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这几天头上的白发明显多了一片。同事们打趣,别人都是一夜愁白头,他这要做公公的人了,难不成是乐白了头?他挠着头发,打着哈哈,心里却着实感觉有些苦。
儿子大庆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为了这个婚礼,老潘两口子准备了小两年。买房,装修,买车,彩礼,一个一个的难关都拜过来了。临了,这个结婚宴席却让他犯上了愁。
在农村,这个结婚宴席是很有讲究的,它特别考验一个人拿捏分寸、人情世故的能力。
比如,宴请的宾客名单,就需要思量一番。亲戚这边还好说,把记录人情往来的小本本拿出来,照着本本确定名单就是。最不好定的就是同事朋友。有过交往的,还好说。关系亲密的,也好说。就那些不算亲密但是也能说上几句话的,就得好好掂量一番。叫吧,人家心里会不会膈应,像是要赚人家的礼金?不叫吧,他会不会吃味,就此疏远了?叫了这个,那叫不叫另一个?老潘两口子把这些名单掂量来,掂量去,用了好几个晚上,才确定下来。
名单确定下来,安排桌次位置更是一道难题。总共宴请十六桌宾客,谁坐哪一桌?在这个桌上,谁做主陪副陪 ,一客二客三客四客都怎么安排?哪些人脾气不太对付,不能安排在一个桌上?这真是一个大学问。中国是一个讲究人情的社会,而这个安排宴席座次就是一件最能考验人情商的事情。一个考虑不周,就会惹来许多非议,也可能让亲戚变仇人,吃出一肚子怨恨。
这不,前几天,老潘两口子还因为这个席位安排吵了起来。按照老潘这里的规矩,叔叔大爷应该坐在一席上,陪女方家的送客。可是按照他老婆那边的规矩,舅舅为大,应该坐一席。两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老潘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过来了,就得随这里的规矩。老婆子认为,我让了你一辈子,儿子结婚就一次,我不能再让我娘家人丢面。两人唇枪舌剑,互不让步。最后还惊动了儿子。儿子最后拍板,大爷大舅上一席,陪送客。至于谁做主陪,谁做副陪,凭酒量来定。
这个矛盾解决了,两口子又开始筹划其他宾客的安排。经过一个星期的商量,斟酌,调整,现在基本安排妥当。老潘感觉心里憔悴。自己教了一辈子数学,就算不透这些人情世故。
可是气还不能松,因为还有最后两个人没有决定下来。这是一块硬骨头,所以留在了身后。
这不,晚饭刚收拾下去,老潘两口子又对着那俩名字发了愁。
姜同义,前任校长,前年退休。老潘跟他是多少年的老伙计,情谊深厚。
邵进学,现任教导主任。也是多少年的同事。
为什么这两个名字让老潘犯了愁呢?这还得说说姜同义和邵进学之间的过节。
邵进学为人有些骄横,因为一些个人问题,与校长姜同义发生矛盾,以至于拳脚相加。上级领导为了工作,将邵进学调到其他学校。这件事使俩人心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后来,在一次宴席上,主办方不明事理,竟然让他俩坐在一张桌子上。两个人都好面子,脸上装着无所谓,谁也不先退出。结果几杯酒下肚,前仇旧怨涌上心头,这次不但交了手,还见了血。姜同义吃了亏。最后多方协调,两人私了。不过这个结可就解不开了。
后来姜同义退休了。邵进学神通广大,又调回来了。
这就让老潘犯了难。按理说,安排宴席,学校领导正好一桌,姜同义虽然退休了,但是跟这些领导都是老搭档,应该在一桌上。可是这里有个邵进学,让他挠着脑袋瓜子,不知如何是好。肯定不能再让他俩上一桌了。但是把谁从这个桌上撤出去,他难以抉择。
他满心希望俩人能有一个拒绝参加宴席,但是偏偏两人都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这又是较上劲了。
”我看,还是让姜校长坐其他席上吧。毕竟他也退休了。”老婆子小心翼翼地说。
”这不行。不让他在这席,让他去哪儿?跟其他同事一席?还是跟村里这些人一席?人走茶凉的事儿,我做不出来。”老潘这人性情耿直,就重一个义字。他跟姜同义搭伙几十年,两人没为工作红过脸。
”那你说咋办?总不能把邵主任安排出去吧?先不说他这人要面子,就是他不在乎,这也看着太丑了呀。”老婆子原本拿着块抹布在洗洗擦擦,现在索性把抹布扔掉,坐到炕沿上叹气。
