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达明一行回到上饶后,卢绍绪便一直忙于生意。初到扬州时,许之旸为他分出制盐、售盐的区域,这几个区域看着不起眼,真正运作起来产量大、销得快,卢绍绪很快就赚到了第一桶金。作为一个外乡人,有这样的起步还算不错。
至于其他盐商,境遇就各不相同了。比如恒春岳盐号的另外两位盐商倪业平和程辉冰,他们的业务在运盐,俗称“运商”。二人常年在长江之上行船,载着淮南各盐场的盐,抵达十二圩,盐引审批机构开所掣验后,装上运往诸省的江船。
他们在外听得许多骇人听闻的传言,回来说与卢绍绪听。
比如近年在江河之上,有盐枭抢劫运船上的官盐。这些盐枭经过多年的囤积,已拥有自己的兵器武装、私贩船只,形成了匪帮。他们一般以淮盐集散地仪征为根据地,囤私盐发卖,严重扰乱了官盐的经营。长江波涛万里,运河脉络相通,盐枭们神出鬼没,难以抓获。
有的盐枭虐杀船员,劫走食盐,有的与官船发生对峙,互相持械争斗。
盐枭之中有一名为孔罗泰之人实力最强,他参加过水师,擅水战,常出没水道贩卖私盐,数名私盐贩子追随着他。他们结成联盟,持枪刀火药等武器,来往的运盐船无不害怕忌惮,官府缉私队也奈何不了。
最紧张的时候,大批运商们歇在家中,苦等局势转变,人们时常在茶社碰到程、倪二人,免不得说笑抱怨几句。当年运盐生意繁忙,二人借道茱萸沟,三过家门而不入,正是盐运繁华之时。如今一阵动乱,盐和物资的运输就萧条了许多,盐商有苦说不出,百姓生活更是苦不堪言。
此事曾一度惊动朝廷,太后与皇上听闻后大惊,要求时任两江总督、两淮盐政的张之洞迅速扑灭匪患。经过一轮一轮的巡查、搜捕,安宁平静总算与春天一道归来,两淮盐业也从萧条之中逐渐恢复。
当第一枝桃花开在古运河畔时,卢萱萱在许宅后花园的小楼里,跟着私塾老师习字、读诗、画画。虽然天性顽皮、注意力不够集中,但萱萱的书法练得颇有样式,作诗也对仗工整,绘画更是有模有样。
相比读书习字,萱萱还是喜欢一个人钻进小园子里玩,仆役认识她,见到也不拦着了。
仔细观察会发现许宅这座隐蔽的小园子非常雅致,虽小,但陈设着许多有趣的物品:流水淙淙的小瀑布,小石桥,小雕塑等等,看似随意堆聚在一起,却别有洞天。萱萱沿着桥爬上爬下,捉些蝴蝶蚂蚱,到假山上拔些看上去很漂亮的花花草草,然后一路小跑回家,插进窗台前的瓶子里。
这日下了课,萱萱和子菲她们道了别,沿着院墙往前边走边玩。她在想,那日见到的老者会不会在园子里呢,会不会碰到他呢。
正走着,抬头看到宅子偏门大大敞开,一队马匹正从窄窄的巷子里经过,铃铛声、马蹄声混在一起。
萱萱上前问看门人:“这些马是做什么的呀?”
看门大爷认识萱萱,知道是在后花园学习的某家小姐,于是告诉她:“这些马是我们总商新购得的,一会儿要一匹一匹挑选呢。”
“我也要去看!”萱萱早就把要赶紧回家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她非常喜欢马,这四条腿强壮的动物很有灵性,她想骑上一匹在道路上飞奔,那感觉一定很棒!
她还想起小时候,爷爷卢达斋给她做的那架小木马,肉实敦敦的她端坐在小木马上,随着小马前晃晃后晃晃,一脸茫然,家里的大人们乐不可支。
如今,她预见自己骑马的样子一定是英姿飒爽!
