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沿着小秦淮河缓慢流淌,时近黄昏,沿岸的草木楼阁在波光中投下渐浓的光影。
河道上一会儿安静,一会儿有人窸窸窣窣地跑动,似在玩耍。转眼间人走近了,正是卢萱萱和邻家几个的孩童。这几个孩童年纪尚小,可见卢萱萱已没有适龄的玩伴,只能把自己置身他们中间咯咯乐笑。
转眼间,卢萱萱已成长为一位碧玉之年的少女。她双颊丰润,眼睛大而明亮,乌黑细密的长发编成髻垂在一侧,因奔跑喘气,微胖的身躯被手撑在膝盖上下伏动。
“萱萱,你娘不在家么?”婉转动听的扬州话从河中船只上飘来,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穿着朴素的衣服,笑嘻嘻问岸上的正在均匀呼吸的卢萱萱。
“秦妈,我娘在家呢。”卢萱萱脆脆的答道。
“那你还这么跑,小心又挨骂。”秦妈说道,眼角笑出尾纹。
“上次……上次是不小心碰到东儿,谁让他那么轻,又没看到我,自己掉到河里去了。”卢萱萱坚持认为几个月前刘盐商的小儿子东儿落水,与自己关联不大。虽然秦妈当时也在场,但她似乎没有替自己说好话,萱萱此前有点恼,秦妈的丈夫是父亲商号的一位运工,她理应偏向自己,可她并没有帮她洗脱“冤屈”。
“上个月,听说你骑马拉车,上面坐了一车的孩子,最后车翻了……”秦妈见她丝毫不承认自己贪玩的过失,又笑着点了一笔。
“哎哎,那可不能怪我啊!”萱萱急得直嚷嚷,她在脑袋里搜索着借口,可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想不出,只能突然说道:“秦妈,天不早了,您不回家啦。”
“哈哈,我刚从壁虎坝过来,你也早点回去,不然卢夫人要急了。”秦妈笑着钻进了乌蓬船,萱萱朝她挥挥手,也转身回了家。
暮色四合,炊烟寥寥,瑰丽的蓝紫色晚霞映着鳞次栉比的盐商住宅,照着一道道街巷、一条条河道。
此时,清末的扬州城依然能窥探出曾经的全国经济中心庞然而秀美的身影。嘉庆、道光以后,纷争不断、社会动荡,扬州盐商赖以发家的盐引制弊端逐渐暴露,盐商的世袭与垄断利益正在消失。
悠悠运河水,见证着斗转星移。扬州已非从前的扬州,然而生活在这里的各行各业、富贵闲人、三教九流仍然需要过日子……
“你现在才肯回来?!”马红缨一边给孩子们盛饭,一边数落一屁股坐在红木圆凳上的卢萱萱。
“不是还没开始吃嘛。”卢萱萱嘀咕着。
“让长辈等你?”马红缨拉着脸,坐下了。
卢萱萱见母亲没给自己盛饭,自己默默端起碗筷,瞟到卢椊恩正在毫无反应地夹菜,而一旁的卢亚恩很有求生欲地低头扒拉着饭。
吃了会儿,卢萱萱问道:“爹没有回来吗?”
