而彼此帮助，从而获得成长的力量。

这个阵营给其中的孩子带来一生美好的回忆，却给那个被认作敌人的孩子带来毁灭。

她就是那个敌人，不受老师待见的人，就是全班同学的敌人。

对待敌人的普遍方式就是所有孩子集合在一起，喊着统一的口号做出统一的表情，逼近着她。

唯一的曙光，是偶尔会有其他年纪的孩子一两声正义的呼声，她感激地望着那个人，但紧接着大阵营马上便将那个孩子拉入集体，“拯救者”最终也成为了攻击者。

那种绝望和被遗弃的感觉至今都很真实。

她后退，他们前进。

壮大，不断壮大，他们是无敌的。

她就这么被莫名“批斗”着，无需原因，也压根搞不清楚原因。

那样一种根植于人性群体的东西，发端于幼年，无需理性，她很小的时候就懂了。

她弱弱地问自己是否也可以加入她们。

“不行，就是你不行。”

当然不行，她是所有人敌对情绪的来源，群体力量的源泉。她是被牺牲掉的那一个。

4.

突然，角落里的那个小女孩朝她笑了。

那种笑，是战友，是同盟者胜利后的笑。脏脏的小脸上嘴角上扬，几颗不规则的牙齿犹如宝石。

她回望她，也秘密地笑了。

她是懦弱的，太害怕孤独。为了不被遗弃，为了免受巨大的群体性伤害，她愿意倾其所有——热切祈求、乖顺服从、虚伪地讨巧……只为重新获得归属。

而这个孩子是个例外，她比她勇敢。

一个人与一群人，不是每个人都能扛得住那种无名状的压迫感，何况是个孩子。

她是一个斗士，一个勇敢的孩子。

“叮叮叮”，铃声响了，她还没回过神教室就空了，只剩下参差不齐的“老师再见。”

“恩，再见。”她望着空空的教室发呆。

这是她第一次实习，第一次面对孩子，第一次面对她自己。

后记：

愿所有的孩子，童年里没有创伤。

颜卤煮：89年白羊B型妞，毕业于北师大文艺学，短篇专栏作者，喜爱挖掘日常琐碎里深埋的小星光，愿它照亮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