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

二人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沉默了许久。半晌,还是韩冰打破了宁静:“在这个领域,你我也算是棋逢对手了。”

郑耀先道:“虽说棋逢对手,但你还是要技高一筹。”

韩冰不解:“此话怎讲?”

“从戴老板到毛人凤,还有中统的田湖,哪个不怀疑我是共产党,不想置我于死地啊?反观你,谁会相信你不是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呢?尤其是老陈,还因为这个跟我发起了脾气。”郑耀先苦笑道。

韩冰分析道:“其实你我的潜伏策略没有高下之分,不过是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罢了。在军统的环境中,你高调行事才能夺人眼球,拉帮结派才会有人死命追随,煽风点火才能把水越搅越浑,这才更有机会窃取情报,但却容易四面树敌。”

郑耀先笑笑:“瞧你这词儿用的。我有这么不堪吗?”

韩冰反问:“你觉得冤枉你了?这不是事实吗?在共产党这边,谁要是胆敢用你六哥那一套搞潜伏,一下子就被灭掉了,哪容你猖狂啊。”

“那倒是。我党不搞拉帮结派,最恨结党营私,想利用小圈子搞小动作、浑水摸鱼绝不是件容易事。人人都有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是心甘情愿地为组织服务、甚至流血牺牲,而不是为个人卖命。反观国民党,贪污腐化、党同伐异,弄权作势者风生水起,有心报国者却人人自危。我前半生在国民党内部,是眼睁睁地看着它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像我的老部下宫庶,当年也是个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的爱国青年,可谓是一腔热血,满怀理想。可到头来却要为这样一个党国殉葬,可悲、可叹呐!”

韩冰的情绪顿然激动起来:“难道党国就没有崇高的革命理想吗?就像你说的,宫庶也有他坚守的信仰。他憎恨日本侵略者,希望中华民族不再受压迫、人民能过上好日子,那也是很美好的理想。先总理孙中山先生提出的‘三民主义’,在当时是多么先进的民主思想啊!他创办的陆军军官学校堪称革命事业的摇篮,国军不少著名的军事家、包括共产党的许多高级干部也都曾是黄埔学员,甚至就连坐在我面前高谈阔论的郑先生你,不也是从那里毕业的吗?你的能耐再大、本领再高,是共产党培养的吗?你吃香喝辣、养尊处优的生活是谁给你的?你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把下面的弟兄耍得团团转,到最后把他们一个一个送上了断头台,归根结底还不是利用了党国给你创造的条件?你郑耀先干了一辈子特工,窃走党国多少机密,双手沾上了多少国民党人的鲜血,不求你有颗感恩愧疚的心,至少不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在这里落井下石!”

郑耀先无奈地叹息道:“信仰的问题咱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谈也罢。怪只怪蒋委员长走偏了,违背了孙中山先生的遗愿。这‘三民主义’讲的是民主、民权和民生,哪一样是能离得开人民的?可是从他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那一天起,他就注定与人民渐行渐远了。当他大肆捕杀共产党员、革命群众的时候,可曾想过他是孙中山先生革命衣钵的继承人呢?一个政党,如果要以残酷镇压其他与之观点不同的政党的手段来确立自己的领导地位、证明自己的正确,人民能从根上认同他吗?人民不认同,他还能领导谁呢?到最后不成光杆司令了?所以说老蒋啊,还是咎由自取。即便没有中国共产党,人民大众也会组织起来反对他的。”

韩冰痛苦地说:“党国高层怎么决策不是我辈考虑的事情。既然接受了命令,我就只能忠于职守,别无选择。我们这些干特工的,就像被人捏在手里的棋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党国越走越偏,却无能为力!”

郑耀先于心不忍地说:“别说这个了。说说你这十年吧。我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你也受了不少罪吧?”

韩冰笑笑说:“一直在工厂做工,一天天的熬着呗,最后不还是熬过来了?闲下来的时候想想你,想想咱们之间的约定,再苦再累都有奔头。对了,你也都挺好的吧?”

郑耀先笑道:“咳,挺好的,就是老啦。现在我只要稍微干一会儿活,就感觉腿脚不是自己的了。”

韩冰心疼地说:“你我真是同病相怜!年轻时明争暗斗,中年时互相依靠,老了老了你又成我的精神支柱了。我还真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很多次我都在想,你这个邋遢还瘸腿的糟老头子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让人这么牵肠挂肚呢?”

郑耀先笑了:“糟老头也有糟老头的魅力啊。我有自知之明,知道年轻女子不会多看我一眼,不过,勾引住你这小老太太还不是绰绰有余的?”

韩冰噗嗤一声乐了:“老不正经的!看你这油嘴滑舌的样子,倒有几分像金默然了。”郑耀先微微坐直了身体,认真地注视着韩冰的眼睛,好像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

韩冰神秘地说:“这个金默然啊,他可是我的老相识了。他是个刺儿头,一肚子的心眼儿。他当年来延安就是来跟我接头的,可是我不能见他。你知道吗?”

郑耀先故意说:“噢……”

韩冰继续讲道:“他出现在延安的时候,西装革履,一身精干,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精明的小特务,叫陶卫。他们两个整天在窑洞里鬼鬼祟祟地搞阴谋阳谋。我知道,他们在偷偷地从事间谍活动。我就派人把他们盯紧了,一旦发现他们有任何异动,立即向我报告。可是很多年后他居然跟我说他是个共产党!你说他身上哪有一点共产党员的影子呢?”

