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教学楼与实验楼之间有条紫藤长廊,四月里花开得疯了,垂落的淡紫色花序总蹭着少年人的肩。我正是在这截潮湿的廊道里,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当时她正弯腰捡拾散落的试卷,发梢扫过公示栏玻璃,惊醒了夹在月考排名表里的半只枯蝶。
盐汽水
小卖部冰柜第三层永远缺货的盐汽水,成了我破译她轨迹的密码。每周二体育课后,她总在四点二十分出现在货架前,指尖凝着排球网的铁锈味。有次我抢先买走最后一瓶,铝罐上的水珠滚落在收银台,她转身时马尾辫甩出的弧线,像隔壁班男生投出的空心三分球。
后来我发现她只喝生产日期尾数是偶数的汽水。五月某个阴天,我偷换了货架上的陈列顺序,看她蹙着眉核对日期时,窗外的悬铃木正抖落一树绒毛。那些带着倒刺的种子粘在她白色袜沿,像某种隐秘的星图。
伞骨
梅雨季的走廊长满蘑菇般的伞。她的透明折叠伞总挂在消防栓右侧,伞骨折成十二道棱,雨水蓄在褶皱里,倒映着被切割成菱形的天空。有次暴雨突至,我们隔着五把湿淋淋的伞相遇在车棚,她踮脚够自行车铃铛时,伞尖的水滴落在我后颈,凉意顺着脊椎漫成一片海。
六月的天文社纳新表贴在布告栏,我瞥见她填写的星座是蛇夫座。那天夜里我翻遍星图,发现这个被除名的第十三星座,始终徘徊在天蝎与射手之间。就像她放课后总在羽毛球场逗留十分钟,却从不挥拍,只是望着围网外那棵缀满青柚的树。
广播站
校园广播电流杂音里藏着她的呼吸。每周五傍晚播放周杰伦的《晴天》时,能听见她调试设备的细响:翻动稿纸的沙沙声,保温杯轻磕桌面的脆响,还有一次清晰的抽气声——大约是碰到老式调音台漏电的旋钮。
我在值周时摸过那台机器,金属外壳留着经年的余温。点歌簿第七页有行小字:"麻烦把《加州旅馆》剪掉前奏的雨声",墨迹被咖啡渍晕开,恰如秋分那天她经过我教室窗前,衣角沾着的桂花被风揉碎在夕阳里。
长椅
图书馆后的老樟树下有条铁艺长椅,漆皮剥落处锈出群岛的形状。她总在午休时占据东侧第三个位置,膝盖上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国家地理杂志》。有次台风刮来本城少见的积雨云,我隔着落地窗看见她仰头接雨水,脖颈弯成的弧度让我想起生物课上的天鹅骨标本。
深秋的某日,长椅突然消失了。水泥地上残留着四枚膨胀螺栓的伤口,她抱着杂志在原地站了很久,发间粘着的樟树籽落进地缝。后来我在围墙外发现被当作废铁出售的长椅,某个锈蚀的缝隙里卡着片干枯的银杏叶,背面用铅笔写着:"北纬32°07′的月光"。
墨迹
跨年晚会那晚,我混进后台递道具。她的毛笔搁在化妆镜前,笔尖凝着的金粉正缓缓滴落。节目单背面有她练字的痕迹,半句"海上生明月"的"月"字洇开了,像团被揉皱的锡纸。倒计时响起时,她腕间的红绳突然绷断,玛瑙珠子滚进我的球鞋阴影里,捡起来时还带着体温。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我在走廊遇见抱着收纳箱的她。箱角伸出半截深蓝色围巾,织到三分之一处便没了后续,毛线针别着的便签在风里翻飞:"起针36,双元宝"。后来我偷偷拆了母亲织坏的毛衣,在数学课上学着打起伏针,毛线却绞成解不开的结。
蝉蜕
立夏那天,我在单车棚发现她的车篮里有只完整的蝉蜕。这个夏天的第一声蝉鸣响起时,她正把练习册搬往高二教学楼。浅绿色裙摆扫过台阶上未干的油漆印,我们的影子在公告板前交叠成X形,光荣榜上的合影里,她颈后的碎发粘着半片金箔——那是元旦晚会时没能洗净的妆。
放学后我绕去实验楼后的老地方,长椅的残骸已被荒草淹没。翻开那本过期的《国家地理》,内页夹着的樱花标本早已褪成透明,唯有叶脉间残留的荧光笔迹还在发亮:那是去年深秋某个清晨,我抄在窗台的今日天气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