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晋恩粹恩已到了议亲之时。马红缨看着这曾经觉得特别合适的小天井、小客厅、小阁楼,叹了口气,今后儿子们都娶妻生子,一大家子人也不能住一块。近期就要开始另择宅院,为儿子们逐一把新家备好。
卢绍绪在外忙着生意,家中事务繁杂,马红缨得一件一件张罗。一开始还不太能适应新的环境和人际来往,日子一长,接触的人事多了,也能处理得头头是道。几天前,扬州城著名的媒婆艳阳天发了请帖,邀请一些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家眷们到她的会馆叙一叙,其中就有马红缨。收到请帖的马红缨忍住内心的喜悦,回到房里把请帖看了一遍又一遍,仔细确认了时间和地址,才小心收到匣子里。
马红缨的激动是有缘由的。一面,艳阳天的邀请意味着自己的丈夫卢绍绪在扬州城已不是刚来时的寂寂之辈,卢绍绪在商业上发展迅速,不少人对他另眼相看;另一面,艳阳天安排活动就是为了给这些官贾的子女亲属做媒,多参加几次,儿子们的婚姻大事还不迎刃而解?
马红缨笑眯眯地摸着匣子,已经在做着美梦了。
请帖约定之日已到,马红缨精心梳妆了一番,换上重要场合才穿的那件锦云纹深色宽袖袍褂,在珠宝盒里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择出一条长及胸际的珍珠项链戴在脖子上,又拿出一个卢绍绪送的宝石戒指套在手指上,一位端庄的贵妇顿时出现在镜前。她左看右看,把光滑的额发别了又别,才满意起身。
经过一片扬派园林,又沿着小巷弯弯绕绕走进一处院子。院子的沿廊下垂挂着许多串造型别致的风铃,经风一吹,叮叮咚咚响成一片。马红缨发现每个风铃下面都挂着一张彩色的纸片,上书男女姓名和一些祝愿之辞,觉得很有意思,正在走马观花之际,她看到了一个毛笔小楷写就的闺名:
云颖。
这个名字应属于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马红缨猜测,云颖定是位聪慧灵巧、美丽可爱的姑娘,她正值妙龄,欲寻觅一户好人家。马红缨想着一会儿见了艳阳天,定要好好打听这位姑娘。
走进一间红花为顶、红绸为帘的富丽客厅,有几户人家已经先到了,果然个个衣着光鲜,品味不俗。马红缨暗自庆幸,亏得提前好好装扮了一番,否则选起亲家,第一轮就要被淘汰了。扬州城的盐商们历来爱拼财斗富,他们的妻妾儿女同样花钱如流水,身上布匹、装饰,都是时下最受追捧的款式。全国各地的财主们都来扬州取经学习,传闻北京城宫里的太后也要按着扬州女子流行的样式打扮,宫廷命妇纷纷以扬州美女为时髦标杆。
马红缨打小生活在上饶的小镇里,她质朴、勤劳,如今虽然卢绍绪生意渐渐做大,但她与盐商太太们的理念、做派还是不大相同的,今日为了绍绪和儿女们硬着头皮撑了撑场面。她无意识地摸了摸手上那枚宝石戒指,四下看了看,几位夫人似乎早已熟识,一直相聊甚欢。
一位拿着折扇直摇晃的妇人对身边的几位女子说:“你们知道吗?艳阳天前些日才帮南河下黄老板的弟弟做了媒。”
“黄老板,你说盐商黄一鸣吗?听说他的弟弟长得一表人才呢!”另一位妇人接了话。