郑耀先望着韩冰,略带苦涩地摇摇头。

韩冰轻轻点头:“对,是一叶障目。其实仔细想来,你并非没有给我留下一点线索。像你这样一个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居然津津有味地吃着我们边区的小米和豆腐,兴冲冲地穿着八路军军装参加舞会,甚至还亲自扛着锄头种地、和老乡唠家常,皮实得很,完全没有一点儿国统区长官的架子。江心说你在装蒜,现在看来,那就是你的真情流露吧。”

郑耀先解释道:“这是跟你玩了一招真假虚实。大多数人会认为,一个人怕什么就掩饰什么,我就反其道而行之。作为一个把伪装融入血液的老牌军统特工,喜欢共产党的东西且毫不掩饰,你会把这些当作我通共的证据吗?”

“没错,所以我得出了和江心相同的结论,”韩冰苦笑道,“但有一件事非常耐人寻味。那晚江心摸着黑想暗杀你,素来心狠手辣的军统六哥竟然放了她一马。你要真是国民党,她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以你郑耀先的本事,完全可以让她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我们的同志却抓不到你一点把柄。”

郑耀先悲哀地说:“江心虽然是个柔弱女子,但却很勇敢,不怕牺牲,对革命也很忠诚,是个好同志。老常打死两个战士后,她果断地对老常举起了枪,却犹豫地没有把子弹打出去。她太单纯了,虽有心为组织做事,却始终都被戴笠所利用,是他的一枚棋子!”他想起了三十多年前江心胸部中弹的那一幕,突然感到心口疼了起来。

韩冰沉默了。她想起了当年那个在陕北土坡上对她倾吐衷肠的美丽女孩。作为特工的她胸无城府,却性情刚烈、嫉恶如仇,为了共产主义信仰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她怀着对她的敬和对郑耀先的恨,永远地被埋在了那片红色的土地里。

郑耀先苦笑道:“因为名单遗失的事情,戴笠就对我产生了怀疑。当年他派我来延安,在我身边安插了两个杀手。一旦坐实了我的共产党身份,宫庶就会将我就地正法;如果我没有露出马脚,江心就会配合组织把我干掉。总之,我的路被两头堵住,几乎是必死无疑了。这个戴老板啊,为了除掉我可真是机关算尽呐。”

韩冰冷笑:“到了今天,你还有什么脸再数落戴笠长官?他那么信任你、赏识你,还带你历练、把你扶上高位,而你却一直在算计他、利用他。因为你,那73个潜伏在陕北的军统特工被共党一网打尽,一夜之间全军覆没!要我说,即使戴笠长官真的处决了你,你也是死有余辜,百身莫赎!”

“算计戴老板,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我20岁就在他的手下干情报,在这一行,他倒的确教了我不少。在祖师爷面前,徒弟永远是徒弟,不敢妄言青出于蓝。在狡诈、阴毒、狠辣、六亲不认这些方面,我是自愧不如。”郑耀先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郑耀先的态度激怒了韩冰,说话语气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哼,说到六亲不认,你郑耀先敢认第二,谁敢自称第一?”

韩冰戳中了郑耀先的软肋,他就像个霜打的茄子,懊丧地垂下脑袋,沉默了。

韩冰自知情绪失控,也沉默了一两分钟。屋子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门外的风声。半晌,她缓缓抬起头,叹了口气道:“唉,你看我,说这些干什么?都过去了。你别生我的气啊。”

郑耀先慢条斯理地说:“我生你什么气?说到底,我还得感谢你呢。当年在延安,如果不是你暗中配合,我的脑袋可能早就被组织拿去了。如果是那样,你我都省事了。”

韩冰回忆道:“当年为了护送你安全撤离,老常把命都送了。他被炮弹炸飞了,全身给炸成了碎片,死得可惨了。”

郑耀先道:“别说他回不到山城,就是回去了,为了你的绝对安全,毛人凤也得秘密除掉他。你就是他的存在价值,他比谁都清楚这点。况且他传递出的情报可是让我好好儿地喝了一壶。”

韩冰冷冷地笑了:“风筝。”

郑耀先凝望着韩冰,沉声道:“影子。”

“不是冤家不聚头。”

“都是千年的狐狸修炼成精。”

韩冰道:“想当年在延安的时候,江心告诉我你的身份。你当然不是金默然,你也自知瞒不过我。所以从一开始我们打的就是明牌。后来在山城,袁农怀疑你是风筝。我天天和你在一块,竟然都没有证实。你的小辫子太难抓,你还是太狡猾了。不过仔细想来,自从党国退守台湾后,你倒是越来越像个共产党了。”

郑耀先道:“我猜你那时是把我当成想为自己寻找新的政治靠山的投机分子了。事实上,我在你面前没装,只是组织有铁的纪律,我只能以周志乾的假身份示人,不能把我是风筝这个秘密告诉你罢了。”

韩冰冷冷一笑:“对于一个把伪装自己当成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人,如果有一天他一本正经地告诉你他没在装,你会轻易就相信吗?曾经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军统六哥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一副逆来顺受、惨兮兮的样子,对所有不公待遇照单全收,仅有的一点脾气也是因为实在被欺负得太过了。你说他是真的,难道军统六哥是假的?试问哪个精神正常的人会相信?那些在山城被你和你的手下杀死的共产党员的家属,你说他们会相信你军统六哥是自己人吗?”

郑耀先无奈地说:“老天最好捉弄人,把你我都装了进去。”

韩冰突然用一种迷惑的眼神望向郑耀先,口里喃喃自语:“你真的是郑耀先吗?你真的是风筝吗?”郑耀先不置可否,只是用一种悲戚的目光望着韩冰。

“你是个老狐狸,”韩冰自嘲地笑笑,“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你郑耀先就是风筝!你的手段太高明了,简直能杀人于无形!”

