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唯二
虎年春节,于我家相对较为特别。既有老家新居落成之喜,又有母亲新近故去之悲,新侄媳还是头一次见到公婆……这些都是乡风约定回乡过年的理由。兄弟姊妹也就如约齐聚梦溪老家,过了一个算是“有点年味”的春节。
年关那几天因为雨雪天气,一家大小憋在室内吃了睡睡了吃,了无生趣。大年初四,天气变得晴朗,和煦温暖的阳光下,户外瞬间成为乐园,天井成了羽毛球和跳绳爱好者的运动场,围栏外那一方池塘则引来了酷爱垂钓的弟弟……当夜空中的星星开始向大地万物示好,一轮新月斜挂天边露出笑脸,妹妹即兴提议,将烤火盆搬到户外,用柴禾替代无烟碳做燃料,大家一起互道家长里短……
一场未经导演的“篝火晚会”就此徐徐展开。
这是多年难得一见的场景。记忆中,早年家中到了冬季,会用土砖围成一个火坑。大年三十晚上,由于电视机尚未普及,也就不存在对央视春晚的定时守候,父母亲就在火坑边与我们“围炉夜话”。母亲读书不多,除了劝我们做一个听话的孩子,话题几乎就是随着父亲。父亲是老牌高中生,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自然见多识广,待人接物,为人处事,那是父亲为我们设置的“必修课”。印象尤为深刻的是,父亲还会针对我们四兄妹的优缺点,提出各自的努力方向和成长目标,包括鼓励我们学医。
转眼已是物是人非。父亲、母亲先后离我们远去,四兄妹也在朝着“儿孙满堂”的生命轨迹前行。一家大小或工作或学习,除了澧县本土,还分散在深圳、上海、成都、长沙各地。倦鸟归巢,艰难落成的“幸福屋场”,如期张罗开了吃、住、玩等承诺过的一切,家人们自是兴奋难当。其情其景,我想父母如若在天有灵,应该也会乐不可支,因为儿女子孙的幸福,就是他们的幸福。可憾而今的他们,只在相去不足公里的安眠之地,让我们魂牵梦萦。
伴着熊熊腾起的烈焰,对着头顶的星月,家人们表现出平日少见的兴致,或表达、或关切、或感叹,所涉无外乎社会进步、世事变迁以及生活的苦与乐等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稍有矜持就会插不上嘴。应该说,亲情是一缕纽带,相聚本身就是一种维系,形式上我们已经无限知足。但天南海北的新鲜事,家里家外的老旧事,早已让我们的“篝火晚会”离题万里,无所不及,乃至成为一个现实版的生活、人生大讲堂。
所有的成败得失,所有的的喜怒哀乐,或许只有回到老家才能一吐为快,才能尽享无须遮掩的酣畅淋漓。
隔壁堂弟觉察到这边天井的异样动静,也急急忙忙参与其中。堂弟在张家界从事旅游业多年,他说,旅游行业看似风光无限,但今天的行业内卷,却让他们很受伤。而今旅行社报价正在以大幅低于成本价的方式拉客,行程中靠潜规则就可以弥补某些亏空,或者争得效益。大数据时代,近乎“裸奔”的我们,个人信息被大量泄漏,旅行社会根据游客的经济状况区别增减行程。珠宝店因为真假难辨,利润空间奇大,往往成为旅行社的首选。也是堂弟这番自爆,瞬间打开了我们的话茬。
这是一个社会稳步前行,农村却被意外落下的时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社会深度变革不期而至,城乡一体化发展格局被打破,城市渐趋水泄不通,农村有生力量大量流失,医疗、教育资源持续萎缩。近年来,新农村建设以及乡村振兴战略还是颇有起色,但更多只是靠各级政府投入或者乡贤支持,完善了基层组织、村部阵地建设,改良了道路交通状况等,农村内生动力尚未得到有效培植和根本改善。
其实,针对人口大国的粮食安全,老龄化日见其重的未来还有没有人种田,诸如此类急迫而宏大的话题,一次家庭聚会很难做到深谋远虑。我们更多只在关注房前屋后,或者唠叨今昔。
故土的田园,当年的那一片沃野,曾经是我们的炼狱;家乡的堰塘,当年的那一缕青波,曾经是我们嬉水捕鱼的所在;儿时的玩伴,当年的懵懂少年,因为有过太多的“曾经”,那些不雅的乳名我们至今仍能脱口而出……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在时光隧道穿行,就像一篇篇童话,活跃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也就数十年光景,无论是挥洒过汗雨,还是种下过欢乐,对于故土,满满的乡愁尽管一直都在,但除了追忆和凭吊,已经找不到更好的方式。