“这会儿才想起你爹呀。”马红缨斜了她一眼说道。
最近,卢绍绪一直在外忙着,好几天都没有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了。卢萱萱很郁闷,父亲不在家,她承受了太多,母亲老是把矛头指向她。也许是哥哥弟弟太会装乖,也许是母亲觉得到了把她赶出家门的时候了,总之,这阵子她就是马红缨的枪靶子。也许一直都是。
她默默叹了口气,把一块嫩酥的熏鱼肉送进嘴里。
“好吃。”萱萱大大赞了一句。
“好吃!”门外有只雪白的大鹦鹉,呱呱学说话,嗓门又大又难听,时常把人吓一跳。
李妈把一道一道热气腾腾的菜端上了桌。这几年,大哥晋恩在南河下独自立府,跟着卢绍绪一起经营商号,是卢绍绪坚强的左膀右臂。父子二人在城内主持盐务,有时去盐场,有时行盐,已然忙得不可开交,就等着粹恩和亚恩赶快跟上,迅速加入他们。
然而,家中的这三个孩子,加上一个卢萱萱,简直完全脱离绍绪夫妇的预期。孩子们似乎都有自己不同的想法。
拿萱萱来说,已至婚配之龄她依然在许府的私塾中学习。
好姐妹子菲去上海后,二人一开始信件来往不断,后来随着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信件越来越少。萱萱其实是有些伤心的,特别是有一次无意瞥见依菲寄给亚恩的一封书信,她确定那是依菲的字,但亚恩抵死不认,萱萱也没办法。
她思念着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春天时,她有空就跑到五福巷黄宅,看看那斑驳的砖墙,从屋顶垂下的大片紫藤,灿若烟霞,似温柔美好的紫色梦境。花开满怀,她的心被什么触动着,既酸楚又无奈。
再想念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在这个车马路途遥远的年代,许多人一别即两宽。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卢绍绪回来了。
马红缨本来睡眠就不深,听到寂静的院子里先是一阵开门的吱呀声,然后是撞到桌子盆罐的声音。她知道丈夫今日酒喝多了,于是赶紧下床,披上衣衫捧了烛台就往客厅走。
还未进客厅,一股浓烈的酒气就扑面而来。
“怎么喝成这样!”马红缨又急又心疼。
“呵呵,呵呵。”卢绍绪见了妻子,只是笑。
“你这人,唉!”马红缨赶紧把烛台放在桌上,扶着丈夫近了里间。
“小点儿声,别吵着孩子们。”卢绍绪脸上依旧挂着笑,醉醺醺地对马红缨说。
“算你还有良心,还认识老婆孩子,没跑到别的家里。”马红缨嘀咕着。
月光下,卢绍绪喝多了的脸泛着红,马红缨费劲地帮他把外面的衣衫换下来,又把他从床沿推进去。卢绍绪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很快鼾声四起,平躺另一侧的马红缨却睡不着了。她熄灭烛火,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特别亮。
这几年,卢绍绪的生意日益繁忙,应酬也更多,早已不是那个初来扬州的小盐商了。当然,他一直信守着对马红缨的承诺,虽然日进斗金,但从未迷失过自己。当年一起共商盐务的盐商们,赚得钵满盆满的早已搬进园林大宅,纳了一串小妾。卢绍绪却始终像个异类,他依旧住在原先有点古旧的小院子里,过着和马红缨相敬如宾的生活,从外面看,还以为是某个秀才书生的普通宅子。
马红缨知道卢绍绪不怎么喝酒,今日喝了这么多定是碰到重要人物了。想到这,她阖上双眼,均匀呼吸,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露出一丝光亮。
一大早,卢萱萱从外面进门,见到正在梳洗的卢绍绪,从背后一把环抱住他。
“爹!您回来啦!”卢萱萱开心地说道。
卢绍绪擦擦手,转过身拍拍卢萱萱的肩膀:“萱儿,来,陪爹吃早点。”
红木桌上摆放着各式包子、小菜,还有清粥、豆浆,都是平日里卢绍绪爱吃的。亚恩这时也从里屋出来了,叫了声爹,恭恭敬敬地坐在卢绍绪身边。
“亚恩,萱萱,你们今日可都上学去?”卢绍绪问道。几天都和晋恩、辉冰他们一起在外地,也不知道孩子们有没有放松学业。
“去的,爹。”亚恩和萱萱一起答道。
“好。你们要好好读书,无论身处什么环境,心不可以乱。”卢绍绪端起碗,边吃边说道。
“我知道了。爹,听说科举制度很快会变革,也许会废除,那么一直读书还有用么?”亚恩问道。他已经听到不少人在议论这个事情,如果是真的,那简直是撼动了几千年的传统基石,对于读书人来说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大灾!诗书废弃、无所寄托,举国上下的秀才、举人们如何自处,如何安置呢?
