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们的世界很小
他好像一个圈,很多人从这里出去,很多人从外面回来,还有很多人压根儿没出去过: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在这里。
当然,也有死在外面的。
三月的天黑的不早不晚,六点的当口,靠西一户人家的小堂沿街亮堂着灯光,燕儿和两个孩子还有婆婆围着炉子吃饭。
燕儿咽下嘴里的粥,头往前稍微一伸,放低了声音对着婆婆讲,“妈,听说了么?宝军死了。”
“啊”老太太满是岁数的脸上也皱皱一眯,“不会,年前他去买馍我还碰见他了,不会突然死了”
燕儿缩回了上身儿,扒拉口饭,瞥了老太太一眼,“哪突然了,他不是一直有病么”
“那都好了”婆婆捧着饭,出神地看着眼前的空气,时间仿佛一下子被老太太的目光盯得有些停住了。
“他那种病能好利索么,一直病着呢”燕儿满不在乎地说着,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神兮兮地补了一句“哎,我听说是死在西安呢”。
堂屋的门突然咔嗒响了一声,随后是一个拉长音的吱,住了十四年的房子,外面再怎么新,木质的门到底还是能反映出多少来去的光景。
小妞大声冲着哥哥说“你爹回来了”,哥哥也回道“你爹也回来了”。这样的时常斗嘴又像是欢迎仪式一样,冲淡了些对死亡探讨的沉闷气氛。
“王老板,吃啥好东西了”东子推开小堂的门,笑呵呵地对着小妞说。
“爸,我妈他们说宝军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小妞没顾及刚干活回来,身上一身脏了吧唧的东子,满脸渴求地想求证一个答案。
东子敛了笑,皱了下眉头,却好像有点忌讳这种话题,“我太知道了,宝军大年三十去西安了,结果在那死求了,连家都没回来”
“那咋整,现在疫情不让运死人,肯定得火化了,骨灰盒带回来吧”,燕儿看着正走向厨房盛饭的东子不合时宜地跟问,果然东子没回应她。
在一旁的婆婆,嘴里嚼着馍,“那肯定了”,切切的声音也随着说话嚼得吃力了些。
这时候东子端着饭过来,人还没到跟前,话倒先落了出来,“还以为去西安享福了,他舅在西安是大官,下面没儿女,钱都给他花了,说到底是人没福气”
燕儿跟着说“唉,小会也真是够命苦,年纪轻的时候他老公公有病,伺候他老公公,岁数大了,宝军又有病,伺候宝军,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人的命就是那吧,没法儿了”,老太太呆呆望着眼前,拿在手上的筷子忽然有节奏地点着碗沿儿,魂儿却不知道飘忽到了哪儿,似是在求证些什么。这让我总觉得上了年级的人好像和另一个时空冥冥中间歇地有些不可言说的交流。
东子坐了下来,把饭放到炉子上,就听旁边儿子问,“爸,宝军是不是就是港港他爸,满脸麻坑坑的那个”,东子呲溜了一口冒着滚烫热气的汤,用咽下去又返上来的热气轻声短促地回了个“昂”。
老大紧跟着急切地问,“那他看着是不是跟你年龄差不多”,东子夹了口菜,似不想理又不慌忙地配了口馍说道,“跟你大伯他们一茬儿”
燕子斜眼看向老大,剜了一眼,“吃你的饭吧,就你吃得最慢”
于是,村里这个叫宝军的人,活着的时候带着满脸麻坑,带着一身让小会照顾的病躯,在村里生生地活了五十多岁,死在了外面。死了以后带着村里人的茶余饭后,带着可惜的语气和不愿提起的晦气,没有被埋怨地活了一个晚上。
在村里,这是一个很一般的人,他的一辈子是个和大多数人一样:受欢迎都谈不上,甚至没有人讨厌的那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