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上空,乌云压得极低,云层里时有细微的电光倏地闪过。五福巷口,夏府敦厚灰黑的晋式门楼矗立在风中,门前空地停了数十架马车,从外地装载回来的货物堆放得满满当当。
打着响鼻,低头转悠的马匹被牵住吃草去了,风太大,马鬃毛和草丛都被吹得左摇右摆。门里陆续走出几个仆役,手脚麻利地帮车夫卸下货物。云层越来越低,似乎已经移动到他们上方,零星的雨点滴落在车厢上,所有人纷纷加快了动作。
不久前,夏夫人已经匆匆走过夏府前厅,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她日常议事办公的采薇榭。此次随同夫人入晋的金管家,夏氏盐商的中流砥柱封樾、莫小磊等一干人已早早在厅中等候,大家谈论着最近扬州城内发生的要事传闻。
夏夫人刚换下一身风尘仆仆的披风长褂,稍显疲惫,但神采依旧。她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径直落座,紫檀木座椅上方,“采薇榭”三字匾额端庄大气、笔酣墨饱。众人见到夏夫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无非是新巡盐御史上到任后的一些故事。夏夫人其实早已听闻周旭林大人的一些事迹,然而令她料想不到的是,盐商们对周大人私底下的风评并不算好。
“听闻他在京城时就得罪一些朝中老臣了。”一名盐商议论道。
“户部那帮人很不喜欢他,他在朝中稽核监督各省的内外盐税,听说管了不少不该问的事。”另一名盐商也跟着说。
“可是据说当今圣上对他很倚重,嘱托他一定把盐税管好。”
“老佛爷呢?”
“那还用问,圣上倚重的人,你说老佛爷是什么态度?”
众人呵呵笑,纷纷望向坐在上首的夏夫人。
夏夫人端正沉稳,透过她身后的花窗,可观见一大片人工湖,当下正是赏荷的最佳时节。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首宋代杨万里的咏荷诗,正是对采薇榭四周风景的绝妙描述。
此时,豆大的雨点纷纷砸落,声音之大、力道之猛,让采薇榭众人不住向外张望,似乎满塘荷花荷叶都会在这场大雨中被打得七零八落。
“还在半途中,就听闻周大人召见我,有盐务要事相商。”夏夫人开了口。
“周大人已见了不少城里的大盐商,商讨盐法改革一事……大伙明里虽不曾说什么,但私底下还是有不少想法的。”盐商封樾缓缓说道。
“据说他所推行的改革法,触动了一大批人的现成利益,很多人都反对他。”盐商莫小磊也说道。
封樾与莫小磊二人,曾经是夏总商的左膀右臂。二人一个绵里藏针,一个凌厉刚猛,现今均是夏夫人的“智囊团”成员。
“这些我也有所耳闻,四大盐商集团中,他已有杨云天、钱如海两位总商相助,许总商尚未明确表态。”夏夫人道。
“他需要夫人站在他这边,成为他的压舱石。”封樾跟着道。
“夫人您会支持他吗?”莫小磊问道。
问题既已抛出,座下众人面面相觑,大家小声讨论着。
“这倒难说。”夏夫人微微一笑,众人面面相觑。
曾经,每天打理夏府一家子的事务、培养教导一群年纪尚幼的子女、和几个刁钻无赖的姨娘斡旋纠缠的日子已经被时光掩埋,只有午夜梦回,印在窗前的清冷月光才提醒着她,如山一般的丈夫夏总商已永不可能再站在这屋前。
夏夫人行总商之职,她的每一个决定都指引着夏氏盐商的生存方向,她有成百上千的大小盐商、灶户盐民的生计要考虑,她要力保夏氏运销食盐的特权不被削减,保住夏氏的运销版图不被鲸吞蚕食,还要克服盐业衰落的现实困难,在逆境中发展壮大。
年近四十的夏夫人,如今有着与从前不同的眼界、手腕与责任。她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此时她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因为她知道,不管面见周旭林的结果如何,时代和命运正把夏氏盐商集团推向一个有利的方向。