黄一鸣,是马红缨知晓不多的几位盐商之一,萱萱与他的女儿黄子菲交好,日日玩在一处,她也知道了黄家的一些琐事。盐商黄一鸣一直在为亲弟婚事操心,据说是这位留洋的黄二爷不愿回来帮助家族经营,倒是常年在国外晃悠,鼓捣一些新鲜的玩意儿,什么机械工厂、什么工人运动。他出国较早,卢家与黄家虽时常来往,却还没人见过他。
黄二爷算起来也三十来岁了。黄家二老走得早,他的婚姻大事成了黄一鸣夫妇的一块心病。
“这会子已经在轮船上了。”折扇妇人说道。
“他回来是直接参加婚礼啊!这效率可真高。”众人谈论纷纷,对艳阳天的业务能力颇为敬佩夸赞。能让黄一鸣的弟弟乖乖听从安排,千里迢迢赶回来听从安排,完成人生大事,也得需要深厚的配对功夫,让双方都毫无异议。
正闲聊着,两扇格子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股浓郁的香气,直扑众人鼻。逆光之中,一个庞大、浑圆的阴影笼罩了进来,大家定睛一看,衣着华美喜庆的艳阳天已经站到了客厅中央,正笑嘻嘻地看着一屋子人。
“各位夫人好!”艳阳天白而肥大的手搭在一边,按着帕子给众夫人深深道了个万福。
大家纷纷回礼,笑语连连,一时间好不热闹。
艳阳天的会馆在扬州城素来享有名气,在这里牵起红线的仕宦之家、富庶家庭的子女们不计其数。艳阳天多年纵横扬州媒界,靠的就是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和细致入微的查人能力——扬州城流传着只要艳阳天出马撮合,没有娶不到姑娘,嫁不了的汉子。
一通介绍和寒暄后,夫人们之间稍稍有了印象,大家都是怀着同一个目的来的,也就更加简单直接。艳阳天此前对卢绍绪的儿子们有所了解,三位公子都正值婚配年岁,个个品貌出众、一表人才,于是向诸夫人们重点介绍了。夫人们纷纷点头,窃窃私语。
马红缨感谢艳阳天的抬举之意,乘着机会把她拉到一边,问起在门口沿廊上挂着的一个女子闺名:“云颖,是谁家小姐?”
“您说雅官人巷万老板家的小姐云颖啊?”艳阳天眯着眼睛想了想:“可不巧了,云颖姑娘的亲事前阵子刚刚说成,两家都挺合意的。她名字还挂着哪,可是忘了摘了,瞧我这记性!”
马红缨脸上期待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颓丧。
“其实这么说来,云颖姑娘的年龄、相貌、品性与贵府大公子晋恩还挺般配。”之前艳阳天没有留意,如今细细比对一番,觉得卢家和万家可谓门当户对,双方儿女的婚事甚至比已定下的那户人家还要合适,遗憾得直摇头。
只是这世上之事,并不总遂人愿。既然云颖已有属意的人家,也不能再生出事端来,纵然可惜,也无他法。
半天的品茶、交谈,马红缨与诸位夫人都结识了,大家互换儿女信息,情况还是与从前的一些场合差不多,待嫁姑娘要么年龄太大太小,要么照片上的长相有点寒碜……马红缨这次也有了经验,把差不多的信息都留着,还需以后一一见了面再说。亏得艳阳天邀请她参加这般聚会,结交了许多相仿的家庭,家里三个儿子都要娶亲,否则上哪找媳妇去。
马红缨在夕阳下走街穿巷赶了回家,她也听闻丈夫商业之事纷繁复杂,如今更是处境恶劣,可儿女婚事已迫在眉睫,不能再等。这些家庭事务她尽量自己出马解决,得先为儿子找到适合的 姑娘,再谋下一步打算。
华灯初上,小秦淮河畔的商铺逐一闭门,白日里的热闹喧嚣再一次回归平静。卢绍绪缓缓推开了家门。
“爹,您吃过了吗?”卢萱萱正在天井中,抬头见卢绍绪有些疲惫地进了门。
