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酒瓶子(短篇小说)(原创非首发)

                

二姐经过再三斟酌,终于还是决定办几桌乔迁宴热闹热闹。

二姐初中毕业后就出外打工,三十多了才找了个外地女婿。二姐夫是河北承德人,在北京一所中学食堂当厨工,一个月也就是三千多元。大前年,二姐生了个闺女,一直由我妈抚养着。我妈三个姑娘,没有儿子。我和大姐结婚都比二姐早,大姐出嫁到陕西榆林,我的对象也找到了山东淄博。看看大姐和我都指望不上了,妈就下定决心要把二姐留在身边。妈说,她老了好歹得有一个女儿在跟前,要不病了连口水都没人倒。于是,在二姐订婚前,妈就给二姐夫约法三章:婚后要把户口办到我们村里,否则这事不成。二姐夫家弟兄姊妹五个,他的故乡承德也不是什么鱼米之乡,二姐夫结婚那时已四十出头,二姐尽管岁数大了,也还是个黄花闺女。考虑再三,二姐夫就把这事答应了。我们村也算一个城中村,离城五里地,村里办着水泥厂,鸡场,还建有几千平米的简易库房。村长是个很能干的人,村里的福利待遇都比其他村高。这几年城中村改造,村里建起了不少楼房。所以,本村的闺女在本村落户,那实在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有先例没有?有,但凤毛麟角。出乎意料的是,我妈居然还是把这事办成了。二姐在村里落户后,在我妈的撺掇下,咬咬牙拿出全部积蓄,挨着我妈家买了一套楼房。

二姐在外打工时在饭店当过服务员,在服装厂做过缝纫工,在理发店跟着师傅学过理发,在服装店给老板叫卖过服装。二姐虽说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但心灵手巧,干什么会什么。又能吃苦,在服装厂做缝纫工时,一天至少干十四个钟头,回到宿舍,脚肿得碗口粗,睡上几个钟头,第二天照常上班。一个车间几十名工人,月终评比下来,无论质量数量,二姐总是第一。当然,工资二姐也拿得最多。二姐青春年华的最大失误,就是在婚姻大事上的屡屡败阵。在服装厂时曾经有过一个心意之人,两人相处得如胶似漆,也曾信誓旦旦,也曾海誓山盟。男方是本市人,家庭条件好,当男方把俩人的事情告诉父母后,得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他娘对儿子说,你一个城里人怎么找了一个山里的姑娘?又嫌我二姐丑,脸黑,腰粗,说以后生个孩子也丑。起先儿子也硬得很,说这辈子非我二姐不娶。他娘说,你要娶这个山里的黑妮妮,我就不认你这个儿。二姐和他那个恋人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说了多少好话,搬了多少救兵,都无济于事。最后,两人双双跪在他娘膝前,我二姐泪水连连央求,说阿姨你就成全了俺俩这桩好事吧,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孝敬您。谁想老太太一根筋拧到底,为了抗击儿子这桩婚事,竟然服了安眠药被抬进了医院。后来还是我二姐主动给男友提出分手,说咱俩就是这命,再拉扯下去怕要出人命。为了彻底了断这段姻缘,二姐毅然从那个城市跳到了另外一个城市。

第一段失败的婚恋给二姐打击很大,中间隔了三四年她就从未提过婚姻俩字。后来在理发店学理发时,又发生了她第二次更加遗憾的婚事,而且这一次的打击比第一次更大。男的就是她学理发的师傅。三十多岁,面皮白净,技术娴熟。热情地毫无保留地教她理发技术,不厌其烦地进行具体的操作指导。起始,二姐把这一切绝对看做是师徒层面的事,她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位好师傅。过去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而自己这位师傅倾其所有,不留余地,实在难得。满腔得心生感激压根都没有往其他方面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的性质正在起实质性的变化。师傅与她无话不谈,无事不讲。原来师傅也是一个农村人,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一个人多年在外打拼,先是住了一年多的理发师培训班,毕业后跟师傅干了几年,随后便独自成业。又随着时间的推移,二姐慢慢发觉有一颗火热的心正在向她靠拢。不仅向她敞开了技术的大门,而且正在悄悄向她敞开着情感的大门。技术上是他的师傅,生活上是她的大哥。每每她生病时,端水送药,不离床前,俨然是她的保护神。有一次,一位故意闹事的小混混理发后不给钱,二姐只是说了一句便招惹得混混抡拳向二姐打来。说时迟,那时快,师傅从另一个位置迅疾迎向拳头的方向,拳头便重重地落在了师傅的脸上,打得鼻青脸肿,还住了几天医院。这一切自然又感化了我二姐这个农村姑娘,爱情的天平终于倾倒在师傅身上。而让我二姐最终做出决定的是,师傅的父母都是农村人,在儿子的婚姻问题上,绝对不会再发生父母以死阻击的事。