这些日子,小秦淮河畔的卢家院子也在上上下下地忙碌着。
不久前,卢绍绪安排好一应事务,与晋恩、粹恩一道回了老家上饶。卢绍绪走后,马红缨和佩姐带着铺子里的几名杂役,把主屋卧房、阁楼院落通通打扫拾掇,里外修葺一新。亚恩这几日常在书院先生处,请教学问礼仪以及盐业渊源过往,对家中的变化并不十分敏感。而萱萱自父亲走后,见母亲大动干戈了好几日,认定要有重要事情发生。
“母亲,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是有什么人要来吗?”萱萱突然伸出头问道。
“是啊。”马红缨提着竹篮,抬脚要出门。
“是什么人,难道粹恩哥哥要定亲了吗?”萱萱继续问。
“那我就笑醒了。不跟你说了,我要去趟巴总门,你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跑。”马红缨心思哪里在拦着道的卢萱萱身上,她急匆匆走了出去,瞬间消失在巷口拐弯处。
卢萱萱听说过巴总门,在繁华的引市街附近,是徽州望族巴氏聚居的地方。除了巴氏,也有一些徽商家庭聚居在此,听闻巴总门巷中有巷,曲折蜿蜒,是一座非常热闹的大宅门。萱萱搞不清马红缨为什么要去巴总门,家里人一走,她就回到自己那小小窄窄的闺房,翻出一个漂亮的红漆木盒。
打开木盒,将里面的数封书信悉数摊开,黄伊菲那还算过得去的小楷字映入眼帘。萱萱一遍遍读着伊菲写给她信,里面悉数介绍了她在上海教会学校生活学习的情况,那是怎样一片天地?萱萱被深深吸引着,可她也知道,母亲马红缨是绝对不会允许她离开家门的。偶尔见信里提到她的小叔叔黄彦博,萱萱的心总是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她把信拽得紧紧的,生怕漏读一个字。
伊菲说,小叔叔在上海与实业家们一道投资建厂,就在黄浦江边上。上海开通港埠后不久,黄浦江就成了重要水道,各国船只在江面上穿梭,汽笛声声,波澜起伏,风光无限。黄浦江两岸聚集着各种银行、商行、总会、报社,小叔叔他们几个人创办的船厂,已经开始远洋贸易,在泰国、印度、菲律宾等地拓展业务。
每当读到此处,卢萱萱感到就一阵心潮澎湃。她从木盒里摸索出一个又圆又亮的小玩意儿——正是当时黄彦博送给她怀表,她和伊菲一人一只。怀表滴滴答答向前走着,那段青涩、快乐、又天真的时光与怀表一道,躺在了木盒里。
清晨,卢萱萱被家门口的嘈杂声吵醒。她披上一件薄薄的丝绸小褂子,打开朝着院子的窗户,一眼就瞧见上饶老家的堂弟寿恩、堂妹梅佳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萱萱惊讶不已,她瞧见老家的叔叔婶婶们都来了,父母、哥哥们都在忙着招呼他们,赶紧推门跑到院子里。
“寿恩!梅佳!你们怎么全都来啦?”萱萱奔出屋子,拉着弟弟妹妹们的手,开心得不行。
弟弟妹妹们先是愣了愣,接着冲她呵呵笑。
“你们傻啦,快叫姐姐。”婶婶笑着说,可孩子们还是没太大反应。此次突然离家,车马颠簸,孩子们还没适应新环境。
卢萱萱放下懵懵的弟弟妹妹,向绍元、绍文等长辈亲戚们请安问好,一院子的人也纷纷夸赞萱萱长大了,俊俏了,有大姑娘的样子了,萱萱被夸得很不好意思。
眼看已到晌午,卢绍绪安排两家人到逸凤楼用餐。绍元和绍文清楚地记得上一次来扬州,绍绪也是在这栋雕栏画栋、飞檐翘角的豪华酒楼为他们接风,那是他们第一次在有这么大排场的酒楼吃饭,回去对乡亲族人叨念了很久。而今,逸凤楼虽然不复几年前的生意兴隆,但依旧热闹。
卢萱萱已经知道,原来这次父亲回上饶老家,是为了把两位叔叔接到扬州来,一起经营生意。这既是叔爷爷临终所托,也是两位叔叔的心愿,更是卢绍绪接下来开拓水运版图的重要一步。绍元绍文自幼行船,有着丰富的水运经验,刚好能填补卢绍绪运盐生意的空缺。
兄弟三人觥筹交错,笑声爽朗,过去的情谊和未来的愿景都在这一杯杯清澈透亮的酒里了。把两位弟弟接到扬州,这一刻,卢绍绪已经等了太久。
寿恩、梅佳等几个孩子刚来时的局促木讷已不复存在,他们吃惯了家乡菜,第一次尝到大都市的美味菜肴、精致点心,纷纷敞开小肚子,吃得直打饱嗝。萱萱拉着梅佳肥厚的手,许诺以后带她好好逛逛扬州城,为她添置香粉零食,梅佳心满意足地笑了。