“嗯,还没。”卢绍绪冲萱萱笑了笑,直奔客厅。马红缨听到声音从里屋赶紧出来,看到卢绍绪结实的身子今日走起来有点晃悠,知他又奔波劳累了。
“佩姐,快把菜热一下端上来!”马红缨朝厨房喊了一声,接着让卢绍绪快进屋。
“这几天累了吧。”见卢绍绪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又长长叹了口气,马红缨说道。来扬州这些年,生意一直还算比较顺利,虽然辛苦,但心理压力不至这么大。
“还好……只是查得还是没有什么进展。询问了店内的掌柜和伙计,没什么太大的突破。”卢绍绪反复回忆。
都是缺盐的贫苦百姓,见盐价上涨,又不知从哪里听闻储盐量不足,一时与店内伙计发生口角冲突,顺势砸了柜台,夺走了店内的少量存盐。
马红缨听了也感到很焦急,她知道丈夫如今处境不妙,有人推波助澜,硬是要把盐价抬高、百姓闹事的祸水往卢绍绪身上引,让卢绍绪一日不查明真相,一日都百口莫辩。
“爹,这两家盐店既不在一处,事故的时间、引子、经过却如此一致,不是很可疑吗?扬州城那么多家店都没问题,为什么仅仅发生在许总商爷爷的店呢?”卢萱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外,她听得父母在讨论,于是大声说出自己的看法。
卢绍绪和马红缨对视了一下,突然一拍站了起来:“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不过这些天忙于调查细节,也没有去多想!萱儿,你一下子说出了为父心内一直所想的疑点!”
佩姨穿过天井把热好的菜端了上来。天已转凉,客厅的大门敞开着,屋内有些凉意,卢绍绪也不似此前那般疲惫,端着碗大口地吃着菜。萱萱笑着看着父母,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偏头却瞥见亚恩正在窗台前握着毛笔奋笔疾书。于是她蹑手蹑脚来到房里,又悄悄地绕到亚恩背后,只见亚恩专心正在誊抄一本纳兰性德的词集《饮水词》,丝毫没有理会姐姐正站在身后望着他。
《饮水词》是时下青年男女非常流行的读物。这本看着有点眼熟,好像是不久前子非送给自己的——可不是嘛,萱萱突然想起前阵子亚恩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本书都借去了,其中就有《饮水词》!亚恩酷爱读书,是卢宅里的“书虫”,连姐姐可怜巴巴的几本藏书都不放过。
反正自己也读不了几本,给他看就给他看吧。卢萱萱想着,又蹑手蹑脚地跑了出去。
这段时日,卢绍绪一直没有出现在许宅议事厅,除了继续调查那次事端的真相,他带着手下的陶掌柜赶去了富安盐场和十二圩。
在富安盐场,卢绍绪与吴鸣鹤又见了面,二人相见十分高兴,把酒言欢。卢绍绪说明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端,吴鸣鹤也陷入了沉思。一段谈论分析之后,二人进一步证实了,目前政局不稳,盐业作为朝廷纳税第一大业随时会受到震荡,唯有抓紧囤盐,确保供应,才能保住经营的稳定。否则,食盐供应不上、官盐价格再次抬高,可能会导致民间发生更剧烈的变化。
吴鸣鹤带卢绍绪看了自己盐库,卢绍绪被巨大的仓库,一仓一仓如雪花白银般的盐堆震撼了!原来吴鸣鹤走南闯北,耳听风声,早就对未来做了一番预测,从而提前准备了!