正当我二姐沉浸在第二次婚恋的蜜窝里时,从天而降的一场车祸将这个蜜罐击得粉碎。那天,师傅骑着一辆电动车出外办事,拐弯时一辆大卡将电动车带倒,师傅被碾压得面目全非。至此,我二姐的第二次婚姻宣告彻底流产。

哎,我二姐就是这命!

有人看过我二姐手掌的爱情线,说是纹理不畅,中间被一根横线阻断,天生断定婚姻多舛。

这以后,二姐就几乎与“找对象”这三个字绝缘了。谁要给她搭桥牵线,她就给谁烦,她说她这辈子决心当个女光棍。这下子我妈着急了,左说右劝,想方设法开导。就这样又过了七,八年,二姐的心才慢慢缓过来。我妈给她举了一个例子,说村里某某某家闺女一辈子未嫁,死后不让进本家祖坟。不知是妈这句话击中了她的要害,还是命中注定,又过了二年,在二姐35岁时,竟然引回一个40多岁的女婿。至于说二姐是怎么一步一步缓释多年集聚的那些心理障碍,一步一步怎样与二姐夫谈婚论嫁涉入爱河,又一步一步如何克服层层阻力按照妈的意图让二姐夫成为倒插门女婿的,就不再多赘述了。反正,二姐最后没成了女光棍,总算是了却了我妈的一块心病。

我的这位年长的二姐夫是一位学校食堂的厨师。家里光景拮据,平日里节衣缩食,连纸烟都舍不得买一盒。有瘾了,就拿来一张报纸,撕成条子,在每一个条子上倒烟末些许,然后快速卷成桶状,末了,用口水粘住,就成了一根自制纸烟。点火猛抽几口,鼻孔就徐徐冒出烟来,也惬意得很。在食堂,每天有数不清的饭菜会倒掉,有些筷子动都没动过。这让二姐夫很心疼。后来,他就给食堂的头儿说了说,将没动过筷子准备倒掉的饭菜带一点回家,为得是节省一些粮油和买菜钱。也许是年龄大了一点,二姐夫对二姐的呵护和恩爱那可是没说的。俩人在一起打工那几年,二姐上夜班时不管天多晚天多黑,二姐夫总在厂门口等着。这让厂里的许多同龄人眼羡得要死,说看看人家两口子,迟饭是好饭,月明(我二姐)迟是迟了点,可对象找得踏实,恩爱。

其实,我二姐心里的苦水她知道。也许,在婚姻大事的漫漫征途上,她转危为安,苦尽甘来了?

二姐的孩子一直由我妈抚养着,到三周岁时该上幼儿园了。我们村里有一个幼儿班,一个老师看管着十几个娃娃,教学质量自然一般。为了让孩子从小就能享受到最佳的教育资源,二姐两口子酝酿再三,毅然决定让二姐辞掉工作,把孩子送到离村五里的县城幼儿园上学,二姐专门负责接送。二姐和二姐夫又拿出全部积蓄,在村里买了70平米的一套楼房。虽说还不到20万元,要在北京怕只能买2个平米,但对于二姐和二姐夫来说也是个天文数字了。就这,两人还贷了8万元的款,还不包括我妈悄悄给她填补的5000元。这样一来,二姐的经济状况就显得更加紧促了。但为了孩子的前途,二姐和二姐夫咬牙只得这么办。