郑耀先悲凉地说:“直到今天,我也不愿相信你就是影子。谁是你也不可能是啊!”

“是啊,我是影子!可是,风筝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是你啊?”韩冰手指着郑耀先,眼里闪着泪花。

“我原想着等一切都过去了、组织也允许的时候,就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你,咱们之间也就没有任何秘密了。我想,你连披着周志乾外壳的郑耀先都能慢慢地接受,如果你知道我和你从来都是同志的话,肯定会非常欢喜的。可是我错了。我职业生涯中唯一的失手,就是在和你的较量中!”郑耀先痛心疾首地陈述着。

“你以为我赢了吗?”韩冰含泪反问,“我知道真相的时候,好像天都塌下来了。连你最不像共产党的‘军统六哥’都是共产党,无怪乎党国会败得那么彻底!我真傻,居然还以为你郑耀先是见党国式微心灰意冷,迫于无奈才收敛锋芒,朝共产党低了头,转了性子。那也好,去不了台湾就留在大陆,咱们俩搭伙好好过日子吧。可我还是太天真了,居然还妄想两个国民党特工能在共产党的眼皮子底下恋爱、结婚!你看看宫庶和延娥,那才是党国伉俪在大陆应有的结局!”

“咱们做特工的都知道,感情是多余,也是奢望。一生当中如果没能拥有婚姻生活、子孙后代,也属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没有想到,你我竟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我原以为我们的感情是经得起任何考验的,是终能修成正果的。”

“国民党爱上了共产党,共产党爱上了国民党,不是牺牲信仰,就是牺牲爱情。你说,结局会好吗?”韩冰苦笑。心绪纷乱的郑耀先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闭上眼睛,仿佛看不见就不用承受这彻骨的痛楚。

“现在想想,你要真是军统的,以你郑耀先的‘斑斑劣迹’,是绝不可能像徐百川一样争取到宽大处理的。肯定是和田湖一个下场,被拉去游街、枪毙,五十年代初就被镇压了。就算你全身上下都是嘴,但是在山城想找到一个认识你的人,也绝不是什么难事。结果呢?关于郑耀先的调查竟然就这么有头无尾地草草收场了。那场运动何其疯狂,你周志乾头上扣着国民党特务和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一旦坐实其中任何一顶,你都必死无疑。造反派亡你之心不死,屡次三番想要置你于死地,而你在他们手下居然还能神奇地活着!这么多年,是陈国华动用他的权力把你保了下来。如果我没有猜错,肯定还有中央的领导也在暗中庇护着你,最起码保证你还能是个活人。至于马小五,也一定是得到了你的真传才敢到香港和宫庶一决高下的。他是我带出来的,他什么水平我知道,他跟宫庶遭遇不可能有任何胜算的。我真是糊涂啊,竟然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真是枉为我韩冰啊!”

“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郑耀先叹道。韩冰从郑耀先的神情中得到了肯定的回复,这说明她刚才的猜测与事实分毫不差。

“唉!”韩冰双臂支在桌上,双手抱起头颅,陷入了痛苦的沉默。郑耀先一脸忧郁地望着韩冰,几次欲言又止。

片刻,韩冰抬起头,理了理情绪,将过往的回忆抽丝剥茧呈现在郑耀先面前:“我们任何人都没有上帝视角,如果站在当时的时间节点上来看,你作为一名特工的确是无可挑剔的。当年美国的中情局和英国的军情六处都为中国有你这样杰出的特工而震惊,可见在这一行,你的本领算得上是登峰造极了。事实上,你不仅在获取和分析情报方面首屈一指,在伪装和易容方面也丝毫不弱。你穿上军装可以是精明强干、威风八面的军统六哥,脱下军装又一下子变成了微微发福、瘸着一条腿、满嘴跑火车的周志乾。为了能和‘郑耀先’彻底划清界限,你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从头到脚,从体态到服饰,除了没有毁容,其他能毁的都毁了,能变的都变了。听小五说,你甚至不惜在胸前的伤口上做文章,对自己下那么狠的手,也就你能做得出来了。”

郑耀先轻轻地摇头:“在生死面前,其他的都不值一提。如果你面临和我相同的境地,想必你也不会选择什么都不做的。”

韩冰没有理会郑耀先,而是顺着自己刚才的思路径直说了下去:“你的伪装策略始终在变,让人根本摸不着你的道。但事实上你是‘将计就计’,‘以不变应万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对方如何出招你都有对付的办法,而这恰恰才是永恒的‘变’。比如在延安时我以为我看到的是你的本色,其实你在伪装;后来在石口劳教农场,我以为你在伪装,实则你却是以本色示人。回顾你的职业生涯,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打鬼子的时候你郑耀先的大名令日本人闻风丧胆,见到你像是见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抗战胜利后你在军统神出鬼没,左右周旋,骗得一群傻小子对你死忠,共产党内也对你恨之入骨,甚至还下了追杀令,见到你恶贯满盈的郑匪耀先,不问青红皂白,格杀勿论。即便后来被组织抓住了,你也是对答如流,毫无破绽,把我们五个耍得团团转,明知你就是郑耀先却偏偏拿你一点辙都没有。山城的老人都说你是有枪的时候拿枪杀人没枪的时候用嘴杀人的主儿,凭借着超强的反侦察能力和绝佳的心理素质,纵然身陷囹圄却总能逢凶化吉。要不人都叫你‘鬼子六’呢,满肚子全是心眼儿。也怪你的军统形象太深入人心,演技也太出神入化了,瞒过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