仓库厚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卢绍绪心中已有计划。
他又去了十二圩。十二圩不愧是两淮盐务重地,码头轮船鳞次栉比,街道商铺热闹非凡,匆匆而行的盐商、工人等等穿梭其间。
两淮盐政司专门管理机构——“两淮盐务总栈”在此,直接掌管淮盐务的运转环节,清末各类盐务改革在此得到第一时间的反馈。卢绍绪前来,也是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早日采取应对措施。
在十二圩,卢绍绪拜访了盐务总栈。得到的事实令卢绍绪加深了自己的判断,这盐价一时半会儿是降不下来了。跟调查盐店抢砸事件相比,须得尽快采取措施过冬,撑过艰难时刻。接下来,很多小散商要出局了,而大盐商们也未必都能保全自己。
临了,卢绍绪走进客人络绎不绝的“窦天昌”茶干酱园店,拎了一扎油纸包得好好的十二圩香干走了出来。马红缨和孩子们都爱吃,每次听说自己要来十二圩,萱萱总让父亲带一些回来。陶墨见卢绍绪去买香干,便也跟着一同捎一些带给孩子。
回到扬州城,正是日薄西山,天色逐渐昏暗,唯有西边残留一丝紫红色霞光。卢绍绪的马车停在了许宅门口,他大步迈入红灯笼已点亮的许宅,把路途的所见所想向许之旸一一做了陈述。许之旸着胡须,眉头紧锁。
卢绍绪将在富安盐场所见的吴鸣鹤的储盐大仓描述给许之旸听,许之旸听罢沉吟一声:“吴老弟真做此打算?”
“是啊。吴老板也在担心朝廷、盐商与百姓之间的矛盾,果真盐价一直不降,对盐商的生意、百姓的日常购盐,都会造成巨大的影响。更糟的就是存盐短缺了,上下不接会造成很多盐商就此运营链断裂!”卢绍绪此时话语激昂,如果说之前的他百口莫辩。但此时他希望许之旸能看到即将到来的风浪,稳固好大船,才能迎接这一轮冲击。
许之飏深深呼吸,又缓缓平静,而身边的许克谦也望着父亲,盼其早下决策。
此次卢绍绪去几个重要之所,正是出于许之飏的授意,他想要了解周边盐场、重镇地区,是个什么光景。其实在盐堆里半生沉浮,许之旸也隐隐感觉到这次又将迎来不妙的形势,这几十年来,盐业已大不如从前,即使是世代富奢的扬州盐商,也是逐渐消瘦的骆驼,只是为了维持面上的排场,依然摆出富贵的做派。一次一次的政策调整、新法施行,让大批小盐商无法适应新形势,纷纷倒下;而大盐商也是损兵折将,不断萎缩。
“即刻去办吧。”许之旸对身边的许克谦和卢绍绪说。如果大肆声张,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只能四下悄悄购盐,再把盐运到别处的仓库内。
听到许之飏的授意,许克谦与卢绍绪弯腰作揖,离开了议事厅。
“卢兄,闹事者是否有进展?”快要离开许宅时,许克谦停下脚步询问卢绍绪。
“许兄,真是惭愧,一直没有新的收获。”卢绍绪苦笑。
“也是,这种情况如果是故意为之,一定会把破绽都藏好,是最难查明的,不过千万不要放弃。”许克谦也笑了笑,拍拍卢绍绪的肩膀,径直走进旁侧树木掩映的拱门。
卢绍绪望着许克谦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时日里,扬州城发生了很多事。盐商商会与两淮盐政司进行了几番正式的沟通,各路盐商盼望盐价能够早早回落,否则正常的经营就会日渐遭受较大影响。但朝廷却始终不松口。
又一次无果的商谈后,盐商们从盐政司衙门的砖雕门庭纷纷走上街巷。阳光刺目,身着各式华贵袄掛的商人们此时不住地叹息摇头。
两淮盐运使邬吉一直在言语中打着太极,不正式去面对大家的深切担忧。
“邬大人,如今向朝廷陈述隐患,还有可能挽救局面,再晚些时日,大家可就拖不得了!”坚定而响亮的女子声音令厅堂内所有人为止一怔,卢绍绪寻声而望,原来是不久前刚刚继承鸿丙祥盐号的廖夫人。只见她衣貌端正,目光炯炯,似已从家族哀事之中走出。如今所有人都戚戚低语,只有她站出来朗声发问。
邬吉抬眼看了一下,答道:“此事刚才已对诸位总商说明,国库空虚,当下还需诸位略作牺牲。”
“我听闻,为了应对危机,许多盐商私下都在囤盐。可这只会加剧盐商们的争夺矛盾,无法从实质上解决问题。”
“这么重大的事情,得请两江总督、两淮盐政大人出马才能解决。”邬吉呵呵一笑。
坐在盐商上首的杨云天侧身对莫兰压声说道:“我们私下再做商量。”
廖夫人斜睨了杨云天一眼,却也别无他法。盐商们焦急的问题,在这里根本得不到解决。
“廖夫人留步!”人群渐渐散去,许克谦在廖夫人进轿之前喊住了她,做了个揖。卢绍绪紧跟其后。
廖夫人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回礼:“请问许小总商何事?”