这一切,仅需要一匹马来证明。
卢萱萱跟着马队,从侧门来到了正门。只见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大家对着声势浩大的十匹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一阵喧哗后,一个个子不高,且上了年纪的男子门内走了出来。
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眼睛都看着那位其貌不扬、却气场强大的男子,萱萱也把目光从马匹转移到了来者身上。突然间,萱萱惊讶不已,这名男子,不就是她在小园子遇到过两次的慈祥老者吗?老者眯着眼向她挥手的样子犹在眼前,如今台阶前站着的这位,虽然跟老者相貌相同,却神色肃穆,不像同一个人。
“总商,这些就是李管家去年在全国各地养马场挑选的良驹宝马,一共十匹。”身边一名家仆开了口。
“这其中有一匹来自土库曼斯坦国的汗血宝马。”牵着马的男子朗声说道。
许之旸见这些马个个膘肥体壮,非同寻常,它们抖动着长长的鬃毛,的确是难得一见的骏马。这些马有的乌黑发亮,有的枣红如缎,有的纯白如雪……如果一起在草原上四蹄扬起,疾驰如风,该是何等壮美的画面!
其中有一匹矫健俊美,别具丰姿,它高昂着骄傲的头颅,打着响鼻,不与其他各色马匹为伍,尤其引起了许之旸的注意。
“总商,汗血宝马就是那一匹。”顺着家仆手指的方向,许之旸望过去,他的眼光还是准的。
那匹马是如此与众不同,毛质非常细腻,头细颈高,四肢颀长,周身散发着光芒。
汗血宝马是土库曼斯坦的国宝,因其“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速度与耐力惊人。出汗后,色彩艳丽,给人“流血”的错觉。
卢萱萱在一旁看得眼睛发亮。她多么盼望能骑上一匹宝马,哪怕没有这么名贵,仅仅是一匹普通的马,也完成了多年的心愿。她走近马匹,伸手摸起离得最近的一匹枣红色小马。
“你,快撤手!”身旁的一名家仆见了,赶紧制止萱萱。这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居然上手就摸,太没有规矩了。家仆狠狠瞪了萱萱一眼。
许之旸正瞧着马,瞥见不远处的有个小姑娘正在眼馋地摸着一匹马,却被仆人一下子制止,蔫蔫的。他严肃的表情收了起来,露出笑脸:“卢萱萱,你也会相马?”
萱萱被喊了名字,抬起头,瞧见了那日的老者许之旸,他有趣的山羊胡须正在一晃一晃。
“我不会相马,我只是喜欢马,想看一眼。”卢萱萱大声说道。
“你喜欢哪一匹呀?”许之旸问道。
“就这一匹,枣红色的!”
“哦?为何呢?”
“因为……因为它小,我骑上去摔得不太疼。”卢萱萱想了半天,憋出一个理由。
“哈哈哈哈。既然你喜欢,那我把它送给你吧!”许之旸从台阶上走下来。
“这怎么行?我不会骑马,而且我爹爹一定不会同意我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的!”卢萱萱脱口而出,她知道如果真把马牵回去,马红缨一定会崩溃。
“你可以每天放了学来小园子里做清洁打扫,换得这匹马的费用。况且,这匹马也太小了,我原本准备退回去。”许之旸建议道。
“这也是来自西域的宝马。”家仆低声嘟囔着,这匹枣红马体格不高大,但以日行千里的神速闻名,同样是匹难得的名驹。
“这么说还不错。”萱萱说:“可是我家的院子太小了,也没有马厩,养不了马。”
“你可以把它寄存在我的千里苑之中。”许之旸打消了卢萱萱的顾虑。许之旸一生酷爱养马,他在城南郊外开辟了一处荒地,建了座大园子,供骏马驰骋,起名“千里苑”。
“太好啦!”萱萱的顾虑被打消了,高兴得直拍手。