时至光绪年间,曾经繁盛一时的巴氏老宅已经被张氏收购,但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房屋架构——正厅、楼厅、花厅一应俱全,天井、水井、福祠前后罗列。前阵子,卢绍绪已经为两位弟弟购下了巴总门两处相邻的楼室,虽有些狭促,但考虑到此处徽商集聚,能稍缓离乡别居之苦。
在上饶,卢绍绪已向两位弟弟承诺,假如来扬州干得好,一人赠送一座大宅。
如今各行各业经营艰难,盐业更是上层的博弈,但像卢绍绪这样已经有多年积淀根基的盐商,只要有眼光、选对路,财富依然能滚滚而来。两位弟弟尚未有切身体会,但卢绍绪相信,在当下之际,只要打通了水运,卢氏的盐业版图便会大大拓展。
到那时,他便能实现他从上饶跋山涉水,又从富安弃官而来的初心。
卢绍绪深深地了解徽商这个群体,他们重利不忘本,家乡情怀浓厚,即使积累再多的财富,也不忘回到家乡修祠堂、建书塾。他们守望扶持,对子女的教育也非常重视,巴总门一带教育氛围很好,适合寿恩、梅佳这些孩子们的成长。很久以前,卢绍绪就开始在南河下附近寻找住所,终于被他觅得这两处楼室,交了银子拿到房契,他才去上饶迎接两位弟弟。
是夜,静谧的巴总门笼罩在一片夜的深蓝中。清冷的石板街,高耸的马头墙,时而传出的狗吠,将这大宅门圈立在古运河畔。一处楼室的门缝里传出蜡烛的光亮,让这片民居建筑有了温暖。
绍元、绍文刚刚安定下来,连着几日都在绍绪的盐铺中熟悉情况,扬州城却发生了一件事。
一个盐民暴死在引市街头,据说浑身浮肿、死状凄惨。令人恐惧的是,没过几天,又有盐民被发现死在码头边,几乎是同样的症状。众人议论纷纷,有经验丰富的老人前来看了,说是缺盐致死。这下整个古运河畔都不太平了,因为除了他,许多盐民都有这种症状,主要原因就是因为缺盐。那阵子,有类似症状的盐民个个担惊受怕,搅得盐商们也难以安定。
盐民缺盐,听起来令人费解,但着实有原委。那个年代,官盐太贵,高昂的盐价是普通的百姓家庭难以承担的,只能省了又省,把仅有的一点盐巴留给家中的老人、孩子吃,作为壮年劳力的盐民反而常年吃不到盐,导致身体浮肿、虚弱。
很快,城内传出每年都有大批盐民,因买不起高价盐而丧失劳动能力,只能在家中等死。如果不是这次城里发生盐民暴死事件,都不会人注意到他们——只要盐官们上交给朝廷的银子分文不差,盐商只赚不亏,自然没有人去关心贫苦盐民。
原本就萧条很多的运河码头、盐垣仓库,一时间人迹寥寥。
从事盐业的老百姓们一拨拨围聚在府衙大门外请愿,希望降低盐价,改善盐民生活。也有不少当时扬州城的社会贤达、有志之士希望面见盐务官员,商谈改变食盐传统的生产方式和落后的经营管理。
位于东关街的盐务会馆内,周旭林正与一拨山西、陕西的盐商代表话别。总商杨云天在走廊边已等了好一会儿功夫,见周旭林送完这批人,便抱拳迎了上去。
“周大人,这几日操劳辛苦了。”杨云天笑着迎上去。
“杨总商,让您久等了!”周旭林也朝杨云天抱了抱拳,二人推让了一阵便一起从边侧青砖小巷入内,内里别有洞天,有天井一方,古树一棵,古式楠木厅三间。周旭林踏入中间的那间,杨云天紧跟其后。
进了楠木厅,杨云天发现钱如海早已在厅内等候,另外还有几名实力不容小觑的总商也列坐在侧。见到他们,杨云天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消失不见。而等到周旭林的众人也都纷纷起身寒暄,杨云天原本是来向周旭林商谈城内盐枭贩卖私盐,扰乱盐务秩序一事,但见这么多人到场,也不知周旭林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近日扬州城内接连发生的盐民命案,大家也都知道了。”周旭林说道:“扬州靠盐兴盛,靠盐繁华,但底层百姓却吃不上盐,乃至发生此等令人痛心的事故。”
“是啊,实在是积弊已久。如今百姓吃不起官盐的流言再起,盐枭又冒出头,几个曾被剿灭的帮派又出来作祟了。”杨云天道。他的一支船队近日在快到十二圩时,碰到由贫民组成贩卖私盐集团“秦帮”,秦帮洗劫了船上的盐和金银财物,船员了上岸,官府缉私队也刚刚到达,这令杨云天非常恼火。