郑耀先苦笑道:“你也太高看我了。一些江湖传言把我这个人妖魔化了,好像我是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之身,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无所不能。说到底了,还不是你潜意识里不想去证实我的真实身份?我是郑耀先就够了,其他身份管他呢?就像我,也是一样。情感扰乱了我的正常判断。虽然我很想知道影子是谁,却怎么也不会怀疑到你身上。要不是郭文志从你的红绣面日记本中翻出了那张宫门倒邮票,我怕是要带着遗憾去见马克思了。”

韩冰轻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重情重义对于普通人来讲是个优点,但这对于职业特工来说,却是犯了大忌。从赵简之、宋孝安到宫庶,哪一个不是死在这个上面?当年保密局的地下联络站被共产党一锅端掉,就是你的杰作吧?你抓他们的时候,是怎么下得去手的?请六哥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对得起这些把你当成兄弟的人吗?还有林桃,为了保护你甘愿以那样惨烈的方式自我了断,难道你没有辜负她吗?”

这几个人一直是郑耀先心中的死穴。面对韩冰的声讨和责难,他不想为自己辩解。而当他抬起头时,却望见了韩冰那激愤而凌厉的目光,似在等待他的回答。他只好强忍心痛回应道:“你说得对,是我辜负了他们。简之和孝安都是为我而死的,还有宫庶,也是为了来找我才被抓的。他们毫无条件地信任我,而我却辜负了他们对我的信任。”

韩冰冷笑道:“赵简之一头撞死的时候,我都觉得深受触动。可悲的是,他至死都在捍卫的六哥却为了抓住他而沾沾自喜!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见他?”

郑耀先痛苦地摇着脑袋:“如果从我个人的情感出发,战争结束了,天下太平了,我希望他们都能到台湾去,置办家业,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可是,不甘心失败的他们留下来了,为了早已败逃台湾的国民党当局,选择了继续与人民为敌。他们心甘情愿地干着这断头的买卖,到头来却是被人当了枪。糊涂啊!抓他们的时候我的内心极度挣扎,真的下不去手啊!”他情绪激动,眼冒金星,喘息一阵,续上口气又道:“可我除了是他们的兄弟之外,还有一个身份: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在国民党阵营苦熬快要二十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人民能当家作主吗?当国家政权受到挑战、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我郑耀先岂能袖手旁观?如果我不将他们绳之以法的话,我就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在人民的利益面前,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代替人民放过他们,尽管他们是我的过命兄弟,尽管我是真的不想让他们死!”这些话在郑耀先心里憋了许多年,今天终于将这心底的苦水朝韩冰——他的老对手和盘托出。虽然他一直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心痛,但提起这几个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韩冰喟然长叹:“唉!你也有你的苦衷,不提这个了。一个共产党,叫这么多优秀的三民主义者甘愿以死成全,终究是你的人格魅力使然。党国败了,他们心如死灰,对他们来说是生是死区别不大。只是最终死在你这个六哥的手里,把他们的人生彻彻底底变成了悲剧。唉,要怪只能怪他们命里有此劫,想要逆天改命,是痴人说梦。”郑耀先一边听着一边低下头,再次陷入了痛苦的沉默。

韩冰见状,苦笑着说:“我又何尝不是呢?小五从十四岁就跟着我一块打鬼子了,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侦察兵。他把我当成自家姐姐一样,有啥心里话都跟我讲,对我毫不设防!而我呢,却滥用了他对我的信任,害得他在香港差点回不来!还有很多好同志,受牵连于我的情报,死的死被抓的被抓,真的太惨了……你知道吗?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煎熬!很多次我在深夜里问自己,我这么做对得起组织吗?对得起那些把我当成亲人的同志们吗?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我又对得起党国、对得起戴笠长官、对得起那些被共产党抓住枪毙的国民党特工吗?他们才是我真正的同志啊!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决意要效忠党国,就必须狠下心来,我没有退路,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往前走。不管前面有没有道路,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

郑耀先痛心地说:“身在曹营心在汉,你的苦衷我懂。当了潜伏特工,就相当于是自愿选择在无间地狱遭受各种酷刑的折磨。既然是各为其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种煎熬就不会休止。国民党诛除异己,容不下其他信仰的存在,所以几十年来,国共两党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如果今天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也会和我做出相同的选择。我也不会怪你。”

韩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是一件很遭罪的事,当事者心里都不好过。当年共产党夺了天下,为了对付你们这些潜伏在山城的国民党特务,陈局长特地把我从北京调来。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周志乾,你就是军统六哥郑耀先!而我是谁?我是影子啊!我不想抓你,更不想置你于死地。可我也是山城公安局的韩科长,在面对你郑耀先的时候如果显得束手无策,那也太不合情理了。所以我不仅要一眼就把你识破,还要装出与你不共戴天的样子。这真是太可笑了!”

“是啊。身为共产党员,看到我这么一个对革命群众犯下累累罪行的大特务,还心慈手软就太不合理了。我当时还真怕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一枪毙了,那我就有理也说不清了。不过,我也就是看到你对我那种斗争到底的精神才对你毫不怀疑的。你斗郑耀先斗得越狠,我反而越欣赏你。不得不说,你的潜伏策略也很高超,至少把我给瞒过了。”

“你因为我是共产党而欣赏我。我呢?因为你是国民党而对你一见倾心,而且越来越爱。也正是和你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的念想支撑我走过那段艰苦岁月的。在我心目中,你郑耀先不仅是党国的骄傲,也是我韩冰的知音,更是和我一起柴米油盐、相濡以沫的伴儿。天底下到哪里去找像你这么知我懂我的人呢?我想和你结婚,和你好好地过日子。可谁能想到你是个真正的共产党呢?你是共产党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是风筝呢?影子爱上了风筝,老天爷可真会开人的玩笑!”韩冰说着说着,眼眶里涌出了泪花。

郑耀先难过地说:“在延安的时候,我曾对宫庶讲过你抗战时候的传奇事迹,还说你是共产党内最优秀的女特工。你我的水平在伯仲之间,性格方面又意气相投、默契十足,本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可惜,今生不能为共同的理想携手同心。这是党的遗憾,也是我个人的悲哀。”

韩冰抬起眼皮,冷冷地说:“你抬举我了。最后还不是折在你手里了?”