“以后每天放学都要来园子里打扫哟。”许之旸笑道。
许之旸隐约间见到一个小女孩模糊的影子,渐渐和眼前的卢萱萱重叠在一起,一丝温情环绕在他心头,他走上了台阶,继续相马。这些马,许之旸每年都会花重金从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搜罗名马,有的留在千里苑,有的则送给各类需要打点的人。萱萱今年真是有福气,得到了一匹漂亮的小马。
小马被送到千里苑,萱萱一路跟随,百看不厌。走到自己家附近,她又有了心事,因为她不知道怎么跟父母解释这个事情,凭空就得了一匹马,她自己都不相信。而且以后放学还要留在许宅打扫,回家的时间也推迟了,马红缨一定会跳脚。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进了屋。一抬头,卢萱萱吓了一跳,只见父亲母亲,哥哥弟弟都在客厅围沉默地坐着,八仙桌上放着一沓纸。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马红缨怪道。
“干嘛呀。”萱萱扫了大家一眼,准备钻进自己的房间。
“萱萱,你哪来的钱买了一匹马?”晋恩转过身问。
“什么?!”正准备脚底抹油,听到了关键词“马”,萱萱惊讶地走上前:“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们怎么知道,购马的契约都送到门上来了!”马红缨敲着桌子。
“这马人家不大喜欢,硬塞给我的!”萱萱理直气壮地说。
“卢萱萱你会骗人了啊!这不喜欢得花多少银子啊?”粹恩把契约翻来翻去地看,下面还有一张马匹的血统证明。
“多少?”萱萱挑了挑眉。
“一百两银子哪!”粹恩朝她晃着契约。
萱萱大喊:“我的天哪,居然这么贵!我怎么干活也偿还不了啊!”
“萱萱,这到底是谁的马?”坐在一旁的卢绍绪问道,他也被萱萱搞糊涂了。
萱萱把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从出了偏门看到马队去相马开始,一直讲到跟着马走到家附近。独独略去了几次放学后去园子里玩,遇到许之旸的历史。大家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最后总算知道了,这匹马是总商许之旸所赠。
“呵呵。”卢绍绪笑了,女儿在许之旸的后花园里没读几本书,倒先挣了一匹马。
“父亲……”萱萱跑过去靠在卢绍绪身边,一脸委屈。
“好了,这匹马是许总商赠送的大礼,就不要一脸沮丧了。萱萱,你以后去许宅好好劳动,也是对你的锻炼!”
“我知道了父亲。”萱萱一溜烟进了房间,留下家人们还在翻来覆去研究那几张纸。
“卢萱萱,记得带我们去看看那匹马!”哥哥们在客厅一齐喊道。
“知道啦!”卢萱萱在房中应了声,便忙着自己的事了。
卢绍绪和马红缨走出宅子,漫步在河边。夜幕低垂,街上行人也少了很多,两人谈到许总商赠的那匹马。 许之旸把这匹马赠给卢家,是对萱萱的喜爱,更是对绍绪的鼓励。这几年,卢绍绪为许之旸鞍前马后,报答知遇之恩。在富安盐场时,卢绍绪对税收、账目有较深的研究。凭着这一点,他帮许之旸把近年的各路账目细细过了一遍。
像许之旸这样心思深沉的商人,仅有账房先生也是远远不够的。遍布两淮的各散商、各家盐店、各类运输、与各盐场的来往资金,哪家商号账本齐全,哪家商号账目混乱,渐渐有了底数。此前,他一直对参与盐号经营的外甥周义嵘存疑,核对账目后,心中已然有了更进一步的判断。
“萱萱这丫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的许总商。”马红缨一路嘀嘀咕咕的。