“刚才廖夫人一席话令在下惭愧。容在下开门见山了。杨总商身为总商之首,组织我等与邬大人会谈,但其中却多有阻挠。”许克谦对廖夫人示意借一步说话。
他向廖夫人陈述此事,正是因为他认为:掌握廖氏盐商话语权之人廖夫人,虽是女流之辈却胸襟开阔,胆识过人,与许氏的努力方向相一致,是一位好盟友。
“许小总商的确是聪明人。”廖夫人露出一丝笑容。她仅从许克谦的只言片语中懂了他的意图。
一顶精致的轿子摇摇晃晃穿过狭长的街巷,来到一家不起眼的茶社前,廖夫人下了轿从偏门入了内,随后许克谦、卢绍绪也进入食客寥寥的茶社。
店小二麻利地往包厢递了茶水点心,便阖上门。一盏小窗朝花园打开着,有鸟爪扒窗的声音与偶尔鸣叫声,往来的人极少。
“府上如今状况可好?”许克谦边递茶,边问安。
“谢谢许小总商的关心,先夫已去,但廖氏还要有人撑着。如今我儿尚幼,还不能承担家族经营,廖氏困难重重,假如再遭遇盐务危机,后果不堪设想。”廖夫人的话语中满是对家族盐务的担忧,她以一介女流之辈撑起廖氏盐商,已然万分不易。自打坐上总商之位以来,复杂的盐务、各项账目、散商人群,令她压力重重。廖家几房姨太太又趁机纷纷要分家,跟子女们到外头单过,时常在内宅一通闹腾。
“廖夫人是明白人。”许克谦以茶代酒敬莫兰。
“扬州城各总商哪个不是明白人?只是身在局中,无力决定自己的命运罢了。”廖夫人一饮而尽,颇有女中豪杰的飒爽姿态:“自接管先夫经营以来,我算明白了,扬州盐商平日里养得肥,一旦朝廷要用钱了,一刀下去都吱不了声。”
“是啊。都说人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盐商群体又如何能违背上头意愿呢?往后只能是提早准备,各求自保吧。”许克谦叹息一声,神情复杂。
“对了,许小总商,这是您家族的事务我本不该多插嘴。但您自有诚意与我共商盐务,我需提醒您,周义嵘周老板和杨云天私下里走得很近,您可得多留意着。”
说完,廖夫人喝完最后一口茶,向许克谦、卢绍绪行礼,走出门外。
许、卢二人没有跟着出门,而是在茶社包间又坐了会儿。廖夫人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触动了二人,对于周义嵘,卢绍绪此前一直是怀疑的,周义嵘与杨云天气味相投,此前多次与杨云天私下商洽,都是周义嵘从中斡旋,如今从廖夫人口中说出,怀疑已然被进一步证实。
此前,卢绍绪一直怀疑盐店抢砸事件,是否与周义嵘相关?毕竟他前后一连串的行径实在可疑。
后又联想到盐店出事之日被周义嵘喊去茶社,在许宅议事厅,周义嵘咄咄逼人、句句欲置自己于死地,心里已然有了答案,只苦于没有证据及时揭露周义嵘的嘴脸。
“周义嵘……你觉得这人如何?”许克谦目光如炬,看着面前的卢绍绪。
“小总商如此发问,看来心中已有答案。”卢绍绪笑笑,若是夸赞,显然不诚;若是怀疑指责,则更加不该。毕竟周义荣是许总商的亲外甥,许克谦的亲表哥,这层关系还是非常牢固的。
“呵呵,绍绪,今日你我还不能说一些心里话吗?”许克谦拍了拍绍绪的肩膀,继续喝茶。
门外有小二要进来,被左右都屏退了,此时包间里气氛安静而凝固。
“小总商既然要听心里话,那在下就一敞心扉。”卢绍绪拱了拱手,把这些日子对周义嵘的怀疑,对盐店之事的疑虑,以及周义嵘对许氏的负面影响一一作了陈述。
许克谦听罢,细汗阵阵沁出脑门。
茶的苦香把许克谦带到了许多年前,那年他还是一个身体单薄的青年,卧病在床已有数日,无意中听得周义荣与自己贴身的仆从窃窃私语,他强忍住咳嗽回到病榻。一转眼,周义荣赶到榻前,却瞬间换了副嘴脸,声声宽慰,句句泣血,表达他的忠心不二,恨不得病倒在床上的不是许克谦,而是自己!