“老弟,盐枭之害的根源你我都清楚,倒霉就认了吧。”钱云海把一盏茶搁在桌上,瞥了杨云天一眼,杨云天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知既有官盐,就一定有私盐,这么多年来盐枭屡禁不止,有的甚至还在南河下安了家,不可谓不嚣张。
扬州城的百姓心里门儿清,缉私的官兵与走私的盐枭,本就是“一家人”。只是杨云天恼于这段时间以来忙于别的事务,疏于打点缉私官兵,害自家运盐船队快到十二圩还被劫,在众总商面前失了面子,故跑到周旭林跟前再告一状。
“这些事,我已有所耳闻,也会敦促府衙和盐运司抓紧查办。”周旭林顿了顿,目光灼灼望向众位盐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无不说明,盐业改革乃是国计民生的当务之急。我闭门深深思考上任以来所见所闻,要图国富民强,必须得革除弊端。”
众盐商无不在洗耳恭听。
“所以盐运司对两淮的盐法、制度,做了新的修订和尝试,请诸位经验丰富、学富五车的总商先来过目。”周旭林招了招手,一名师爷模样的人将一册册书稿放到了每人手边,大家纷纷拿起来翻阅。
笔墨洋洋洒洒,周旭林心中数项改革措施、盐法制度尽数罗列。即使是杨云天和钱如海这等饱经商场、经验丰富、眼光老辣的大盐商读了下去,也为周旭林对大清盐务的理解透彻、对各项制度的构思精妙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座众人,无论是否真的读进去了,都对眼前这个不算高大,却坚毅执着的男人产生了敬佩。
这些年,周旭林一直想从源头解决盐业垄断经营导致的种种问题,他迫切希望能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社会中,为他主子效忠、尽力。
众盐商辞别后,周旭林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久久未动。
他知道制度易定,人心却难测——尤其是这些盘踞扬州多年的大盐商,表面一团和气,可一旦真正触及了这个群体的利益,后果会很难想象,这是他一直以来担心的。幸而他与四大总商中的两位重量级人物——杨云天、钱如海二人已结为同盟,另两位大总商,许克谦和夏莫兰,虽未立即接过他抛来的橄榄枝,但经过几轮密谈接触,周旭林判断二人受过良好的世家教育,并非那种不择手段的豪强人物。另外,盐商中一些渴望出头的新生代势力,他也在细细遴选培养着。
不施行新政,盐业将更加腐朽,一旦施新政,只怕垮得更快,一直以来周旭林这么担忧着。一会儿,助手在门外禀报称两淮盐务总栈的总办来访,周旭林起身往门外大步走去。
绍元、绍文兄弟来了扬州,马红缨和妯娌们的来往也频繁了。从前虽说总和左邻右舍、盐商家眷们一道相处,但终究不似老家亲戚这般血浓于水。马红缨隔三差五捎带着日常用品、生活物件送到巴总门,偶尔也带着卢萱萱一起。
与巴总门一带的盐商家眷们闲谈,常常聊起子女婚事,马红缨又被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粹恩、亚恩未来的婚事她倒不是特别担心,城内适龄女孩多,备好住所,这事儿就成了大半,只是目前两个儿子总是支吾回避,马红缨也无心力去盯他们。她最愁心的就是萱萱这个独女,现如今单单是相熟的盐商家庭,马红缨就能扒拉出六七个年龄相仿的闺女,个个家境富裕,俊俏水灵,诗书女工,无一不精。
几个月前,卢绍绪参加盐商丁老板的花甲寿辰,回来告诉马红缨丁老板尚未婚配的小女儿在寿宴上献舞一首,可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赢得了满堂喝彩。很快远近的求亲者络绎不绝,几乎把丁家宅门给踏破了。马红缨听了羡慕不已,暗自想着等哪天把卢萱萱也拉出去展示展示,说不定不用她费事,也能觅得如意郎君。