“罢了罢了,都是缘分。可能是萱萱放学时碰巧在许宅认识的呢。”
“我就说这丫头总是回家很晚,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以后让佩姐去接她,不能让她在这么自由散漫下去了。”
“萱萱不是说好要去劳动的嘛。”卢绍绪笑道。 “也是哦,这都什么事呀!”马红缨叹了口气,她还是不能接受现实。
夫妇二人回到家中,先进房看了看沉睡的萱萱与亚恩。两个孩子已经分开睡了,萱萱一个人独占原来的房间,亚恩在客厅隔出了一个小空间,平时读书习字还在一起,睡觉则分开。
萱萱的呼吸均匀而平静,马红缨看着女儿圆圆的脸盘,想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心中溢出几分欢喜。但萱萱经常跟她顶嘴,不服她管教,又令马红缨很烦恼。绍绪一直明白马红缨心中所想,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人一道走出房间。
卢绍绪在桌前细细阅读着一卷书,马红缨则拿出了孩子们的衣服,做起翻新,这些手工细活一直是她亲自动手。夫妇二人每晚都在灯烛下待到很晚才休息。
萱萱得了小马后没过多久,卢绍绪见了许之旸,表达了深深的感谢之意。许之旸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二人前往茶室品茶。
又过了会儿,家仆前来报告,说一切已安排妥当了。卢绍绪有点诧异,看着许之旸,不知发生何事。
“绍绪,你与克谦即刻启程去趟高邮,商会在那里讨论一些最近的事务,你们去参加。”许之旸说道。
“总商,这怎么妥呢?我资历尚浅,如何堪当大任?”卢绍绪听闻,连连推辞。
“何出此言呢!”许之旸问道。
“周义嵘周老板在恒春岳经营时间长、经验足,更适合参与商会重要事务。”卢绍绪作揖道。
他口中的周义嵘,正是许总商的亲外甥,这位周义嵘无论在许宅还是在扬州城,都是有些影响力的人物。许克谦是许之旸的长子,也是继任总商位置之人,卢绍绪与他一道进入商会,那等于是昭告了卢绍绪在许氏盐商家族中的辅佐地位。
“我自有安排,你且去吧。”许之旸捻了捻胡须,朝卢绍绪点点头。
卢绍绪跨出前厅门时,不自觉地顿了一下,他对许之旸的决定感到非常意外,自己来扬州这几年,尚未为许家作出太大贡献,论资历、功劳和亲疏远近,周义嵘理应在自己之上。然而,以许之旸的深谋远虑,这必然是思虑再三才做出的决定。卢绍绪叹息一声,走入了浅翠的绿荫里。
盐商商会是自有盐商群体以来即存在的重要组织。扬州城内诸省盐商汇聚,除了本地盐商,还有来自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地的盐商,他们不入官僚机构会谈,而是在四岸公所核定、平衡盐价,商讨产、销、运等决策事宜,决策的结果具有重要作用。
扬州盐商商会也发挥了如此功能。商会由当地总商组成,少时十多人,多时几十人,参与讨论政策、解决矛盾纠纷、面对艰难复杂的形势和困境等等。同时,还肩负着与各盐政衙门沟通的任务。
商会的聚集的地点也不固定,多在附近寻个豪华的去处,此次商会就定在高邮湖畔一座盐商私家别院进行商谈。卢绍绪与许克谦乘船沿着大运河匆匆赶往高邮。与小总商许克谦一同前往商会的,居然不是在许家根深蒂固的周义嵘,而是新崭露头角的卢绍绪,这是很多总商想象不出的。
此时许克谦站在船头,河风吹拂着他略显单薄的身体,随行的一位妾室走出船篷,为他披上一件厚暖外衣。卢绍绪乍一看觉得这名女子眼熟,突然间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当年落选“扬州美女”的瘦马陆心晚。当时陆心晚的来头比较扑朔迷离,传闻为城内一位财势较弱的盐商所购,没想到这个盐商居然是许克谦。