郑耀先摇头:“这不是我的功劳,本质上还是因为贵党失了民心。大势所趋,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抗衡的。”

“我这辈子既然选择了三民主义,就理应和党国同生共死。”韩冰的坚定令郑耀先打了个寒战,噎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还是韩冰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悠悠的,像是从天边传来:“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之前,每次在劳动的时候看到你、哪怕仅仅是想起你就觉得很开心、很快乐。如今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反倒觉得有点不自在了。看上去你依然对我关怀备至,我却跟你隔了心,不敢再像以前一样照单全收了。”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郑耀先望着韩冰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倒觉得,我们并没有隔着心。你看,现在咱们把什么话都说开了,什么秘密也不存在了,你我之间只剩下相依相伴的感情了,还能用什么东西来隔心呢?”

韩冰闻言,破涕为笑:“说得有道理。以前在香橙镇扫街的时候,也多亏你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才能勉强支撑下来。要是没有你,我都不一定能活到今天。”

郑耀先望着露出笑意的韩冰,温和地笑了。他知道,在韩冰最后的时刻,他要给她以同志般的温暖,不能让她承受着四面楚歌般的孤寂去到另一个世界。如果是这样,他不忍心,也不会原谅自己。

“你做特工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隐藏自己的一切。无论是郑耀先还是周志乾,都不应该是完全真实的你。我一直很好奇,真实的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韩冰问郑耀先。

“在知道我身份的同志面前,我就会卸下面具,紧绷的神经也能稍稍放松一下。否则,精神真的会崩溃的。”

“比如老陈和小五?”

“对。还有当年在山城和我并肩战斗的地下党员陆汉卿和程真儿同志。”

“那我永远也见不到你真实的一面了。”韩冰失落地说。

“除了知道我真实身份的同志,还有你。现在的你。”

韩冰闻言,笑得像个孩子。郑耀先也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和蔼与慈祥。

短暂的宁静过后,韩冰朝郑耀先露出了微笑:“现在看来,你和军统六哥真是有天壤之别。脱下戎装的你其实是个很随和的人,幽默、乐观,也识时务、懂大局,对女士有绅士风度。再加上你作为军统六哥的那些原有的优点,可算是个近乎完美的人了。可这世间终究还是俗人居多——诸如徐、郭、潘主任之流,俱是些拜高踩低、落井下石的无耻小人,不提也罢;可是在山城,竟还有那么多人非但不知道你的好,甚至还对你恨之入骨,想把你生吞活剥了吃。他们真是有眼无珠、枉活一世啊!”

郑耀先笑笑:“这是因为你稀罕我。你把我捧得也太高了。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啊。”

韩冰真诚地说:“我平生从不恭维任何人,这都是我的真心话。可悲啊,我活了六十多岁,说了大半辈子的假话。到头来,也只能跟你讲讲心里话了。”郑耀先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但还是强挤笑容:“你讲吧,我用心听着呢。”

“我在想,人生难料,世事无常。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如何能料到这几十年间在你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又如何能预测到今天你我会以这样的方式来了结这一切?”韩冰的神色里透着散不尽的悲凉。

“正如当年组织派我潜入国民党时,我以为我的一生会是波澜壮阔的,即便死也要像个英雄,为信仰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得壮烈而光荣。如今到了这风烛残年,回顾这一生,真的就像一场梦一样。”郑耀先叹息道。

韩冰轻轻点头:“那时的我们都太年轻了。怀揣着理想,迫不及待地被时代裹挟着卷入革命的浪潮,身边形形色色的人熙来攘往,而终究会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天。临了才发现自己是那样孤独,身边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空,一丝一毫都没有留下来!”

“只要回忆是美好的,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郑耀先劝慰韩冰。

“是啊,我们都有年轻的时候,都有美好的回忆。或真实或虚伪,有时也不免饱受折磨,但那时总归年轻啊。年轻怎么都是好的。”韩冰感叹。郑耀先轻轻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缕微笑。

“抗战初期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存在。听说你不仅是中国情报界最卓越的天才型特工,而且拳脚功夫相当了得,一般人根本别想从你那里占到丁点儿便宜。你作为‘八大金刚’里综合素质最为出色的一位,年纪轻轻就在委员长那里挂了号,戴笠长官更是对你赞誉有加,更不用说那些下级军官和士兵了,一个个都把你当成了他们的神一样顶礼膜拜!能与你这样一个传奇人物纠缠半生,我也自觉人生丰富许多。”韩冰提起郑耀先,突然变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笑盈盈的脸上写满了崇拜和幸福。

“也几乎是同时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你足智多谋又枪法超群,既能运筹帷幄中又可决胜千里外,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胜儿郎’。刚到延安时的那场欢迎会上,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你,又从和你寒暄的三言两语中预感到这是一个与我势均力敌的对手,绝不可等闲视之。但在我私心看来,此番能够与你产生交集,实乃荣幸之至,又不免顿生惺惺相惜之情。在短短半个月的相处中,你的洒脱干练、聪慧机敏以及丰富的斗争经验和坚定的革命意志,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在往后的岁月里,总会为身边有你同行而备感幸福。”郑耀先温柔地望着韩冰,说出了这番发自心底的话。仿佛二人之间已不再有党派纷争和信仰上的分歧,只剩下了年轻时记忆中留存的柔情蜜意。

韩冰听到郑耀先的话,心痛如绞。半晌才说:“你我就像一对冤家,缘分把我们紧紧地绑在一起,无论流落到天涯海角终会相见,酸甜苦辣也都一起尝遍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对方对自己而言不过是个幻影而已。而我们的人生也充满了黑色幽默:我上了军统的黑名单,你也被中共川康特委下了追杀令。现在想想,真是莫大的讽刺!”

