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老街,是80年代中期。一群同年踏出校门刚参加工作的同事互相串门儿,串到了老街。记得当时是租了一条小船,从灵溪出发,沿着横阳支江走起水路来。
一座又一座不知名的石桥,消失在我们谈笑声夹杂着船头两侧卷起的浪花声中,悄无声息。不远处又出现一座石拱桥,同时映入眼帘的有桥头的那棵大榕树。船出了桥,随即靠岸,船靠岸的地方就是我记忆中的老街——项家桥老街。
老街临河,窄窄的街道,没有错综复杂的小巷,主街道一目了然。只见临街商铺林立,街头人来人往,甚是繁华。路人的脚步声和着商贩的吆喝声,声声入耳,市井气息十分浓郁,是80年代无数老街特有的表情。
那次,对老街的印象就这些,没太多深刻。
可不曾想到,从那之后,我与项家桥结下了不解之缘。
对老街的印象因此慢慢又深刻起来。
位于这条老街大抵街中心位置,是我婆家开的一家食品杂货铺。门面有两间房子大小,货架上瓶瓶罐罐,满满当当,里头装着糕饼红枣桂圆等日常干货。村民走亲访友必备的伴手礼(那时叫“包头”)大都出自婆婆的杂货店。生意不错。杂货铺还卖啤酒,啤酒是公爹从钱库老街进的货,挣个差价,挣的都是辛苦钱。
杂货铺的对门是豆腐铺,专卖豆腐豆干豆泡,是叔婶家开的铺子。听我家老项说,这手艺活是当年他爷爷特去平阳学成后传授给他叔叔的。老人家认为有了手艺活,到那儿都不怕饿着呢。但做豆腐的行业实为辛苦,起的比鸡早,就为了赶在当天早市有热豆腐卖,卖出的钱养活一家子。我特喜欢吃豆渣,每回项桥,婶婶会端一碗热乎乎的现磨豆渣过来。与肉沫一起炒着吃,很解谗。
杂货铺的左手边的一间矮房里是阿表家糕点铺子。每当过年过节,铺子特别忙乎,准备食材,上蒸笼,揉捏,压模……,做出的糕点,深受远亲近邻的欢迎,生意也是红红火火。
杂货铺的右手边开了一家裁缝铺,裁剪师傅就是我叔叔家的大女儿阿仙,她还带徒弟。讲起裁剪手艺,无人不赞我姐。那年代衣裳很少有去买的,做衣裳穿才是常态。特别是到了年底,大人小孩排着长队等着拿新衣服,没有三五趟走,是拿不到的新衣服过年的。
杂货铺的周遭还有剃头铺、花圈铺、小吃店、日用品商店……,街道虽然规模不大,但填满了五花八门的商铺,日常生活用品,应有尽有,生活甚是便利。据说当时芦蒲老街被大家称为“小上海”,而项家桥老街更是被认为是“小香港”。夜幕降临下的“小香港”,人气甚旺,吸引着八方四面的众多年轻小伙子过来闹腾。
那时,老街没有专设的菜市场,整条街道就是露天开放式菜市场。天光蒙蒙亮,菜农挑来田头刚采摘的果蔬,渔民挑来刚捕捞到的鱼鲜。摊位就在街道两侧,就地摆摊叫卖。清晨卖菜的吆喝声,买菜的讨价返价声,各种吵杂声充斥着街角每个缝隙,溅起久久的回声,也常常唤醒店面后楼睡意朦胧的我。新的一天,市井小民的生活在早市中开始,在晚市中落幕……。
关于老街那些年的那些人的那些碎片,时间脉络串起我散落的记忆。随着时间推移,许多画面已经慢慢淡出我的脑海,但关于街角的有一幅画面不曾模糊。每当我又一次次走过老街,脑海无意间又一次次浮现出那幅画面——一处街角,一辆堆满水果的手拉板车,车旁杵着一位老妪。
水果四季变化,卖水果的人始终没有变化,她的模样也始终如旧,两条细细的中长辫子坠在胸前。那时,因为上班原故项家桥老家我不常去,但不论春夏秋冬的哪个季节,有回老家瞧见她时,她始终穿着单薄的短袖衬衫(如果是穿有袖子衬衣,袖子也是撸起来老高老高的)。那时我心里常犯嘀咕,她怎么就不觉得冷呢。在她身上看不出一年有四季。
她是一位我要称呼她“苦婆”的花甲老人,以卖水果为生。在我印象中,“苦婆”那时身体壮实的似年轻小伙子。“苦婆”的热心肠也同她身体状态一样,让我至今难忘。那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孩。每每回老家,领着孩子路过街角她的水果摊位时,她必定顺手抓起一把水果塞到孩子怀里,不收钱,也不容你拒收,让人甚是过意不去。这种场景大概持续了若干年,突然有一天,老街传来消息,说,“苦婆”被车撞伤了,还挺严重,被送往医院治疗无效。走了!走的如此突然!走的让人心酸!“苦婆”,就像我对她的称呼一样,终究是个苦命人。
最近一次,老街坊的姐妹们聚在我家闲聊时,大家不约而同念起老街曾经的美好,聊起老街曾经的辉煌,也聊到了“苦婆”。大伙儿八舌七嘴聊“苦婆”的种种往事,趣事。有说“苦婆”是一位很怪的人,比如睡觉从不用枕头,总是枕着一个旧脸盆睡。有说“苦婆”是一位特别有趣的人,不像大多数的老年人。例如姐所描述的,每当到了饭点,我婶婶饭菜一上桌,“苦婆”就会及时出现在婶婶家的后门,一脸俏皮的表情,手里拿着酒瓶,过来凑热闹。据说,“苦婆”一次半斤白酒下肚,脸色毫无改变。又有说“苦婆”是一位热心又大方的人。比如邻街的小孩每当放学路过她的水果摊点时,手里常常就多了“苦婆”硬塞过来的水果。孩子们都鬼精灵,放学回家特地“路过”有水果摊的这边街面,哈哈,否则“苦婆”没瞧见你,也就没免费水果吃了哟。
那天,大家纷纷聊起“苦婆”的种种轶事,这让我对“苦婆”又有了更深的印象。我认为“苦婆”虽不能活到长命百岁,但在世时“苦婆”的内心一定不会“苦”的。
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常常拿“苦婆”水果吃的的小屁孩子如今都已经长大成人,“苦婆”走了也有了多个年头,但此景此情,是我记忆中的老街,不曾抹去。
如今的老街已不再是从前的老街,原来的老街人,攒够了钱去龙港建房买房。现在是街在人空,临街若有若无零零星星的几家商铺,格外的冷清和寂寞,显得毫无生机。虽然去年村里花了不少资金给老街的门面重新妆饰一翻,旧貌换了新颜,但我仍然喜欢那个旧版的老街,那个充满市井气息的老街,那个记忆中的项家桥老街。
芒种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