老潘点上一根烟。他的烟戒了有一年了,这几天又拾起来了。老婆子瞅了他两眼,没吱声。
外面风一声紧似一声。今年秋天冷得早,这一场风,明天树上的叶子剩不了多少了。
老潘的心思也被这风刮得越发乱起来。
把老邵安排到其他桌上,他能不在乎吗?老邵是什么人?他老潘还不知道?特别要面子,心底又狠辣,单位里的人都怵他。他面上嘻嘻哈哈,讲义气,重情谊,一旦翻脸,浑身戾气。
先不说大家在一起这么多年,老潘不想因为这件喜事闹得大家不愉快。就是老潘不在乎这点不愉快,他就能去跟老邵翻脸吗?现在老邵在学校名义上是教导主任,实际当着一大半家呢。得罪了他,恐怕自己的职称晋升也没多大指望了。
可是总不能把姜校长安排出去吧。 姜校长人不错,挺厚道。那年,老潘他爹住院,人家姜校长亲自提着东西去看望。还有,上次老婆子做手术,不是姜校长在医院有认识人,帮着跑前跑后,老婆子能不能过去这一关还难说呢。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一支接一支抽烟,一个长一声短一声叹气。这哪是结婚宴席啊,这简直就是一座过不去的火焰山。
“哎,你看这样行不行?”老婆子想出了一个主意:“把邵主任跟咱们村书记安排在一起,这样他脸面上也好看些不是?”
老潘把烟掐灭。老婆子虽然是一个农村妇女,没啥文化,但是在处理人情上,脑瓜子比他灵光。
老邵这个人平时喜欢结交社会上的人,让他跟这些书记主任坐在一起,估计他怨气能少一点。
“我看也只能这样了。”他咳嗽了几声。
老婆子赶紧倒了一杯水递过来:“你这几天烟抽得不轻。”看着老潘脑门子松快了,她趁机劝上一句 。
“你说,用不用提前跟邵主任打个招呼?他愿意不愿意的,咱心里也有数。别在婚礼当天再不愉快。”女人心思总是细腻一些。
“对,得提前跟他说一声,他那驴脾气,如果当场蹦了,谁也拦不住。”老潘喝了几口水,嗓子舒服了一些。
“不行先找个跟他关系好的,先给他透透风。”老婆子把腚从炕沿上挪过来,“找你们现在这个校长行不行?”
“我们现在这个校长年轻,他平时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我看,还是我豁上这张老脸,跟他说一声吧。他有怨气,就先冲我发。”老潘把身子抻了抻,坐久了,浑身发硬。人上了岁数,什么毛病也长了。
老婆子递过一个枕头,让他靠着,眼里有些心疼。当家的这几天脸瘦了一圈,眼窝都陷进去了。看别人家办喜事,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咋轮到自己身上,一件不把一件的事。以前光想着使劲攒钱,有了钱什么都好说,现在才知道,还有钱不好解决的事。
“那你明天去跟他好好说一下,我明天看见书记主任,也跟他们打声招呼,求他们婚礼那天对你们邵主任客气一点。这样他心里会舒坦一些。”
“嗯,我知道了,明天跟他说。”
“他万一给你脸子看,你可别上火。咱们自己身体要紧,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老婆子有些担忧。她虽然人在家里,但是从别人嘴里,也听闻邵进学的脾气,做起事来心狠手辣。
“没事,估计他也得给我几分面子。顶多骂几句,我也不跟他计较。这件事确实有点委屈他了。”老潘叹了口气。
“你还是要找个中间人,两面说和一下,别两个人见了面,再掐起来。这样的日子,可让人笑话。”老婆子还是不放心。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次婚礼,村里人都看着呢。他们在村里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可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
“行,我知道了,铺炕睡觉吧。”老潘这辈子也没求过什么人,这次他决定了,豁上这张老脸,明天跟这两人都好好说说。但愿自己这张脸还值几个钱。
“儿子上次拿回一条好烟,你也甭抽了,明天塞给邵主任吧。”老婆子一边拉开被窝,一边又想起来叮嘱一番。
“我知道了,你也别操心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睡吧。”
两人拉灯躺下了。外面风声似乎渐渐停了下来,明天应该是一个好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