郑耀先苦笑着说:“唉,要怪只能怪你我太贪心,不甘愿一辈子只为一个政党服务,脚踩了两条船吧。”

韩冰点点头:“不光贪心不足,而且入戏太深。”

郑耀先叹了口气道:“选择了干特工,就是生进死出一辈子的事情,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回头路。虽说理应扛起一切,也没什么可委屈的,但说实话,的确也有撑不下来的时候。可是,死者长已矣,我辈之所以苟且偷生,是因为还有重任在肩。现在想想,假如没有从事这个行业,或许人生又是另一番天地。”

韩冰怅然若失地说:“我懂。我也不止一次地假想过,如果选择了别的职业,人生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郑耀先感慨地说:“人生如梦啊!四十多年够长了吧,却又如弹指一挥间。对于当年的我来说,能够卸下伪装,走到队伍中间,和同志们一起生产劳动、一起为理想而并肩奋斗,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自从离开延安回到山城,我时而还会梦到宝塔山,梦到延安的一草一木,梦到战友亲切地叫我‘同志’。可是,一辈子都快过去了,我也没能找到机会再去一趟延安革命老区、再去看看宝塔山。”他说着说着,眼眶湿润了。

韩冰语带温存地说:“好在国家现在拨乱反正,你的身份也得到组织认可了。恭喜你,郑耀先同志,终于回到你朝思暮想的革命队伍中去了。”韩冰虽然在尽力微笑,但敏锐的郑耀先还是能够从她的话音里听出那种难以言表的彻骨的绝望。

郑耀先痛心疾首地说:“韩冰,你愿意这么叫我,说明你对党还是有感情的,对吗?”

韩冰目泛泪光:“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呢?我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每个人从牙缝里挤出口粮,为的是给我们女同志多分一点。后来在和日本人战斗的时候,又有多少战友为我挡了子弹!他们说我是党的智囊,对组织的价值太大,不能就这么折在小鬼子手里,所以拼死也要保下我。他们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哭得不能自已,一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如果没有他们舍命相救,我哪还能活到今天?党组织给了我亲人般的温暖,我的本领也是在共产党的队伍里磨练出来的,我懂得感恩!我不是铁疙瘩,我也是人,也有心肝,也有感情!”

郑耀先听着韩冰的讲述,触动了情肠,不由得痛彻心扉。他眼中含着酸楚的泪水,颤抖着声音说道:“听你说起这些,我也是感同身受啊!我想起了和我义结金兰的三哥沈之梁。他是我们八个弟兄里最先殒命的,当时还不到30岁呢,就死在天杀的日本鬼子手里了。那天我和他一起在南京执行任务,不幸被日本特高课包围,躲进了一个墙角。他为了保全我,牺牲了自己。我记得那天他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老六,你是咱们弟兄几个里最有出息的,好好干,将来一定前途无量。我是当哥哥的,今天你一定要听我的。答应三哥,为了党国,为了三民主义,为了中华民族,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将来有机会替三哥报仇!’他匆匆说完便指给我一条逃生的密道,不由分说把我赶了进去。我来不及思索,他已经双手举枪,朝鬼子包围过来的方向冲了过去。我下意识地想喊住他,可他已经闯进战火中去了。我一摸脸,全是泪,把眼睛都糊住了。我使劲一咬牙,心一横,顺着那条密道逃出了鬼子的包围圈,翻了好几道墙才跑到外面的大街上。突然听见一阵密集的枪声,但很快便归于沉寂。我知道,我三哥为了救我的命,被他狗娘养的小鬼子打成筛子了!我当时就发了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手宰了这帮小日本为我三哥报仇!他娘的,小鬼子跟我有血海深仇!”

韩冰问:“想必后来你们把这些鬼子全收拾了?”

“能抓的都抓了。我们不讲优待俘虏这回事,杀我三哥的那伙鬼子,没说的,直接送他们见阎王爷了。”年近古稀的郑耀先一提起日本人,脸上依稀有了当年军统六哥的腾腾杀气。

韩冰欣慰地点点头:“如此,沈先生在天有灵也安息了。”

郑耀先沉痛地说道:“我三哥对我有救命之恩,就是把鬼子全杀了他也回不来了。他至死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的心还好受些。想当年,我们兄弟八人在黄埔军校效仿刘关张桃园结义,戴老板是我们的见证人。我们八个人里,年龄最大的25岁,最小的18岁,全都是满腔热血、意气风发的小伙子。而我们之所以能相互吸引,是因为每个人都是为了理想信念而参加革命的,没有一个是为了追求金钱权力这些东西。除了我之外,他们全都是真正的三民主义者,也都称得上是民族的脊梁。只可惜,活到抗战胜利的就只剩下我和四哥徐百川了。”

