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飞车吃瓜的夏日

叔丁

敏说,我们去飞机场吧。我们几个马上附和,还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地方。其实即使敏说了另一处目的地,我们也会附和着说好啊好啊,我们并不在意去哪里,只在意这个“去”。我们的城市没有民用飞机场,敏口中的飞机场是军用机场,骑到那里我们就会被当兵的挡在外面。现在我有时会想,为什么当时要去飞机场呢?也许只因它不在城市范围内,在我们的日常轨迹之外。

应该是七月或者八月,高考后的某一天。我一直呆在楼上读一本书,听妈妈喊说英和敏来了,就赶快跑下楼去。不记得我在读什么书,可能当时也没真在读书。或者我就是一边读书一边等,等这一声喊。我的书是一件道具,读书是一部戏的戏码。我等那声喊,就如等待戏剧冲突高潮的到来。我的腿不受大脑控制,它是如闹钟铃声的这一声喊牵动的闹钟发条。

我出了门,英和敏就等在门口,门两边一边一个很对称,是两尊幸运的女门神。英很娇小,但脸圆如满月。敏个子很高,脸却纤秀如盛开的春花。她们都扶着自行车,这是当时出行的标配。她们都在笑,英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像一尊小佛。敏笑得宽厚温暖,像个包容溺爱又自信笃定的长姐。我把车也推出去,不需要提醒,是一种心照不宣。

我终于学会骑车是在高一。我是英和敏的徒弟,训练场是在放学后学校的操场上。

第一次认识敏在初中。她来自一个完全不同于我的世界,那辆自行车就是佐证。因为有那辆车,她才会走这么远,从她的世界走进我的世界。认识英晚些,已经是高一。她小小的个子,推着和身体不太匹配的二八大车,好似小鸟傍着茂树,小兽靠着山丘。她从城市铁道的另一端来,比敏的出处更遥远、更神秘。

她们都会骑车,因为骑车才把她们从家带到学校,才把遥远的她们带到我的眼前。我不会骑车,因为我从来不去远方。我家离学校走路五分钟,我家离市中心走路十分钟。敏与英的远方让我羡慕,见她们第一面时,我就在心里这样羡慕着,只是从来没说出来。

我也想学车,有一天我终于说出口来。我不知骑车有什么用处,只知道她们都会骑车,而我不会。那个时候我只需去学校上课,偶尔跟妈妈去市中心买些吃穿用度。其实这个我也是不需要常去的。因为我的责任不是吃喝,我的责任只有读好书,以后考上一个好大学。我的远方在时间的远方,不在眼前脚下的远方。

我说我也想学骑车,敏与英欣然答应,她们总是这么贴心。

那一定是个晴日,我记忆中有夕阳暖暖地晒在肩膀上。还没放暑假,天气没有那么热,但也早没了冬日的寒冷。那是一个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学骑车的日子。我们学校没有住校生,放学后的操场上空旷安静,就只有我与我眼前的车,还有旁边的敏与英。那是谁的车我不记得了,可能是英的,也可能是敏的。没人跟我说车的大小是该跟人的高矮相匹配的,对我来说车都一样。英在前面扶着车,敏在后面扶着车,我坐在车座上,双脚踩在脚蹬子上。姿势摆好了,仿佛我们是一个仪仗队。她们推着车走,我开始蹬,一起举行仪式。渐渐地车在我的脚力下向前动,她们慢慢松开我。我一个人在操场上骑行,她们追不上了,远离朋友的感觉不是悲伤而是兴奋。她们教我怎么飞身上车。我推车起跑,左脚踩着脚蹬子,右腿从车座后飞身上车,像跃身上马的骑士。这个最初上车的程序储存在我的肌肉记忆里,即使现在骑着斜梁女车,踮一踮脚尖就轻松上车,我也有时不自觉地从后面飞身一跃,找回当初的感觉。