许克谦比卢绍绪小几岁,是位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他和父亲许之旸长得有几分相像,个子不高,心思深沉。唯一的缺憾是,许克谦从小身体弱,幼时得过一场大病后便比不得常人。幸得陆心晚悉心照料,身体保养得宜,一直也没太大问题。
许之旸让卢绍绪一同参加商会,希望绍绪熟悉全面盐务,辅佐许克谦。
至于周义嵘,许之旸早已听闻他的事迹。一直以来,他以许家近亲的身份自居,为自己谋利,往后如何能靠他来巩固许氏家族的商业基石呢?周义嵘虽与许克谦表面和气,但二人并不对路,这点许之旸也看在眼里。
许之旸心中早已有了安排。在此之前他一件件转移了周义荣手中的经营权,让他逐渐退出了许氏经营的核心层,但周义嵘依然掌握着不少资源,多年的基础岂是一朝能瓦解?如今,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候了。
当卢绍绪与许克谦在高邮湖畔与诸总商讨论决定盐务事宜时,周义嵘在家中捏碎了茶碗,面部狰狞扭曲。
周义嵘在恒春岳供职有二十余年,随着许之旸走南闯北,经历过许氏的辉煌,也共同面对过很多困境。如今,他享受着自己能力与身份带来的利益,他觉得一切理所应当。
但他渐渐发觉自己在许氏的地位变得有些尴尬。他的亲舅舅许之旸似乎更加信任卢绍绪,此前卢绍绪对账目的全面核查,虽然无人再多言语,但他已在内心深处对卢绍绪产生了隔阂。如今高邮湖畔的商会议事,让他更加坚信:自己和卢绍绪已无法在许氏的经营之中共存。
自从得了那匹小马,卢萱萱时常想念得睡不好觉。有好多次,她想悄悄地去瞧一瞧风度翩翩的枣红小马,她想象着自己骑在马背上的模样,巴不得现在就赶往千里苑。可是马红缨并不顾念她按捺不住的亲近之意,坚决不允许她离开家门,只批准在闲时由家人陪着去看一看,骑一骑。
卢萱萱很无奈,其实她明白母亲的一片苦心,严格的家教,是为了让自己能够行端坐正,图个好名声,将来觅得好人家。可马红缨的苛刻,令自己无法成为一个如风一般的女子,如同她的好伙伴黄子菲那般。子菲的母亲一定不会这么处处管制着她!正因为子菲母亲的宽松教育,子菲才能来去自由。若这匹宝马良驹为子菲所有,她勤加练习,定能骑术精湛,就像草原上的牧马奔驰的少数民族少女一样!
然而,得到马的却是行动不自如的卢萱萱,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萱萱叹了口气。她惦记着郊外的千里苑,那匹初来乍到的马儿不知能否适应扬州城的生活,饮食是否习惯……想着想着,萱萱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一匹俊美而健壮的骏马从迷雾缥缈的远处来到卢萱萱的身边,她抚摸着马的鬃毛,感到轻盈而踏实。
黄子菲的父亲、盐商黄彦平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这在盐商群体中很少见。
子菲的爷爷就是一位低调且务实的盐商,生前时常自筹善款,修桥铺路,一辈子做了许多善事。黄彦平继承了父亲的家业,也延续了家族精神,虽不像“四大总商”地位显赫,也沿袭祖上的传统,牵头一些片区的盐务,生意场上颇受尊重。
黄家的宅子在南河下丰乐巷,占地面积约两千平米,前后七进,房屋大小合计六十多间。黄彦平共得二子二女,子菲是他家的小女儿。
黄彦平与卢绍绪的交情始于好几年前,彼时卢绍绪还在富安盐场,二人一番交流,便觉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后来卢绍绪举家来扬州,开了盐店,黄彦平更是帮了不少忙,两家也走得颇近。