可看着整天忙忙碌碌的卢萱萱,马红缨心里也没那么足的底气:她有啥好展示的呢?别的盐商家的小姐要么擅长舞蹈音律,要么会吟诗作赋,要么就长得花容月貌,卢萱萱是一点也沾不上边。虽说卢绍绪去年请了一位江南颇有名气的画家指导她作画写字,卢萱萱的丹青画技得到了较大的提升,也可以在教场办个小画展,但对于能否引来佳偶,作用也是十分有限……马红缨走在杂草丛生的河畔,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日,艳阳天碰巧也在巴总门访亲,与马红缨相遇,自有好一段家常要唠。二人一阵寒暄之后,艳阳天见马红缨谈吐间有叹息之意,即便不轻易被察觉,她们这些人堆里打滚的也能瞬间捕捉。
“两位公子如今已到婚配之龄,不知卢夫人有没有属意人选呀?”艳阳天今日穿了件翠绿大袖绣花丝袍,涂抹着扬州当下最时兴的玫瑰色口脂,头顶插着珠光闪耀的大簪子,称得白腻腻的肤色更白亮,在哪里都是人群中焦点,称得马红缨一身藕荷色镶边长裙颇素淡。
“粹恩和亚恩如果能娶到云颖那样的好姑娘,我这辈子就把心放下了。”马红缨叹了口气道:“可当下我最担心的,还是萱萱那个丫头。”
艳阳天听马红缨的口气,对她之前撮合而成的婚事相当满意,也宽了心。后来又听她说起家中独女卢萱萱,艳阳天在脑子里努力搜索着这位卢萱萱的年纪样貌,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兴许是她见过的女孩子太多太多了。
“卢夫人,您以后呀,多带卢小姐出来参加城里的活动,也好让大家多多认识她,您一直把她一直藏在闺中,到了婚龄,也不会立刻就有青年才俊来配呀。”艳阳天握着马红缨的手,她说的这话倒也在理,早年卢绍绪尤其注重子女们的学习教育,卢萱萱从小就呆在许府的女子私塾,难得出门社交。如今,父女二人也不急,着急上火的还是马红缨。
“是啊,我家萱萱这个丫头还没成熟,还是小孩子脾气。不过品德本性好,家中对她的教育也重视,艳老板有条件马马虎虎的青年,就给萱萱留着。”马红缨自己也没意识到,她其实已经很迫切地想把萱萱嫁出去了。
“哪能是马马虎虎呢。”艳老板拍了拍马红缨的肩,真心诚意道:“能配得上卢总商家的千金,定得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一等一的人物啊!”
“艳老板,别的就不多说了,您最近一定得帮我留意着,我等您消息啊!”马红缨把希望都托付给艳阳天了。
艳阳天倒是没有辜负卢总商夫人的殷切嘱托。她回到馆中,立刻把扬州城尚未婚配的男子排了一份名单,托助手送到了卢宅。马红缨见艳阳天对他们家的事如此爽快上心,颇为感动,见卢萱萱刚从外头回来,便让她赶紧准备,近期就要开始相亲。
卢萱萱女塾课程一结束,便回到家中。这几日,钱冰月都没有来,她挺疑惑的,不知她最近有何事。进了客厅,东西还未放下,就听母亲对她一阵说。卢萱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才听明白“相亲”、“四品道台”、“侄子”这些词的含义。卢萱萱一阵惊诧,感情马红缨已经打算给她找婆家,把她给撵出去了?
“母亲,女儿还小,才十六岁呢……”在卢萱萱的脑海中,十六岁正是青春年少之时,有大把的光阴可以去读书习字、野外郊游、走亲访友,十六岁时这么美好、自由——她十六岁的好朋友黄伊菲正在上海的圣约翰女子教会学校,享用来自全世界先进文明的大餐;她的另一个好朋友钱冰月已经十七岁了,但依然在宽松的环境里做着自己的事,哪怕这个环境有些凶险。但没有人催促她们去与她们不熟悉的男子捆绑在一起,度过余生。
卢萱萱嘴里这么嘟囔着,马红缨却来了气,这是她好不容易拜托艳阳天得到的机会。
“什么十六岁?十六岁早就该出阁,去侍奉公婆、延续香火了!”马红缨察觉出卢萱萱不该产生的思想苗头,她一定要迅速地、不留余地地扑灭它:“你出生在我们家真是幸运,还能去相亲,换了别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把事全定了,还容得了小辈插嘴?”