卢绍绪叹了口气,他又何曾未听说这些。昨晚来的那些京中盐官,一晚上都在议论着废科举的大事,大家纷纷摇头。如今上至京城,下至村野,已经把孔孟价值抛弃脑后——有鼓吹君主立宪的,有宣扬民主共和的,还有为无政府主义摇旗呐喊的,简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如今,不仅仅是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大洋彼岸,海天尽头,都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新旧交叠的特殊历史时刻,恰恰被他们赶上了。
“读书不是你的工具,也不是你的最终目的。晋恩也一样曾考过功名,他如今选择了更适合他的路,你以后也是要做选择的。”卢绍绪平静地看着小儿子。
“爹,我知道了。”亚恩朝父亲点点头。
一旁吃着包子的卢萱萱似懂非懂地看了弟弟一眼——卢亚恩以后能做什么呢?我自己能做什么呢?她完全想象不出,于是把整只包子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到一边。
几日后是总商钱如海的六十寿辰。
钱如海的祖辈曾是清代权相家臣,后辈在两淮业盐,很快便成为最富有的盐商之一。
钱如海虽然年岁已长,但依然面色红润,声如洪钟,传闻他年轻时经商手腕了得,如今已很少过问盐务,只是喜好戏曲。扬州城苏唱街凡是唱出点名堂的伶人,都被他搜罗到府里,他自己也蓄养了戏班,专唱他谱写的曲目。
扬州盐商素有养戏班的风气。当年乾隆六下江南,扬州是他的必到之所,每逢迎驾,戏曲演出都是鼎盛繁华。即便是平日里,扬州城里城外也搭台唱戏,各种门类的演出不断。
曾经一度,昆腔风靡扬州,如今京剧后来者居上,成为了扬州盐商们的新宠。
除了热衷戏曲,钱如海还乐善好施,他在扬州设慈善药局,开粥厂,办育婴堂,每年拿出大笔钱修桥铺路。
眼看钱如海寿辰已至,许克谦、卢绍绪、吴鸣鹤等人纷纷备上厚礼,驱车来到了钱园。
一片大型园林建筑群在霞光中泛出金色光泽,钱府规模之大,建筑之多,在扬州城可谓首屈一指。钱园又名“松月山庄”,是钱如海的祖父取“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得名。
时至春季,夹竹桃开得正好,点缀着已渐晦暗的白墙黛瓦。
“许总商!”钱氏长子钱玟达率两位弟弟琰达、玮达已在门口处远远相迎。
“卢总商,吴总商,诸位总商们,你们太客气啦!”钱玟达向前来祝寿的盐界巨子们行着大礼。
又寒暄一阵,见随车的礼品已被搬走,一行人撩起袍子跨进气派的墨色大门。钱玟达兄弟还在门口继续迎客。
这是卢绍绪第一次走进钱园。钱园坐落在运河边,离盐宗祠不算远,门前码头挑夫竞相运货,车马往来频繁。虽然在此前,他见过无数的官员宅邸、盐商住所,其中不乏真正的能工巧匠打造,但钱园的匠心独运、风流雅致——还是令一步步迈向正厅的卢绍绪深深震撼了。
今日钱如海大办宴席,园中宾客仆从甚多很是热闹。夜幕低垂,到处都挂着明亮的红灯笼,有小厮引着高高低低地行走,途经之处依稀可见园中假山与楼阁相连,下有淙淙流水。正走着,一座长长的廊道赫然映入卢绍绪眼帘,廊道四通八达,一步一景,颇有创意。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给卢绍绪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晚宴在一派丝竹管乐、美酒佳肴之中缓缓进行着。一道道精美的菜点,盛在白瓷盘子里,由身着华服的府邸丫鬟们呈上。卢绍绪在彩灯光影之中,见到各界官僚、大商人应邀而来,除此之外,还有当时风靡一时的文人骚客,各界名人,也纷纷在席间觥筹交错。甚至还有一些身着礼服的西洋人、东洋人穿梭期间,操着蹩脚的中文,与熟人举杯谈笑。