搬迁之前,二姐为举不举行乔迁宴动了好多脑筋。按照我们这里的乡俗,迁居新屋是一定要办几桌的,贴贴对联,放放鞭炮烟火,亲戚邻里来祝贺祝贺,也算一种人之常情。二姐想,按理说,是该办几桌,这辈子还能迁几次?还能再买一套楼房?可自己的情况与众不同,自己是一个出嫁闺女,出嫁闺女就不是本村的人。妈不知做了多大的努力,才在村里落了个户口,有什么可以张扬的?但转念又想,花了20万买下套楼,就这样不声不响住进去,邻里一准生疑,准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不,怎么就那样子悄悄住进去了呢?按二姐当时的经济状况,实在是捉襟见肘,能省一文是一文。新屋装潢就只包了个门套,涂了涂墙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办几桌,按现在的物价计,少说少说你不得上千?从经济方面考虑,不办最好。可又不能堵亲友邻里的嘴,你月明真的就穷成了这样,寒碜成这样,连几桌乔迁宴都办不起了?是否就是怕亲友邻里到你家聚一聚,啜一顿?还有一个顾虑,一般的乔迁,亲友邻里来祝贺,都要多多少少带点礼金,礼尚往来嘛!设不设礼房,收不收亲友邻里的礼金?收了,别人一定会说三道四;不收,别人也会说三道四,反正都要说三道四。

左右为难的二姐就把这事和二姐夫商议,又和妈商议,又和当时住娘家的妹妹我商议。二姐夫的意见是尽量不办。我知道二姐夫是心疼那几个钱。羊毛出在羊身上,现在就指望他那3000元工资了,能省一个是一个,孩子要上幼儿园,二姐又没有一分钱,又拖着一屁股债,给谁谁急。娘的意思是要办。我妈其实是个讲脸面的人。说村里自古以来搬迁都要叫上亲朋好友热闹热闹,为什么轮到咱就不办?还没有穷到那步天地!至于说你是个出嫁闺女,咱在村里已经落了户,落了户就是一个村里人了。还扭捏什么?正大光明,办!当二姐征求我的意见时,我真的也是有点为难。我最了解二姐,二姐心里的许多难处我最清楚。但我不敢给二姐拿主意。我只能模棱两可,是是而非。二姐要办,我积极支持,跑腿搭人的事包给我;二姐要坚决不办,我也没意见

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二姐最后还是定下来要办。算来算去,也没多少客人,顶多五六桌足矣。所以,宴席就设在家里。厨师就是二姐夫,不过二姐夫来电说,他要等到办事的前一天才能赶回来,怕多误班扣工资。让我们把米面油菜都备好,该洗的洗干净,至于说鸡鸭鱼肉之类的荤类,家里不用管,他在外面准备。

那么远带回来,坏了怎么办?

我借了一个小冰箱,没事。二姐夫在电话里说。

接下来最麻缠的事就是具体计划赴宴的客人。这一点务须得小心谨慎,考虑周全。该请的人一定要请到,要不日后会有闲话。“人家就看不起咱,办事连句话都没有。”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果不该叫的人你通知了人家,人家会说,都是些几杆子也打不着的亲戚了,现在这人,为了那一点点礼钱,真做得出来。所以,你别以为事情简单,简单里含着复杂。

为此,我和二姐拿着笔苦苦筹划了两天。

该考虑得考虑了,该筹备得筹备了,亲戚朋友该搭得都搭了,二姐的乔迁宴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但二姐心还不稳,一会一会问我还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夜里常常被莫名其妙的梦惊醒。由于睡眠不足,劳神劳心,多少日子了脸色都很难看,人一下子消瘦了许多。我和妈都安慰她,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请几十个人吃一顿饭吗?你的心也太小了,像你这样小心怯胆的,以后还怎么过日子?话虽这样说,可担子搁在谁肩上谁觉得沉。二姐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时时揣着这件事,办事的前一天午夜还给我二姐夫打电话。“你那边的荤菜都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你放心。置办了几个?六个。一个红烧肉,一个过油肉,一个炸鱼片,一个宫保鸡丁,一个水煮肉片,一个葱爆羊肉。够不够?”二姐沉默半晌,说:“够了。回来再做个麻辣豆腐,炒豆芽之类的,再买几个凉菜,也凑足六冷六热了。”二姐在电话里反复强调,这一次,可千万不能再拾掇你们食堂的处理饭菜。二姐夫说,怎么会呢,都是我买的鲜料,自己加工的。“路上一定要有制冷设备。有。我专门借了人家食堂放有冰块的几个保鲜箱子。”