“徐百川,比你那几个手下活得明白多了。”韩冰一脸苦笑。

“他那是对国民党彻底失望了。四六年的时候,毛人凤为了搬掉绊脚石,先后把我们俩调去渣滓洞管监狱,后来还想借中统和中共之手把我除掉。你想啊,我死了,唇亡而齿寒,他徐百川还有活头吗?革命半生却落得这么个下场,他的心算是凉透了。我和四哥互相陪伴的时间最长,感情也最深厚。他能在新中国活下来,我真心为他高兴。识时务者为俊杰,理应有活下去的权利。”

韩冰道:“当年在审讯他时他提到苹果的故事,哭得稀里哗啦的。我还在想,你郑耀先还挺重情义的,为了你受伤的四哥,仅靠着点苹果皮居然捱过了好几天。”

“唉,苹果这事他记了一辈子。”

韩冰说:“你在军统的弟兄挺多的,这点我甘拜下风。也是你人格魅力强,他们一个一个争着为你送命,临死还都含着笑,因为你六哥活了。”

郑耀先苦笑道:“当年打鬼子的时候,如果不是这些弟兄们,我郑耀先也活不到今天。虽然今生信仰不同、主义不同,但他们对我的大恩,我都记在心里了。来世若再见,我一定会报答他们的。如果没有党派之争,他们还愿意认我这个兄弟的话,我一定对他们毫无保留,也会甘愿为他们牺牲的。”

“你郑耀先也是重情重义、懂得感恩的人,我没有看错你。”韩冰一拍脑门,如梦初醒:“哎,七尺男儿干嘛这么伤感!不如我给你唱首歌吧。”

郑耀先伸出手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痕,笑了:“好啊。唱什么?”

韩冰调皮一笑:“唱了你就知道了。”她说完,便哼唱出了一段悠扬美妙的旋律: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地呀方。好地方来好风光,好地方来好风光。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

当年的南泥湾,到处呀是荒山,没呀人烟。如今的南泥湾,与往年不一般,不一呀般。如呀今的南泥湾,与呀往年不一般。再不是旧模样,是陕北的好江南。

陕北的好江南,鲜花开满山,开呀满山。学习那南泥湾,处处呀是江南,是呀江南。又战斗来又生产,三五九旅是模范。咱们走向前呀,鲜花送模范。

郑耀先用心地听着,身体随着旋律轻轻摇摆,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少年般的清爽笑意。韩冰唱完,郑耀先赞许地鼓起掌来:“你唱的有真情实感,我甚至觉得你比那个姓郭的歌手唱得还好听。”

韩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哪有人家唱得好?你又胡说。”

“这首《南泥湾》,六十年代末我在青海劳改的时候才第一次听到。一问队长才知道是诞生于抗战时期的作品。这调子热热闹闹的,还带着红火喜气,多好听啊。”郑耀先由衷感叹道。

韩冰认真地回忆道:“四三年的时候,陕甘宁边区军民大生产运动渐入高潮,第三五九旅作为‘生产模范’更是名震边区。那一年啊,延安军民精心筹办了慰问品,还编排了文艺节目,想去南泥湾去慰劳第三五九旅全体官兵。延安鲁艺秧歌队在负责准备文艺节目时,就想到应该排练一个和第三五九旅有关联的节目。编创人员经过好一番苦思冥想,终于构思出一个名为《挑花篮》的秧歌舞,由8位女演员挑着8对花篮,伴着插曲在台上表演,插曲歌词的最后一段就叫《南泥湾》。当时年仅19岁的诗人贺敬之很高兴地接下了填词的任务。他结合自己对边区军民大生产运动特别是第三五九旅垦荒南泥湾的深刻认识和体会,充分酝酿、一气呵成写出了歌词,后由马可采用陕北民歌的调式,为它谱上了曲。三五九旅全体官兵听了,欢喜得不得了。旅长王震更是激动地和每一位演员握手,还与大家合影留念。”温馨的回忆几乎令韩冰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此时的她,似乎只是一个对革命老区有着深厚情感的普通女人。她讲着讲着,脸上不再充满悲戚,甚至还带上了些许喜色。郑耀先意兴盎然地听着,他那被岁月侵蚀、被苦难折磨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心底的笑意。

韩冰莞尔笑了:“我为什么印象这么深刻?因为当年我和公安局的同志有幸观看了鲁艺秧歌队的演出,虽然不是他们在南泥湾的那场慰问演出,但舞台效果真的很棒,令人叹为观止!大家都是大生产运动的亲历者,歌词唱出了每一个人的心声,所以听到时都会有振奋和激动的感觉。”她望着郑耀先那心驰神往的样子,苦涩地笑了:“可惜啊,这些你没能经历过,也是一种遗憾吧。”

郑耀先点点头道:“你说得对啊。人生在世哪能没有遗憾呢。如今我都快要入土了,也没有去过北京,去看看天安门。北京是历史名城,又是新中国的首都,去过的人都说好,就想着有机会也去一趟,赶赶时髦。”

韩冰关切地说:“那你可要趁着现在腿脚还能走,到处去看看。你这瘸着一条腿,又劳作这么多年,身子骨也不硬朗了。再过几年得坐轮椅了吧?到那时候想去什么地方都不方便了。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不要为自己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到了那边,又开始新的轮回,前世的记忆都忘了,别让此生的遗憾成为永远的痛,总觉得前世还有事情未了又想不起来到底所为何事,牵肠挂肚怪难受的。”郑耀先闻言,露出了笑容:“都听你的。”

韩冰絮絮叨叨地说:“你现在不是小伙子了,别怕麻烦,也别怕花钱,东西一定要买新鲜的,热好了再吃。你的胃不好,生冷不忌最伤身体了,千万别不当回事啊。组织上给你补发工资了吧,千万要收着,给自己买几件衣裳穿。你这衣服上都是补丁,可不抗冻啊。北京可不比山城,冬天很冷,那风嗖嗖的,吹在脸上就像刀子割似的,去了千万别感冒了。你现在一身伤病,体质太弱,可再也经不起风寒了。别嫌我烦,你可不能再让我为你操心了,啊?”