许克谦等人端着酒杯一一敬过众人。今日,同为四总商的杨云天并没有到场,他的手下代他坐在下首,此前准备的寿礼足有八箱,在众人之中最为丰厚。夏夫人也没有出席,听闻夏夫人正在陕西正处理着重要事务,已经有颇久时间未曾见到她了。
整个宴席间,钱如海一直在敬酒,只见他一身藏蓝袍子上绣着的乃是各种京戏纹案,非常与众不同。今日他是寿星,喝得多了,面色红润,脚步有点踉跄,但依然不失大家风范。
紧跟钱如海的是他的助手周复。周复约莫五十岁光景,衣着朴素低调,一举一动并不引人注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钱园的某个家丁。但周复从钱如海从接管家族盐业以来就紧紧跟随,目前钱氏盐商的许多重要业务都是他在打理,这份风雨走来的信任与默契无人能及。钱如海的两个小儿子都坐在了不起眼的边侧,仅大哥玟达与父亲、周复等人一道,一席一席地敬酒。
敬到了许克谦、卢绍绪这一桌,钱如海非常高兴,他拍拍许克谦的肩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周围人的一片掌声之中,许克谦及众人也纷纷仰头喝完。
钱如海与许之旸多年前生意场上曾有过一段交集。那年许之旸商号因刚刚起步,曾出现账务纠纷,虽然不是什么大的问题,但足以让刚刚冒头的一代总商焦头烂额了。在他尚不愿开口之际,是钱如海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狭促状况,并伸手帮了一把。度过这道难关后,许之旸积累了经验和资本,从此生意场中一往无前。
后来,二人的盐务经营分布不同区域,亦没有太多交集。今日许之旸身体状况突发,未能前往,遂令儿子备上寿礼前往。
“代我问许总商好。”钱如海饮完酒,对许克谦说道。
“钱总商,家父时常对我们说起您那年的相助,他老人家一直记挂着您。”许克谦道。
钱如海稍稍愣了一下,继而大笑道:“那么点小事,没想到徐总商还惦记着,我这记性早忘了,哈哈哈。”
众人谈笑间,卢绍绪见到主桌的一名陌生男子。他与卢绍绪年纪相仿,举止神态不像与元宝为伍的商人,也不像两淮地区那些饱食私囊的盐官,一股斯文气中透露着锐利,很是不凡。
那名男子和周围人频繁交流,似乎与钱如海也很熟悉。凭着卢绍绪多年行盐的经验,他觉得这名男子像一位京中官员。正欲解开谜团,一转身,那名男子已经从宴席上消失了。
卢绍绪心中一动,向周围询问起来。
许克谦、吴鸣鹤等人同样不认识那名男子,钱府众人也没有透露他的一丝消息,只说他姓程,在朝中为官,人称“程老爷”。宴席结束后,众人又观看了钱如海亲自编排的新京剧《三湾阵》。
正厅前搭起的小戏台上,两个油彩绝美、服饰纷繁的京剧名角正上演着着万历年间巡盐御史杨光训等人的传奇故事,后面六伶人岿然站立,举着斑斓的旗帜迎风招展。两角咿咿呀呀唱到高亢处恰似百灵高飞,凤凰和鸣。
“……”
“……”
台下观众入了神,竟鸦雀无声。
人群中有人带头喊了一声:好!
一时间掌声雷动,响彻整个钱园。一枚烟花上了漆黑的天空,炸成巨大的花朵,紧接着数枚烟花也嗖嗖窜上天,绚烂的牡丹花、金菊花一团团、一朵朵,灿烂绚丽地在夜空中绽放。众人的脸也被烟花映得亮堂堂的。
卢绍绪回到家中已是深夜,白日里河畔人声鼎沸的商铺早已阖上门,他沿着河道走到略显窄旧的宅门前,仔细端详一番才轻轻开锁进了院子。不久前,钱园的一派盐商园林气象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希望以后能再踏进园子,好好观赏一番。这些年,他何尝不希望自己能建一座真正独领风骚、令人惊叹的盐商大院——这一切他幼小之年就心向往之。
许多来过他家的朋友们都劝他换个住所,才与他目前的身份相称,而他总是笑而不语。梦想中才有的盐商大院,除了要有相当的资本积累,更需要的,是一段机缘巧合。他一直在耐心等待,寻到真正属意的风水宝地。
卧房内,马红缨搂着卢萱萱已经沉沉入睡。春天的夜不太凉,卢绍绪咽了口茶,也躺下了。
过了几日,卢萱萱照常进了许宅女塾。