萱萱无比羡慕子菲,子菲的母亲乃是前扬州府知事家的小姐冯氏,知书达理,最重要的是,她对子菲管得甚少。萱萱从不敢对马红缨透露过对子菲母亲的向往,否则马红缨一顿驳斥,自己也落得不舒坦。
盐商黄彦平还有个亲弟弟,名叫黄彦博。弟弟深受父母宠爱,没有按着家族传统规矩入书院,十多岁便随亲戚出国留学,在欧洲许多国家都呆过。眼看彦博已经快三十岁,主持家族事务的黄彦平写信给他,让他九月前务必回家,完成传宗接代大事。
然而信即寄出,石沉大海。
年前,黄彦平与冯氏还在为弟弟的婚事一再发愁,经媒人介绍,他们相中了扬州城内一位盐商的妹妹,品貌均属上乘,只是年龄大了一点。这些年,黄氏夫妇一直在为弟弟的婚姻大事操心,可彦博身在异国,为他寻得如意婚配谈何容易!如今务必要弟弟速回,完成父母遗愿。
黄彦博就是此前子菲口中的小叔叔。在子菲的记忆中,叔叔对她非常好,她盼望着叔叔能回来,即便是结一场门当户对的婚姻。在那个年代,父母之命、门当户对,比什么都重要,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冲破那层传统。
萱萱偶尔去黄宅,沿着巷子走到尽头,在花草掩映之处,一道青色院墙绵延很远,子非和她的家人们就生活在院墙里。
“我最近得了一匹马。”萱萱一见到子非就告诉她。
“什么?”子菲惊讶万分,除非萱萱家修一座马厩,不然马住哪儿呢!
“是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我们都可以骑。”萱萱兴奋地说道。
“我现在就想去看!”子菲掩饰不住的期待。她曾见哥哥们骑过,没想到好姐妹居然已经自己拥有了一匹。
“好啊,它就在南郊的千里苑,过两天我们一块儿去。”萱萱对子菲说。
“那就说定了,你来我房间,我新得了一瓶谢馥春的桂花头油,我们也来涂一涂。”子菲拉着萱萱,两人叽叽喳喳穿过中庭,走过曲折的小走廊,来到园林深处的小楼里。 每次俩人聚在一起,都有说不完的知心话,这次更不例外。
过了两日,终于得了马红缨的首肯,萱萱和粹恩、亚恩一道前往千里苑。晋恩因事务出了城,萱萱本想喊子菲一同前去,可想起她这几日也出门了,没凑到日子,只得作罢。
正值傍晚时分,三人从远处看到高高的木栅栏把一大片区域都围了起来,里面有棚厩,有绿绿的草地,还有几名马夫走来走去,剩下的就是行走的马儿了。
萱萱沿着栅栏前行,在一群马匹之中寻找着自己的马。突然她看到一抹枣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她惊喜地仔细辨认,没错,是它!它正低着头颅,马蹄不地拨弄着草坪,似乎在独自嬉戏,枣红色的身影如此矫健、如此熟悉,正是萱萱心心念念的小马。
“就是它就是它!”萱萱拉着哥哥弟弟,指向枣红马。
“的确不错。”粹恩说道。萱萱喊马夫把枣红小马牵出来,套上嚼子的小马显得训练有素。事实上,这类品种的马没有拘束时奔跑如风,充满野性,只需经过一番训练,便是主人的好坐骑。
萱萱和亚恩相继骑在上面,绕着围栏转圈圈,马夫牵着马,还算安全。
粹恩跟着卢绍绪骑过真正的骏马,就如千里苑其他高头大马一样,他翻身上马,把灰色袍子拨到一边,拉了缰绳跑开了。惹得萱萱一阵惊呼。
粹恩双腿夹着马肚,因速度太快,衣角和又粗又长的辫子都被风吹的飘起来。马越跑越快,身后扬起阵阵灰尘,一人一马潇洒驰骋纵横的模样,把萱萱和亚恩看愣了。
奔跑的马渐渐减速,停在萱萱面前,粹恩纵身下马,把缰绳交到马夫手上,又掸了掸衣服上沾着的灰尘。夕阳之下,青年粹恩帅气的骑术把弟弟妹妹征服了。
“哥哥,你从没说过你会骑马!”萱萱对能文能武的哥哥有点崇拜了。