农村的冬夜如此寂静,丝毫不见返乡过年的热闹。诧异之际,也有一种安享。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我辈,回乡,就是为了奔宁静而去,就是为了回望那段未成年岁月里曾经的热闹。晚辈们尽管有些听天书的味道,却因为好奇,更乐于和我们分享。为了不让现场气氛冷场,晚辈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炉火更旺,不断为火盆添柴,力图把家里家外残存的木质家具、农具烧个精光。毕竟,电器、网络时代,城乡居家环境开始趋同,这些无处安放的,镌刻着我们浓烈记忆的木质残骸,实在有碍观瞻。
贫穷和劳累,是早年农村最为不堪的记忆,却也炼就了一代又一代农人勤劳、节俭的品格。我们能了解到的父辈、祖辈,为人无不敦厚善良,他们以极简的生活方式,拖着一家大小,似乎永远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孙的今天,是父母苦心筑造的未来,当他们刚看到一丝曙光,不再“为稻粱谋”的时候,却纷纷离我们远去,带给我们后半生难以言表的愧疚和不安。话到情深处,我们都会自觉或不自觉望向不远处,朝着“天堂”中的父母默哀,眼里噙满泪水。
当年城乡分野极为严酷。在那个狠抓阶级斗争,看出身、讲门第的时代,如果成分足够大,地主和富农升学、就业、参军等就有诸多限制。“农村户口”也是一纸身份世袭的标签,土生土长的乡里人就找不到城里的对象,因为那叫门不当户不对。我家出身贫农,子女似乎感觉不到有何不便,加之高考制度的恢复,改革开放春风骤起,我们四兄妹就有三人通过中考、高考如期跳出了农门。父母年代因为家中缺劳力,大哥早早就缀学了,是标准农村户口,几年前也随“北雁南飞”,在一线城市深圳从事他乐而为之的保安工作。
那一夜,为了祭奠父母,为了庆贺新居落成,为了喜迎初见公婆的侄媳,我们忧乐与共,嗨的很足、很尽兴,很多童年趣事被翻出了旧账,似乎我们又重回了一次童年。记得有一年,我和妹妹商议,打算去隔壁婶娘家菜园偷个菜瓜来吃,结果毛乎乎的,咬一口却发现是个冬瓜,又放了回去,惹来婶娘漫无目标的大骂。记得还在读小学,不省心的我,右胳膊同一个地方三年竟然断过两次,那时也没条件住院,全靠父亲为我医治,家人为我服侍,全家大小,特别是父母无不头痛伤神至极。诸如此类还有很多,无奈碍于笔端,不能一一尽述。那些芝麻小事,这些发酵过的童年记忆,如今回想不觉妙趣横生,我们的人生也因此平添了别样的底色。
何谓乡愁?就是拉不完的家常,道不尽的今昔,就是无事也登“三宝殿”。一首唱遍大江南北的《常回家看看》,既是乡愁,也是歌。
涔河北岸的梦溪故土,土肥水美,人文气息也极为深厚。儿时听闻过的故事传说甚多,三元宫、八十垱等考古遗址更是远古农业文明的重要印证。我们因为生在梦溪而骄傲,不再因为祖祖辈辈是农民而抬不起头。时过境迁,农业文明必将延续,但农业生产模式也将面临巨大改变,数字遥感技术或将催生规模种植、家庭农场,为乡村振兴带来一线生机。也是从“独生子女”时代开始,家庭关系呈现出难以想象的变异,只是曾经与泥土为伴的我们,那些乡愁,那些歌,都有可能沦为“绝唱”。
个人即家庭,家庭即时代。我们每一步前行的足迹,皆系时代造就和引领。当年的贫穷和劳累,挺过来了就有今天的安宁和幸福。世间哪有绝对的苦,也少有永恒的乐,苦乐相依才是获取幸福的终极密码。尽管如今,公职有公职的难,创业有创业的不易;庙堂有庙堂的难,江湖有江湖的不易,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回报以歌”。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我们只要初心还在,良知尚存,世界还会一如既往的美好。
篝火一直烧的很旺,不觉时间已过半夜,挡不住阵阵寒气来袭,我们才意犹未尽的散去,都在期待来年还有下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