这天,先生尚未现身,她百无聊赖地支着胳膊托着腮,看木梁屋顶上挂下一只蜘蛛,正要伸手去捞,几个人进来了。卢萱萱的手垂下来,七扭八歪的身子好不容易坐端正了些。
先生身后跟着一位衣着普通的女孩,年龄恰与卢萱萱相仿。卢萱萱很奇怪,在这么些大富之家的女孩们之中,她算是相当朴素了,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这位是钱如海钱总商家的小姐,钱冰月,今后与大家一道学习。”先生对大家说道。
女孩们一听,纷纷议论起来。
钱总商是扬州城的大富豪、大商贾,他家的小姐却如此洗净铅华,着实令人惊奇。这位钱冰月身形瘦瘦的,衣着素淡,也未曾佩戴金玉首饰,看起来很不起眼。她年纪不算小了,站在门口竟还有几分羞怯,卢萱萱一下子对她产生了好感,看着依菲离开后留下的漆木坐凳还空着,暗自期望先生能让这位钱冰月坐到自己身边。
“你坐到那里吧,对,就是她旁边。”先生的手指着卢萱萱。
卢萱萱心里乐呵呵,真是想啥得啥。
“你好,我是卢萱萱。”卢萱萱朝着钱冰月挤挤眼,自报家门。
“你好,呵呵,我叫钱冰月。”钱冰月坐定了,朝卢萱萱温柔地笑了笑。
“大家都是同学,那以后我叫你冰月啦。”卢萱萱小声说道。
“好啊!我也叫你萱萱,以后请你到我家来玩。”钱冰月也说道。
先生朝她俩看了看,打开了书卷。卢萱萱笑着点点头,自打第一眼见到钱冰月的时候,就觉得她虽然长得不是特别美,但有一股恬静的气息,让人油然而生亲近喜爱之情。
她愤愤地想起黄依菲,这个她从小到大的好姐妹,如今居然正跟卢亚恩热烈地通着信。当下,被卢萱萱看到的只是一封,但也许没看到的就是许多封——关键是和卢亚恩有什么信好通?真正念着依菲的人是她卢萱萱啊!
回到家中,卢萱萱把钱总商的女儿冰月加入女塾的事告诉了父母。
“如今许府的女塾越办越有名气,许多盐商都想把家眷送来。”卢绍绪说道。
“难怪最近人好像多起来了。”卢萱萱道。
“过些天还有人要加入你们呢。”卢绍绪看着女儿,笑道。
“还有谁呀?”卢萱萱非常好奇。
“你还记得东台吴家吗?”卢绍绪捏了捏女儿的鼻子道:“他们过些日子要举家搬到扬州城里来了。听说他家有个年龄颇小的女孩儿正要接受教育。”
“东台吴家?”卢萱萱惊讶地看着父亲。
某些回忆穿过光阴一下子回到卢萱萱的脑海中,其实这些记忆原本就清晰地存在着,只是从未触碰,遗忘了,如今一经提醒便零零碎碎拼凑了起来。
那个遥远的东台富安镇,镇上秋冬常年刮着风,混着沙砾扑面而来。路边有许多水井,屋前的青砖大院子里住着吴家兄弟,他们总是喜欢爬上布满青苔的墙头,捉弄墙外的孩子们。
正回忆着,马红缨从院子里走进来,问了句:“吴家兄弟有没有婚配?”
“这倒不知,改日不妨打听打听。”卢绍绪道。
“当年都还是毛头小子,如今怕是都已经成家立业了。”马红缨扫了萱萱一眼,萱萱正抬头上下打量着客厅的摆设,也不接茬。
“是啊,时间过得太快了。”卢绍绪道。
“一转眼,从东台到扬州已有八年了。”马红缨叹了叹。
卢绍绪倒是经常去东台一带的盐场,也曾回到富安镇,马红缨和萱萱、亚恩他们却是再也没有去过。富安镇的时光,本已静静安放在落满灰尘的记忆抽屉里,直到吴鸣鹤携夫人、子女举家搬到了扬州。
他们的到来,不仅令卢绍绪的盐务生意发生巨大变化,也令卢萱萱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吴鸣鹤的新宅坐落在辕门桥附近,也是店铺鳞次栉比,豪商巨贾云集。
辕门桥气势宏大,红桥栏如一道炫美彩虹横跨沟道,周围的古树遮天蔽日,灰蓝色各式建筑列在街道边。
一人巷的深处,高大的院墙、安静的木门隔开了外头喧闹的世界,内里却是一座层层推进的深宅大院,一直延伸到巷道尽头。建筑上方,一排排马头墙凝练厚重,在晨曦之中很有气势。
扬州盐商曾经声势煊赫、盛极一时,留下了许多宝贵的文化遗产。随着时代的推进,到了清末,盐业的颓败衰落已是不可挽回之势,经济中心东移,盐引和引商不再垄断,小盐商纷纷转投别行,大盐商也在苦觅出路。
