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白牡丹是二十多年前。
我还记得推开院门,它立在一面青砖影壁下颌首浅笑的样子。洁净的白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上晕染开来,寂静而冷艳,犹如一道光,拨开云隙降临在蒙尘的日子里。这一眼的对视,让拥堵胸口甚嚣尘上的市声倏然微弱了,消散了,跨进院门的脚步也就此停留在那一瞬间。
那是个梨树、山楂、海棠果花开热烈的农历四月。我在渭北高原一户农家的门口,第一次如此贴近的领略到了不可亵玩的美。
这看起来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当我已经落座院子当间,手捧主人烧开的茶水,依然不能从刚才的诧异中醒过神来。虽说牡丹是典型的北方花卉,素来喜凉厌热,但脚下这片苦寒之地却并不是它适宜生长的地脉。而我居然在此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雍容娴静真国色。
在我身后是青砖砌墙的一排锢窑,面前是半亩园子,两条小径很随意的将其分割成三块花田。一棵丰茂的梨树紧贴院墙而立,影壁背后是树形遒劲的一株海棠果,中庭疏朗处有两棵山楂。一眼扫过去,不大的园子里尽是一树又一树的繁花,花色都不艳丽,就连花田里冒出来野花,匍匐在花篱上的蔷薇,也全是素粉和净白,这和北方农村大红大绿的风尚实在不符。
尽管满园春色很是素净,但素与素却有不同。贴地丛生的小白花张扬着野趣,开在刺尖上的粉蔷薇尽显俏丽,在枝头喧闹一阵的繁花以量取胜,成簇成团,熙熙攘攘,素雅之下是一片活泼泼的生机。只有灌木丛中捧出的那几朵硕大的牡丹花是寂静的白。在这动与静的相互映衬中,低调的从容比高昂的风雅更惹眼,更让人过目难忘。
望着被风摇落的碎花轻轻覆盖在青砖墁地的小径上,我来不及喟叹群英凋落,倒十分好奇这户人家究竟是怎样的心思,怎么会有日斑散缀,花木清疏这样的一番营造。
山楂树下,还有一株牡丹正绽露初芽,也是纯白色的,没有之前那株茂盛。可能因为树荫的遮蔽,暮春的谷雨也没能催开花蕾,我打算将它移栽到一处向阳的地方。主人同意之后,便动手大干起来。先是围绕植株冠幅划了个一米直径的圈,然后绕圈一铲一铲挖下去,足足挖了近半米深,褐色的肉质根茎已然清晰可见,却也没能撼动牡丹半分。最后只好作罢,回填好园土,重新坐在树下喝茶。
“牡丹是木质根深的植物,虽结子而根上生苗,所以它根系发达多以分株繁殖。根皮还可以入药,就是药方里常见的丹皮。”
“为什么不早说!”听了主人的科普,再回想自己刚才动辄就翻地挖土的行径,不由得大笑起来。
打那儿以后,但凡遇见挑担卖牡丹根的小贩,总会选几块回来,种上。只是从没发过芽。渐渐,走街串巷的小贩越来越少,就连附近的花市也拆迁到了更远的地方,有多少年没有再种过牡丹,连自己也记不清了。
今年春节前,我在网上又看到了卖牡丹根的店铺,忍不住就点下了“立即购买”的按键。根块邮到手,想着以前反复失败的种植经历,便随意栽进塑料小盆里,不过是在浇花的时候顺便淋些水罢了,没有费心精管。
然而,一切都那么出乎意料。
春节过后不久,等我跑前跑后,把家里老老小小的事情安顿好,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喝口茶的时候,突然瞥见小花盆里抽出了新苗。枝条还算硬朗,只是叶子稀疏,受了委屈似的卷曲着不肯舒展。我的目光从一片叶子又一片叶子上看过去,站在那里,默默地喝完了一杯茶。
自此,清晨走进阳台去看上它们一眼成了我每日的功课。许是因为亲手挖过牡丹根的缘故,潜意识里我并不以为自己真能让它在阳台上开出花来。但是我错了。不知什么时候,本来毫无动静的枝头上忽得就结出了一个圆鼓鼓的小花苞,还不时从紧裹的萼片间隙淌出一滴蜜样的汁液来。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让我在心里开始悄悄酝酿起一场盛大的绽放。
可是谁能料到,当我还在一天天期许花芽发展壮大成为心心念念的真国色,那个只长到弹丸大小的花苞竟然开了。它开的不声不响,开的猝不及防,开的颠覆了想象,花瓣展开开出了格桑花的姿容,说好的白牡丹呢?我又一次在花前沉默了。
顶生小叶三枝,羽状复叶深裂成三片;花瓣白色平展,十二片三轮为单瓣;雌蕊四枚,被密密匝匝的雄蕊环绕簇拥——这些都是矮牡丹和紫斑牡丹的形态特征,也许经过杂交才有了眼前这朵小花混血的模样,但仍脱不出野生原种的血统,与人工驯化过的牡丹呈现出来的繁盛貌迥异,更接近自然野生的状态。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一朵花。点数它的特征,翻检它的来历,稍一深入,便进入了一个由牡丹链接起来的纷繁世界,植物知识、人文历史、诗词歌赋……一圈看下来已然忘记了来路,实现了一次自我教育,起初阳台上那朵骤开的白牡丹萦绕我心头的种种疑惑、失落和遗憾,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轻易地消解了。
人对美的耕耘与收获经常是如此南辕北辙,如此相互抵牾。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老天给什么,就承接什么。诸如:温煦的阳光,丰沛的雨水,肥沃或贫瘠的土壤,还有几场说来就来的风霜。莳花弄草可以自然而然的让人通晓一些朴素的道理,选择古老的方式来理解生命。生命本身就意味着接纳。若非如此,渭北高原的农家院落里如何会寂寂无声闪耀着光华,而那深埋泥土的乡野气息又怎么会从闹市一隅中苏醒过来。
今天,开在阳台里的那朵白牡丹也落了,我目睹了它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过程。花瓣最初下落的刹那仿佛被重力轻扯了一下,也只有那一下是有重量的坠落,紧接着便轻飘飘地落在泥土上面,一片、两片、三四片,无声无息。一个生命的结束大概就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