在许克谦的眼中,这位魁梧的表哥,一直不是个安分的人。虽然他并没有什么经营实权,但会牟利、善威逼利诱,下面的小盐商们无不看他眼色行事。只因周义嵘的母亲乃是许之旸胞妹,素来对儿子纵容疼爱,有这层关系,谁都奈何不了他。
“这段时日,售盐入账已大不如前,购盐价格却仍在攀升。如果放任这种局面,情况只会越来越糟。”许克谦低声说。
“是啊,我们不能再听信邬吉、杨云天他们的话盐价等平稳回落了,得赶紧把盐全都囤起来,早做准备度过寒冬!”卢绍绪一直渴望说服许氏早做准备。
而且还要与朝廷继续沟通。诚如廖夫人所言,扬州盐商不能够只顾自己,囤足盐就万事大吉了。百姓吃不起盐,小盐商们纷纷破产,这是盐业真正开始颓败的第一步。
“不仅如此。”许克谦望向卢绍绪,用手指蘸茶水,在红木桌上写了一个字。
卢绍绪低头望去,只见隐隐水光中,这个字特别清晰。他愣神的些许功夫,许克谦已经擦去了所有水痕,卢绍绪抬首,正迎上许克谦坚定的目光。
这是一个“嵘”字。一个字引得卢绍绪思绪万千。
这日,黄子菲跑来小秦淮河畔找萱萱。
她们在窗台下玩了会儿便开始谈心。子菲开心地说小叔叔就快回来了,这会儿功夫应该正从上海往扬州方向赶。
“你说那位留洋法兰西的小叔叔吗?”萱萱瞪大眼睛,她似乎听马红缨和佩姨闲聊时说,子菲的小叔叔多年未曾归国,这次许是要回来帮助家业了。
“是呀。”子菲托着鼓鼓的腮帮子,她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自己的叔叔,但记忆已然模糊。倒是小叔叔这些年从未忘记过子非,家书中时常提到她,只要有人归国,便托人带些有意思的洋玩意儿给子菲姐妹。这次他回国,子菲非常想念期待。
卢绍绪和两个哥哥一早出门去了,马红缨与佩姨也刚出门不久,家中还剩亚恩一个男丁。亚恩和子菲打小相识,鉴于他一直是萱萱的跟班,子菲与他共处一室也没觉任何不妥。亚恩的卧房太小,许多书本、衣物之类的东西就如从前一般摆放在萱萱房间,萱萱时常抱怨,但也没有法子。
与子菲相谈甚欢之际,亚恩愣头愣脑地闯了进来,有一瞬间,三人突觉尴尬。
“你这会儿进来干嘛呀。”萱萱想也不想,闭着眼朝弟弟一顿数落。
亚恩也不说话,打开床边的桃木柜子,拿出一个存放东西的木匣子,闷头就走。在他打开柜门的时候,子非看到以前那个文静的少年,已经窜了好高的个子,长辫如哥哥们一般编得水光溜滑,干净的长袍透露出斯文的气息。
思绪正在飘荡,突然萱萱一声尖叫:“卢亚恩,还不快出去!”