吴鸣鹤是个非常有才能的人,他身在东台,远离盐商们聚集的扬州城,依然能够建起一个庞大的盐业帝国。如今他举家来到扬州,一面是在为两个儿子的未来做铺设,二子尚年轻,还是得到扬州城来;二来年纪大了,在那偏僻之所待久了,也想换个环境。受过他恩惠的人很多,卢绍绪便是其中之一,如今正为他积极奔走,这座宅子的选址、施工,也有卢绍绪一份心力。
这日,卢绍绪登门拜访。整个吴宅已经打扫一新,虽不似钱园那般山水写意、华美风流,但也是内藏乾坤——建筑色调淡雅、庭院通融大气、雕刻装饰精美、房屋高墙连绵。后苑有花园,花园中的主楼称:清风明月楼。楼台四周环绕着石亭、假山、廊道、花树,映着金鱼嬉游的一泓池水,颇有意趣。
吴鸣鹤与卢绍绪在清风明月楼中喝茶相谈,二人吐露着如今食盐生意的不易。何止是盐业,各行各业都陷入了萧条的困境:那些曾经人声鼎沸的茶馆、酒楼,均是惨淡经营;布店、米店、杂货铺,不少已是关门大吉;即便是繁盛一时的引市街,如今也感受到了一片清静。
“盐店还得继续维持。”吴鸣鹤边说,边从银烟盒里抽出一支卷烟,“哒哒”磕几下,划一根洋火点燃。
“是啊,我打算开第四家店,开完这家,就不再拓展了。”卢绍绪道。
“没有一定规模,这块的经营很快就会萎缩,必须保证占住地盘儿。” 吴鸣鹤吐出一口白烟,望向卢绍绪。
他手上的卷烟是在上海投资的卷烟厂所产。随着诸多不平等条约的签订,通商口岸逐步开放,美英卷烟进入本土,为了保证本土卷烟的利益,朝廷大力支持本土卷烟厂。吴鸣鹤看准时机,在上海、山东等地投资了卷烟厂,和他有着同样经营头脑的还有钱如海的助手周复,在他的主导下,钱氏盐商的资产逐步流向许多新行业。
“是啊。很多盐商都转移了阵地。”卢绍绪道。
“你真不打算跟我们一起投资?”吴鸣鹤再一次询问。
“我就经营盐业吧,其他的兴趣不大。”卢绍绪答道。
吴鸣鹤笑了笑,拍拍卢绍绪的肩膀。他其实非常欣赏卢绍绪的一处就是,他的目光从不散漫,也总能把窄道走宽。
“那你要把运盐发展好了。这年头,谁掌握着水上交通,谁就有话语权。”吴鸣鹤的目光突然变得炯炯有神。他的年纪比卢绍绪大不少,这几年既感到盐业的衰落,也感到自己精力的疲乏。
若跟卢绍绪差不多年岁,吴鸣鹤可以叱咤扬州城。
可是时光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经过多年经营,吴鸣鹤已经拥有了惊人的财富、庞大的商业版图。如今他虽是从东台搬迁而来,但在大盐商之中是很有分量的,扬州城早有一席之地等着他。他还有两个儿子——他的夫人后来接连生下了三个女儿,论传承家业,也只得靠那两个儿子了。
临走时,吴鸣鹤召来两个儿子拜见卢叔叔。卢绍绪瞧着两兄弟,和小时候的调皮捣蛋的模样真是大不相同了:哥哥吴子晏个子挺高,衣着干净,长得也很精神;弟弟吴子非年纪尚小,更清秀生嫩一些。见着两个年轻俊秀的晚辈,卢绍绪开心地询问了不少话。
“子晏可曾婚配?”他终于道出了马红缨最关心的事。
“还不曾。此前有一些媒人介绍,但都没有能入眼的。”吴鸣鹤道。
“你多大年纪了?目前在做什么?”卢绍绪笑着望向吴子晏。
“卢叔叔,我尚不到弱冠。目前正随父亲打理几处生意。”吴子晏恭敬地答道。
正闲聊着,外面一阵杂乱声和说话声。诸人将目光一致投向门外,一个黄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已经进了厅内。
少女正拿眼睛瞧着眼前众人,她穿着鹅黄色衣衫,因为跑动,头发有点散乱。忽见到面色凝重的卢绍绪,一下子跑上去挽住卢绍绪的胳膊。
“爹,快回去,许府的人正在寻您。”不用问,卢萱萱又出来喊卢绍绪回去了。
“萱萱,快见过你吴伯伯。”卢绍绪拍拍卢萱萱紧抓着他的手。
“吴伯伯?”卢萱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别人家的厅堂里。她一阵不好意思,朝吴鸣鹤欠了欠身,作揖道:“吴伯伯好。”
“哈哈哈,你就是萱萱?”吴鸣鹤爽朗地笑道:“都长这么大啦!”