郑耀先听着韩冰的唠叨,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暖意。他缓缓地说:“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我觉得现在的你就像一位贤妻良母,像一只护窝的老母鸡。”说着,他那沧桑而憔悴的脸上竟露出了孩子般的调皮笑容。

韩冰笑了:“你就是我的雏儿!”

郑耀先望着韩冰的脸,含泪喊了一声:“妹子!”

韩冰闻言,心中百感交集,刹那间已是热泪纵横。她没有搭话,只是用含泪的眼睛望着郑耀先。郑耀先颤颤巍巍地朝韩冰伸出手,韩冰也伸出双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郑耀先悲痛地说:“到今天你终于才像个女人了。”

韩冰擦了擦眼泪,笑了:“记得你我在延安第一回过招,你就想给我个下马威,竟然说我不像个女人!我在队伍里工作,身边总是男同志多,娇滴滴、细声细气的哪像个干革命的样子?或许在别人眼中,我韩冰天不怕地不怕,刚烈勇武了一辈子。这女人柔情的一面,也就只有你见过了。”

郑耀先叹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谢谢你。”郑耀先突然觉得,满腔的话像是噎在了喉管。除了谢谢二字,他就是搜肠刮肚也一无所获,想不到什么样的言语才能准确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索性不说了。

韩冰含泪道:“也谢谢你,今天来见我这一面,成全了我最后的心愿。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这辈子没有遗憾了。”

郑耀先仔细地打量着韩冰的脸:“如果你只是韩冰,那该多好啊!”

两行热泪顺着韩冰的脸颊倏然滚落:“如果你只是郑耀先,现在的我们应该也是一对快活的神仙眷侣吧!”

郑耀先怅怅地叹了口气:“我们为自己的信仰奋斗了一辈子。从入行的那一天起,为了完成任务,甘愿隐姓埋名,烂入泥沙。而理想的伴侣,也应该是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你我都是顶尖的特工,骗过了身边的人,也瞒过了对方。可是到最后谜底揭晓的时候,却依然甘愿把头埋进沙子里,不愿去相信这是事实。这是最残忍的事实,足以摧人肠断,使人万劫不复!”

韩冰凄然一笑:“你我相识至今,风风雨雨了大半辈子,本以为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终究发现,你在此山,我在彼山。你唤我的名字,我只能报之以叹息。而当我朝你伸出)手想要拥抱你时,你却只能以泪眼相对,不敢迈近一步。”郑耀先抬起头,面对着神色黯然的韩冰,终于禁不住老泪纵横。

韩冰感叹道:“如果下辈子我们到了同一阵营,就再也不用这么明争暗斗了。”

郑耀先泪眼含笑:“那你来找我。”韩冰则用同样的微笑望着郑耀先:“为什么不是你来找我?”

郑耀先说:“如果那时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我们即使在天涯海角,你放心,命运也会把我们拉扯在一起的,因为你我前缘未尽。这一世虽然互相陪伴半生,却是匆匆离别,散得不甘。”

韩冰说:“临了你还要和我针锋相对,累不累?”

郑耀先笑笑说:“习惯了。再说,谁叫你总是那么伶牙俐齿的呢?”

韩冰的脸上流露出了凄苦的笑容:“总之,还是要谢谢你。我知道,被你所爱的是我的假象,这也算是命运对我的一种捉弄和惩罚。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到了你的心,对吗?”

郑耀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韩冰苦笑:“你在安慰我。这不过是幻想破灭后的心有不甘罢了。”

郑耀先苦涩地摇头。他闭上双眼,不敢再去直视韩冰那凄楚而绝望的目光。突然,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再也储存不下那倾盆的泪水,便任由眼泪从他那紧闭的双眼汩汩涌出。韩冰,今生你我缘尽至此,来世若再见,请你再也不要让我这么好找了。

六哥,谢谢你的成全。再见了。


八路军时期的韩冰

“军统六哥”郑耀先


“风筝”“影子”一起劳改

P.S.

看了电视剧最后一集郑耀先和韩冰诀别的场面,颇受震撼,感慨良深。剧中的诠释已到极致,每句台词都很喜欢,想不到还有更好的可能性。出于对这个片段的喜爱,我便以自己的理解,写了写人物在剧中可能想说却没有说的其他的话。或许在现实中人物不会把话说得这样清晰直白,而我的目的是以对话的方式重温全剧情节,借此写一写自己对剧情的理解。我的这个片段或许可以看作是关于电视剧《风筝》的一篇观后感,不过是以人物对话的形式来呈现的。开头、结尾及其他背景描写都省去了,只写了二人的谈话内容。

在这段对话里,表面上韩冰说得略多些,这是男女性别差异决定的,再加上韩冰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她需要把满腹苦水倒出来,但事实上,韩冰的话语里大多数都在讲郑耀先。而郑耀先作为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他理想信念坚定,业务能力惊人,几十年如一日为党组织尽忠职守、无私奉献且毫无怨言。他的内心装着理想,就能隐忍下任何一种苦熬的生活,也能对周围的每一个人温柔以待。他身上有太多值得我们去学习的地方,而他的形象也是我希望尽可能以各种视角去描摹的。也只有这样,才能稍稍表达我对他的满腔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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