卢萱萱便不再开口。对方是扬州城陆道台的侄子陆少爷,据艳阳天的助手说,这位陆少爷年方二十,跟着陆道台走南闯北、经历官场,可谓少年老成,很受陆道台器重。果真是这般条件的话,卢萱萱乃至卢家可算是高攀了。
卢绍绪没有特别的期许,可马红缨却怀着十二分的热忱。她给卢萱萱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二人坐车来到城南砚池,见一座三层阁楼矗立在砚池边,便是事先相约的地方了。
一名不高不矮的男子坐在邻水的窗台前,招呼马红缨、卢萱萱入座,看起来相当成熟老练。艳阳天本来约了一同前来,突然临时有要事,便差人来打招呼。双方见了面,马红缨笑着问了几句话,大概是年纪多大了,住在哪里,家中几口人,男子都一一作答,接着气氛陷入了沉默。
卢萱萱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感受到了一股优越与漠然,虽然这位陆少爷看起来既普通又老成,但他的身份让他享有绝对的选择权。
士农工商,商排末位。盐商虽拥有财富,但在那些官员面前,地位却是不值一提。其实卢绍绪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可马红缨此前没这么想,她只道这名男子条件不错,与萱萱年纪相当,这么好的机会,应该去见一见。卢绍绪没法说服她,只得让她去安排。如今,马红缨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子女们婚姻大事一一解决,都不能再拖了。
“陆少爷,您平时都爱做些什么呢?”卢萱萱开口打破了沉默,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如黄鹂般,听到她的声音应该特别想见见她的样子——略施粉黛的卢萱萱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绛唇轻点,是任何人都会喜爱的娇俏模样。
“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有时沿着蜀冈、瘦西湖散散步。”陆少爷不时望向窗外。
“难道您不喜欢欣赏欣赏书法、画作,不喜欢骑马,不喜欢在湖上泛舟?”卢萱萱问道。
“我不喜欢。”陆少爷疑惑地瞟了眼前这个女孩一眼。
第一次相亲结束得比想象中要快,因为除了马红缨母女不时说一些话,其余基本是漫长的沉默。回家的途中,马红缨有点低落,话也不多。在摇晃的马车厢中,卢萱萱看到母亲的头发有点散,一道道皱纹不知何时爬上了原本饱满的额头,她伸手帮母亲把头发拢了拢。
“母亲,前面就是马场,我好长时间没见秀儿了,不知道它是壮了还是瘦了。”卢萱萱眼睛一闪一闪地望向马红缨。
“去吧,骑的时候注意安全。”破天荒地,马红缨答应了,或许她此刻想自己待着好好思考吧。
“谢谢母亲。”卢萱萱几乎是跳着下了马车,她朝许氏的马场一路奔去,欢喜雀跃,一洗刚才的压抑。
“嘿,卢萱萱!”一个男子的声音在马场的入口响起,卢萱萱四下张望,却没见到熟悉的什么人。
“你怎么会在这儿?”男子突然出现在卢萱萱身侧,把她吓了一跳,竟然是吴子晏。刚刚卢萱萱偷偷观察过那位陆少爷,他应该是看不惯卢萱萱的天真烂漫,正如卢萱萱也接受不了他的官场做派。此刻吴子晏突然出现,卢萱萱在心里忍不住把他和陆少爷对比了一下,发觉吴子晏长得其实挺不错,气质不凡,简直甩那个自以为是的陆少爷几条街。据说,他的经商能力也很了得,尽得他父亲吴鸣鹤的真传。
“哦,我来看我的马,你要不要一起瞧瞧。”卢萱萱答道。
那一瞬间,有烟花绽放在她脑海里。
此时的钱园,在钱冰月并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竟然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高高在上的大夫人居然走进冰月常一个人呆着的钱园小杂院,她衣着雍容,看似镇定,却又不时左顾右盼。小杂院里专门堆放家族旧物,钱冰月本在窗台前休息,听到声响便抬起头。当她远远见着祝管家从拱门那边走来时,赶紧把自己藏在了偏厅里一扇一般人察觉不到的门后,还小心地收了收腿,拉了拉裙角。
“都瞧过了,没人,平时这里也没人进来。”祝管家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他人呢?”是大夫人的声音,钱冰月吓得收紧了腹,这安静压抑的空间里最怕喘息。
“就在外头,我喊他进来。”祝管家踏出了门,不一会儿,程易纯进来了。
很久以后,钱冰月想起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这一刻,都会回忆起当时心提到嗓子眼的骇人感受。她依稀听到程易纯在和大夫人谈许氏最近的一宗交易买卖,因为太紧张了,钱冰月拼命收住自己,只想不被发现,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但她知道一定不是光明正大的内容。
也许是命运的巧合,那扇门的门板在那时突然吱呀地弹开了,声音不算太响,但足以引起警觉之人的注意。接着,钱冰月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揪住了后颈,狠狠摔到了冰冷的地砖上。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要完了。
程易纯的盘问、祝管家的叱责,都没能让钱冰月含在眼眶中的泪水掉下来,她拼命忍住,等着承受铺天盖地射向她的锋利箭矢。三人围着钱冰月,把阴影投在了她身上,微微抬头的瞬间,她看到了大夫人肃穆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惧怕?