“是呀,我会长大的。”卢萱萱也笑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一起玩的两兄弟么?”吴鸣鹤对萱萱说。
萱萱偏了偏头,见到一名比她大一点的青年男子正看着她,感到一阵不愿搭理。另一名男子似乎比她还小,她理了理自己有点乱的小辫子,骄傲地说道:“我不太记得了。”
其实童年的记忆都还是存在的,但长大后的三人刚刚见面,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还是卢绍绪打破了沉默,说道:“萱儿,既然许府有事找我,那就早点走吧,下次再登门拜访。”
吴鸣鹤也笑着说:“好,改日我们再叙。”
父子三人送卢绍绪和卢萱萱走出清风明月楼,吴宅外面有一架马车在候着,卢绍绪钻进车里,卢萱萱向他挥手道别,自己一蹦一跳地跑向辕门桥。
卢绍绪赶到许宅议事厅时,许克谦正坐在上首,表情严肃地看着众人。
“绍绪你来了,快坐。”许克谦道。他正在和程辉冰、倪业平、刘麟等人一道讨论商量着一件会让两淮盐界地动山摇的大事——新的巡盐御史已经就位,正在到任的路上。
“没想到这么快就走马上任了。”程辉冰道。
“是啊,以为还要再过段时日。”倪业平跟着道。
“不知这位御史是何方神圣,是否对我们的经营有利?”刘麟放下手中的茶具,见卢绍绪沉吟不语,问道:“卢老板,你可知晓此人?”
卢绍绪刚刚理清思路,见许克谦一反平常较松弛的状态,知道这位新官对许氏盐商接下来的运筹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他其实一点也不知道此人,朝廷官府相当保密,总商们都不知,他更是无从知晓。
“听说他来过扬州了。”许克谦道:“已经微服私访,把周围情况都探了一遍,我们竟然还蒙在鼓里。”
“竟有这等事?!”座下盐商们窃窃私语。在他们的记忆中,凡巡盐御史到任,无不是惊天动地,大张旗鼓,大盐商纷纷相迎,进的是扬州城最豪华的酒楼,吃的是花样繁多的盐商宴,可谓面子十足。
此后,各大盐商还会寻机会进盐政衙门,悄悄把心意送给御史。
这次居然来了个另辟蹊径的,许克谦一时没头绪,想必各总商同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位御史可姓程?”卢绍绪试探地问。
“正是!”许克谦望向卢绍绪,眼中有疑惑。
“是的,他来过,我见过他。”卢绍绪凭着直觉和后来的判断,基本可以认定了,就是他——那晚在钱园寿宴上,坐在主桌后又离去的中年男子,他们称呼他为:程老爷。
这下,所有人都惊讶了,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他与我们年龄相仿,身形中等,看起来很不一般。”卢绍绪回忆着。
“你在哪里见过他?”程辉冰问道。
“你应该也见过,只是没有认出,他曾出现在钱如海的寿宴。”卢绍绪道。
“是他……”许克谦缓缓道。回忆把他拉到了那晚,是的,那名男子是被称作“程老爷”,他还询问过许克谦关于扬州盐业的一些事,许克谦也有来有往地答了。
那名男子的目光锐利,似鹰,似隼,许克谦暗暗捏了把汗。
“绍绪,你既曾接触过他,就由你先去了解打探,把他此前的状况、喜好,弱点,好好儿地查清楚,钱如海那边也要询问。”许克谦来回抚摩着座椅把手,眼中透出光,嘴角露出笑:“把他祖上三代都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卢绍绪拱了拱手。
他知道,巡盐御史程大人来到扬州城,总商们都开始兴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