五月初九,一个喜庆吉祥的日子跳着笑着就来到了。二姐家七十平米的小楼顿时热闹起来。楼梯的扶手上缠着红纱,单元门口还悬挂了一对灯笼。楼门口贴上了一副庆贺乔迁的对联。清晨,二姐还在门口放了几个一点火就飞上天的二踢脚。二姐夫昨夜才赶回来,今早四点多就进厨房忙活开了。二姐,妈,和我忙着招呼客人。二姐跳出跳进的,一会儿说待客的茶水还没有安排好,一会儿说还得出去给小孩子们买几个糖果,隔会说某某细节还有纰漏,隔会又说某某环节还存有瑕疵,忙得都有点失魂丢魄的样子了。

事情办好的标准就是给人们吃好喝好。饭菜的质量是一方面,最要紧的是要让人们喝好酒。村里的人没什么讲究,不要求你上什么茅台五粮液,像北京二锅头之类的档次就可以了。二姐狠狠心,说自己说来说去是个外人,不能显得小气。省要在自己牙缝里省,不能在别人身上抠。咬咬牙搬回几箱汾酒,每桌放一盒芙蓉王,小孩妇女的席位就不放了。

安排席位在宴会中也很有讲究。什么都有个重点,五六桌里的重点就是主宾桌。就是要把亲朋好友中几个关键人物安排在一桌,重点招待。二姐,我妈和我经过再三考虑,坐在这一桌的几个重点人物有:我妈,我爹,我舅,舅妈,我大姐夫(我大姐在家坐月子),我姑父,姑妈和我,二姐是这一桌主陪,二姐夫在厨房忙活。

爹之所以算这一桌的重点客人,是因为我爹的身份特殊,是个养父。三十年前,我亲爹是个拖拉机驾驶员,在给集体拉粪时翻车了,没等送医院人就没了。那时我也就是个两三岁的样子,我大姐二姐也很小,一个四口之家塌了天,以后的日子可怎过?当时我养父在村办的矿上下坑,三十多了还没有成家。据说年轻时村里也有姑娘愿意以身相许,问题是我养父那时还挑剔,不是嫌人样儿差,就是嫌人家没活路。这样子一来二去,就误了节令,转眼间三十出头了。我亲爹出事后,老村长就开始撮合这件事,我妈那时有两个条件:一,活嫁死不嫁,死了和前夫合葬;二,孩子们依然跟前夫姓。我养父当时也很犹豫,说来说去,在这个家里咱还是打工小小一个,累死累活把人家养大了,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经不得老村长再三说劝,说你三十大几了还能找个黄花闺女?至于说孩子们的姓,张王李赵只是个符号,人家外国人就没有姓,城里人有的还跟妈姓,有什么讲究头?况且,你把孩子们拉扯大了,即使她们不跟你一姓,还不照样喊你爹?再至于说活嫁死不嫁,更扯逑蛋,人一死,两腿一蹬,你还觉你埋在那里?墓穴里还有谁?城里人火化后都在一个园子里埋,都在一个公坟里躺着。还有一条最现实,你和她都还没过四十,老辈人说四十九努一努,你就能断定人家不会再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经老村长这么一说,再加上亲戚朋友相劝,我养父和我妈终于结合了。一晃又是三十年。这三十年我养父起早搭黑,家里家外忙个不闲,把我们一个个养大了,还都读了初中。遗憾的是,我妈没有给养父再生个一男半女。但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养父的养育之恩,刚进门那几年叫大爷,现在都改口叫爹了。爹长爹短的,一家人过得也相当谐和。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养父有自己的心事,尤其是在清明节我们给生父上坟时表现得更明显。有一次我们从坟前回来,发觉他一个人在偷偷抹泪。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养父总是在悲伤自己没有亲生子女,三个女儿毕竟是人家的。到头来,两腿一蹬,入土了,碰个清明鬼节,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个人给我在坟前烧封纸?总之,养父有养父的顾虑。尽管我们比长比短给他解谈,说我们就是您的亲生女儿,老了一定给您披麻戴孝,养老送终,但还是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所以,这一次二姐的乔迁宴,一定要招待好我的养父。因为每逢这样的场合,养父最敏感,一定让他不要有什么其他想法。