“你们这是在密谋!”钱冰月突然扯着嗓子喊。她感知了大夫人那一丝惧怕,便立刻决定为自己的命运殊死一搏,这是她这么多年在钱园被忽视、被欺负,所积累的求生手段。虽然不知道大夫人惧怕的是什么,但生死关头,她一定要攻击那个弱点!
“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祝管家蹲下来大力地捏住钱冰月的下巴,下巴很快泛红,差一点就脱臼了。
“你敢这样对我,我要去告诉父亲,我要公开你们的阴谋,我要和你们同归于尽!”钱冰月使尽全身力气,拼命挣扎着,以致程易纯不得不弯下身子压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他们都没有想到,本以为人迹罕至、非常安全的小杂院,居然藏着个危险人物。
“大夫人,怎么处置她?”祝管家阴冷的脸凑近大夫人,钱冰月猜得没错,大夫人还是略有迟疑了。
“处置我?杀了我吗?你怎么向我的父亲交代,怎么向我母亲的亲族交代?”钱冰月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大夫人惊讶地看着她。一直以来,钱园这个女孩丝毫不引人注意,她到哪里都是一副淡淡地样子,哪怕园子的人有时欺负她,她也不去计较。她的母亲,是大夫人不愿提及的旧伤。此时,她的狰狞让大夫人恍了神,仿佛地上被摁着的是当年的那个戏子,她的母亲。
“杀了你,何必呢,有的是方法对付你。”祝管家捏着钱冰月的手加大了力道。
“呵呵,不管怎么对付我,你们都逃不掉的,我是钱府的小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可以让你们随意处置!大夫人,当年您害死了我的母亲,您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只怕失去的更多吧!”钱冰月死死地盯着大夫人,眼睛能喷出火光。
“放了她。”许久,大夫人说道。
程易纯和祝管家还不敢相信,大夫人又说了一遍,二人才松了手,站立在一边。
“冰月,我看你是激动了,误解了什么,原本什么事都没有,为何要说出这么伤人心的话来。”大夫人语气柔和,又换上了一副面孔。
“大夫人,您得体恤体恤我呀。”钱冰月站起来,平视着大夫人说道。
“体恤你什么呢?说得好像我对你不好似的。”大夫人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大夫人总是把我留在园子里,我年龄也不小了。”冰月道。
“呵呵,呵呵,冰月这是想嫁人了。”大夫人突然笑了起来,身后二人也跟着笑了。
“是啊,钱园虽好,但始终要离开的呀。”钱冰月平静了下来:“大夫人若能让冰月嫁入好人家,冰月自是感激不尽。听说女子嫁人后,就把娘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大夫人第一次感受到钱冰月的城府与心计深不可测,这些年虽然是在自己家长大,但几乎是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这是大夫人故意为之。她恨冰月的母亲,也恨自己的丈夫钱如海,把一腔怨气一天天、一点点发在他们的女儿冰月身上——这造成了这个女孩,自幼就学会了隐藏和自保。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协议。
走出杂院,钱冰月倚在小亭子的柱子上,她的衣衫已沾满了灰,脸还生生地疼痛。泪水始终没有掉下来,相反,钱冰月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