“之前没说过么?”粹恩摸了摸头顶,把略显散乱的头发理一理。
“是呀,我也想像哥哥一样会骑马。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呀。”萱萱缠着粹恩问道。
“闲暇时学过一点。”粹恩笑了笑。 “那父亲和晋恩哥哥也会罗?”萱萱拉着哥哥的胳膊。
“那是自然,他们骑得相当不错。”粹恩捏了捏妹妹的脸,转头欣赏起别的马,这座千里苑里面全是从各地搜买来的名马,匹匹价值连城。
“亚恩,我也要学会骑马,下次我们一起来。”萱萱对弟弟说道。 亚恩点点头。虽然他更希望跟父亲哥哥们一道在马场驰骋,但当下姐姐的要求也不能违逆。
那日后,萱萱和亚恩时常来千里苑,一开始马夫拉着跑,渐渐的也能独自骑着走了。亚恩到底是男孩子,马术上学得比萱萱更快更精一些,一段时间后,两人也都算是会骑马了。
许宅愚园那边,萱萱也有时去干活打扫,偶尔会遇到许之旸慈祥地朝她捻须微笑。只见她卷起衣袖,有模有样地拿起鸡毛掸子到处拍拍掸掸,或是把椅子、茶几扶正,或是把桌上的物品摆放整齐。就这样一晃也过去了个把月。
卢绍绪在前厅议完事后,从许宅家丁口中得知萱萱正在愚园劳动,于是准备去把女儿接回家。他无比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在家也有点偷懒,不过到了外头,却是一贯积极认真。
此时萱萱刚把桌椅摆放整齐,正在远远地端详欣赏,转头却发现父亲正站在庭中。她连忙扑到父亲怀里,让卢绍绪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
“父亲,您看我做得好不好?”萱萱眨巴着眼睛。
“我来瞧瞧,还挺干净的,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吗?”卢绍绪环顾了一下愚园的小厅。这是许之旸重要议事场所,隔壁是他的书房。
“那当然!”萱萱点点头,突然想到也并非自己一人在此处劳动,心虚地加了句:“基本是。”
卢绍绪点了点头,跟家丁们交代了一声,带着萱萱离开了。正要跨出拱门,见几个人正往后头走,为首的正是周义嵘,其余两人,是与周义嵘走得颇近的两名管家。三个人走得匆忙,卢绍绪正要避开,却好巧不巧与周义嵘打了个照面。
“哟,这不是卢老板嘛!”周义嵘见绍绪了,阴阳怪调地问候一声。
“周老板,失敬失敬。”绍绪抱了抱拳。
“卢老板,这是打哪来呀。哦,愚园,这不我们许总商的私家书房嘛?卢老板进出自如啊。”
“哪里的话,今日正巧有事,周老板不要妄自揣测。”
“是吗?也是。进进出出地打主意,触了霉头可怨不到旁人。”周义荣和管家哈哈笑着,走掉了。
卢绍绪还在原处,以他一贯从容冷静,并不会受这些人的话语影响。
萱萱就在不远处,看着父亲与这些人交锋,深知父亲的不易。卢绍绪既要经营好自己的盐店,还要在许家的生意圈中沉浮,受着这些不怀好意之人的挑衅和使绊。 令她敬佩的是,父亲从未把这些艰难与家人倾诉吐露,他一个人默默承受一切,笃定面对一切艰辛。那一刻,她为自己是父亲的女儿感到自豪。
萱萱走上前,牵起父亲的手。卢绍绪偏头看到女儿,笑了笑,父女俩沿着许宅曲折的小径走出门外。夕阳把这对父女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这些年萱萱长高了许多,已经快达到父亲肩膀了,二人有说有笑地回到小秦淮河畔的家中。
扬州城亮起了万家灯火,饭菜的香味飘散在小秦淮河畔,各路摊点早已撤走,行人也逐渐稀少了。
天空呈现出墨色的云,很快便融入无尽的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