卢亚恩偏在门口歪头看她们,气得萱萱把手边一团东西砸过去,幸好不是坚硬物品,不然房中免不了有东西要遭殃。
终于确认亚恩走了,萱萱发出一声叹息。这宅子如今东西越来越多,越住越挤,被最好的姐妹看到自己的房间还存放着弟弟的物品,实在是拂面子。子菲闺房就很宽敞,虽然已经有点旧了,但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柜中只放她自己的东西,怎不令萱萱羡慕呢。
“好啦好啦,要不我们出去骑马吧。你那匹宝马,我还没骑过哪!”子非望着萱萱。
“好建议,正好母亲也不在家,我们可以在马场呆的时间长一点。”萱萱边说边整理好物什,与子非一道走到客厅,突然她想到了什么,又朝着天花板大喊一声:“卢亚恩!”
亚恩正埋头在匣子里找着东西,没有留意到姐姐的召唤,但第二声更响亮、更有穿透力的喊声紧接着传来。亚恩头皮一阵发麻,只得出来看看究竟。其实萱萱平时在家还算文静,因为有马红缨盯着她,今日大的都不在家,只留一个亚恩,萱萱早就除掉枷锁了。
“亚恩,陪姐姐们去趟马场,我们去瞧瞧秀儿。”秀儿是那匹枣红小马的名字,一喊,它就会嘚嘚从远处奔来,颇通灵性。
“好。”亚恩应了声就要一起出门。答应得如此爽快,萱萱反倒有点不适应了,她和子菲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疑惑。
“走啊。”亚恩大步向前,萱萱和子菲手挽手跟在后面,两人嘀嘀咕咕,似在讨论着什么。亚恩面露笑意,但跟在后面的两姐妹是见不着的,只看到亚恩像个男子汉那么高大的背影。他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萱萱撇着嘴,皱着眉,不再吭一声。
亚恩帮着萱萱和子菲两位姐姐牵着马,在马场溜了一圈。子菲第一次骑马,几次都不敢爬上马背,亚恩耐心劝说和鼓励,才抖着腿一跃而上。然后,马儿绕着跑道开始转圈圈,子非吓得趴在马身上不敢起来。
“子菲!把身子直起来!”萱萱一直在旁边关注着子菲的一举一动,她想起自己第一次骑马,也是这般模样,差点笑出声来。
幸好有亚恩。亚恩让子菲眼睛注视前方,身子坐直,手抓着缰绳,腿牢牢夹紧。一步一步照做的子非惊喜地感到可以控制手和脚了,没那么想离开马背了,在亚恩的引导下,子菲逐渐与马漫步的频率保持一致。
“很好,就这样保持。”亚恩见时机已到,拍了拍马屁股。秀儿收到了信号,甩了甩鬃毛,突然加快速度,嘚嘚开始施展自己脚力,当然只用了一成不到的功力。
“别!别!快让秀儿停下来!”子菲身子一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一下子又匍匐在马背上,拼命喊叫。
“没事的!你还跟之前一样直起身子,慢慢坐起来。”亚恩牵着缰绳,跑在秀儿旁边,一直抚慰着子菲随时可能崩溃的情绪。
子菲还想着,自己就这么骑在马背上散散步也挺好,郊外凉风习习,远近树木葱郁,在这里消磨消磨时光是极好的。没想到画风突转,自己哇哇叫着被往前赶,想坐不敢坐,想下下不来,尴尬无比,一瞬间打破了她的美梦。萱萱正在远处又跳又喊,自己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而一旁的亚恩——子非在忙乱中偏头看到亚恩五官渐渐长得成熟而英俊,鼻梁提拔,薄唇紧抿,头晕脑胀之间,突然感到自己心跳也加快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子菲姐姐,着前方!”亚恩的声音传入脑海,像有魔力一般,子菲歪倒的身子渐渐坐直了,缰绳也抓住了,就像刚刚一样,子菲惊喜地发现自己也能控制好节奏了,她屏住呼吸,听从着亚恩的指令,向前奔去。
“亚恩,你……你可千万别放手啊!”