我可以自己独立骑车了,可以骑车去原来不曾涉足的远方。比如这次去飞机场。

先去艳家吧,敏说。我和英说好。敏是我们的老大,我毫不犹豫听从她。只要不呆在家里,去哪里都好。艳的家不远,骑车片刻即到。艳从她家楼里款款而出,精心卷过的披肩发歪到脑袋一边,时髦的墨镜故作神秘,明黄色的短袖衫挪动着如蝴蝶在飞。我们再一起去找慧。慧穿着她那件白碎花布连衣裙从房子里奔出来,乌黑的秀发上戴着头箍式的塑料白发卡,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憨憨地笑。然后是清秀随和、一直微笑的梅,不记得怎么去找的她。也许我们还去谁家了,只是没碰到。那时候没有手机和微信,没有计划安排,遇见与否全凭一念之间的默契与机缘。

于是我们就一起骑车去了,不是往闷热的城里去,而是往清凉的郊外走。其实去了哪里我完全没印象,敏后来说她提议去了飞机场,那是个不在我想象范围内的远方。

那一天应该很热,夏天就是该火热的,给人以理由穿裙子。我那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慧穿着碎白花的连衣裙。慧不会骑车,坐在英或者梅的后座上。我想不明白自己穿着裙子如何骑着那架横梁大车。

火热的夏天也给人以理由吃瓜。去飞机场的大马路上刚好有个手推车的瓜摊儿。香瓜是一种椭圆的瓜,瓜瓤软糯香甜。瓜皮像西瓜一样有虎皮纹,但颜色浅绿,个头只有西瓜的五、六分之一。卖瓜的应该是个黝黑又矍铄的大爷。他看见我们一路骑过来,一定就喊:闺女,大热天的,吃个香瓜吧!不甜不要钱。

卖瓜的都这么喊。卖瓜的可能不姓王,但都会自夸,都会说不甜不要钱,但也没见人真的不给钱。其实甜与不甜,不过是每个人味蕾的独特体验,又怎么说得清楚。一定是敏带我们去挑选香瓜,她会在香瓜皮上煞有其事地敲一敲,然后竖着耳朵听,直到听到她满意的声响,这才选上那个瓜,说这个甜。至于什么样的声音让她认定了那个瓜,我不得而知。我一直对听音择瓜这个技能膜拜不已,因为它超越了我的认知。就好像你懂得瓜的语言,你敲敲瓜皮,瓜就回答你。如今在超市里,再不需要敲瓜皮来取舍选瓜了,我才对买瓜有了自信。只不过,少了这个择瓜仪式,似乎就少了点儿什么。

于是我们有了这么一张吃瓜照片。敏的挑瓜技艺应该上乘,因为从照片里我们的笑靥中可以认定这香瓜真的很香甜。或许我们没注意这瓜甜不甜,那天在太阳下骑了半天车,口渴了,吃一个香瓜肯定比喝一瓶水更惬意。或许我们也没有很渴,但跟着小伙伴们一起吃瓜总是开心的。我能理解为什么“吃瓜群众”会开心,我们就是最早的吃瓜群众。

照片是我拍的呢,敏说,可惜我在拍照,自己不在照片中。敏每次提到照片都有些遗憾。那个时候没有自拍,也没路人为我们合影,敏就这样在照片中缺席。这个遗憾让敏的记忆格外真切,她记得有关照片的所有。

现在我经常骑车,不是去飞机场,而是健身。偶尔会想起飞车吃瓜的这一天。我喜欢用手机软件记录骑车路线与时间。每次被记录软件误记漏记我都很恼火。似乎没了记录,我就没有真正骑过那一段路。可那一次我们不仅没有软件记录,就连一张城市地图都没有。骑了多远距离,骑了多块速度,现在都无从而知。若非这张照片,我可能不记得有这么一天。

那天我们到底有没有骑到飞机场,我没有印象,下次语音要再问问敏。我记忆中的飞机场不是具体的图像,只是一个抽象的标志。那天路上我们都聊了些什么,有没有展望未来,有没有八卦男生,我更无记忆。

曾经有那么一个夏日,六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高考之后即将各奔前程之际,一起在去飞机场的大马路上骑车。在某段马路的拐角,一个女孩看着大爷的瓜摊儿偶动念想,于是就留下这一张吃瓜的岁月剪影。记忆定格在那里,封存着我曾经的青涩青春与纯真友情。

(原刊发于2021.06.07《中国日报》加州版 C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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