“放心吧,你只管这么骑着。”小跑着的卢亚恩回答。
一圈跑下来,子非憋足了劲,亚恩也是气喘吁吁。萱萱从马场一角跑过来,连忙问子菲感觉如何。
子菲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快,快扶我下来。”
萱萱和亚恩一道把狼狈的子菲从马背上捞了下来,秀儿也略带嘲笑地打了个响鼻。
“秀儿跑的速度可快啦,像一阵风,它是这个马场最优秀的马。就你这速度,只是在散步。”萱萱瞧子非的样子,笑着说。
“我听小叔叔的书信里说,国外和上海早就通火车了,要说速度快啊,马匹是远远跑不过火车的!”子非认真的说。
“这我倒也听父亲和哥哥们讲过,这火车啊,吃黑黑的煤炭,头顶还会喷气,能跑很久呢!这可惜扬州还没有。”
“得去上海才能见着。下次我们一起去上海瞧瞧,好不好?”
“好啊,亚恩,你得陪着我们一起去。”萱萱觉得有亚恩在身边,出门更加安全。
亚恩的身子被拉扯着晃了晃,这两位姐姐的奇思妙想在现实中一般很难实现,他也就没说什么。然而,在萱萱和子非眼中,也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眼见红日逐渐西沉,萱萱抚了抚秀儿又厚又滑的鬃毛,矫健地翻身上马。她身着一件简练的素衫,袍子掀到一边,露出宽宽的绣边裤脚,她调转马头,对子非和亚恩喊道:“下面是比赛时间,我们老地方见!”
亚恩把子非推坐上身边一匹早已备好的白色骏马,自己也一跃坐上了马背。子非还云里雾里分不清状况,姐弟俩已经扬着马鞭驱马前行,奔出马场了。
三人二马沿着古运河宝塔湾一路奔驰,葱葱树林飞快退后。运河南岸,文峰塔敦厚的造型倒影在碧青的运河水中,映衬着瑰丽的晚霞,庄严而壮美。
一开始,两匹马的速度还不相上下,没过多久,枣红色的秀儿便把那匹白色骏马远远甩在身后。名驹便是名驹,脚力远非普通马匹所能媲美。萱萱转过身,黑压压的树木挡着本就不宽的路,亚恩和子菲二人已经看不到了。
前面不远就是运河码头了,远离闹市,场地宽广,萱萱和晋恩三兄弟有时会带着秀儿出来溜一圈,目的地就是运河码头。在这里,挑夫从一艘一艘船上把盐袋扛着运到街头巷尾的盐店里,然而进入扬州城千家 万户。
萱萱着一身雪白色衣裙,骑在火红俊俏的骏马背上驰骋而来。
与此同时,一位身着黑色西式服装、身材高大匀称的青年男子刚刚登岸,他的礼帽压得有点低,看不清容貌,一只手拎着又大又沉的黑色皮箱。马蹄声由远及近就到了身前,男子抬头见一匹突然止蹄的枣红骏马,和一位使劲拉着缰绳、面红耳赤的小姑娘。
卢萱萱也没有想到会有人闯到她的驾驭范围,惊吓之余赶紧勒住秀儿,幸好还有点距离,高高抬起的马蹄没有碰到来人。惊慌中,她看到眼前这个人打扮怪异,一身黑色西服,还拎一只古怪的黑色大箱子——与扬州城偶尔见到的洋鬼子颇为相似。然而,他抬头时,卢萱萱一瞬间被他英俊帅气的容貌、挺拔非凡的气质惊住了,一时惊得合不上嘴。
两个人就这么立在古运河畔的晚风之中。
时光岁月,定格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