我舅父和我们在一个村。我舅父比我妈小十岁,在村里也没个正当职业。种地吧,嫌收入低;下煤窑吧,嫌受罪;出去打工吧,嫌背井离乡;后来村长给他找了个看水泵的营生,一天上五,六个钟头,固定日工资50元,他还嫌工资低,每天到村办公室跟村长较劲。我舅父爱喝酒,在村里有一帮酒友,碰到一起不喝个酩酊大醉不散伙。这一次村里搞拆迁,我舅认为发财弄钱的机会到了,其时我表弟正谈婚弄嫁,女方提出要十万元的彩礼,否则婚事告吹。我舅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说砸锅卖铁也得给儿子成个家。东挪西借,十万元的彩礼还没凑齐。正遇上村里搞拆迁,我舅家在一排楼址西头,按照县里的规定,旧房一平米换新楼一平米,户户如此。拆迁时,大部分住户都签了合同,我舅就是不签。原因是他的院内有一个大约十几平米的茅房,只有围墙,没有上盖。拆迁组的意见是这样的茅房不能算作房屋,我舅却坚持要算。说茅房为什么不能算作房子,不算房子为什么叫“茅房”?我舅心里有个小九九,假若这十几平米的茅房能争取成功,彩礼的一半有了。所以,就横下一条心来,跟拆迁组纠缠。你不给我算平米,我就是个不签,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拆迁组多次做工作,未果,好在我舅家在这一排楼房的西头,并不影响整排楼基的开挖,只是盖起后这一排比其他排少了一截。

这样子,我舅那十几平米的茅房面积算是泡汤了,自然那几万元的彩礼也不翼而飞。为此,我舅憋了一肚子的气,在炕上躺了半个月。要不是看在他外甥闺女几番几次的盛情相邀,我舅来不来还是个未知数。

我大姐这几天坐月子,二姐再三相邀,大姐才派了大姐夫前来应场。其中自然有一点瓜葛。我大姐十八岁出去打工,二十一岁打工期间肚肚就大了。这令我妈大为恼火,骂我大姐没出息,自己也管理不住自己。按说现在出去打工的妮妮,搞个恋爱找个对象并不算什么十分悖理的事,令我妈最不满意的是搞大我大姐肚子的大姐夫也是个穷小小,老家是陕西榆林,只能种一点莜麦山药蛋的地方。妈给大姐说,咱们这儿就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他那儿比咱还穷。你这一辈子算是跌进穷窝里了,怕几辈子也翻不了身。怎奈,我大姐是铁了心,跟妈说讨吃要饭跟定了王庆林。我这辈子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妈你趁早别拦了。我妈气得在炕上躺了一个月,几乎要和我大姐断绝关系。还是我和二姐苦苦相劝,才没走到那步天地。我大姐结婚我妈也没到场,这样子,我大姐和我妈就种下了的隔阂的种子。后来,我妈帮我二姐在村里落了户,又帮我二姐抚养着两个女儿。这就让大姐抓住了话柄,说,看看看,一样的儿女两样看待,我找的对象地方穷,你为什么不给我也在咱村里落个户?妈你不给村干部好处人家能给你落户?抬养一个娃儿需要付出多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妈你为什么不能一碗水端平?我王月清难道不是你亲养的?还是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王月清?如此,我大姐和我妈的疙瘩越结越大,前些年我大姐就根本不登我家的门槛。后来,还是我爹和我们跑了几趟,大姐看在我养父的脸面上,才逐渐和我们有了来往。

姑父一家子的小光景过得还算如意,基本上能够达个小康。姑父带手,搞装潢,揽成一家生意也能挣个千儿八百。但姑父也有姑父的苦恼和失意。姑父最大的苦恼就是干完活主家欠账不清。要么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说这儿缝对得不齐,那儿墙抹得不平,门框有点儿歪,铆钉有一丝痕迹等等。主家的心思一看你就明白,想压价!压价本来也是情理中事,问题是压了价工钱还是不能如数付清。你就跑吧,跑得你成了罗圈腿还是个不清。

于是,众人便带着各自的家事,世故,人情,心事,烦恼,失落,失意,向往,憧憬抑或其他的其他坐在了一起,坐在了二姐乔迁宴的主宾席位,坐在了二姐这个70平米的乔迁新居里。

头三杯,自然是二姐唱主角。二姐端起第一杯酒走到我的养父和母亲跟前,说这第一杯敬二老,祝您俩健康长寿,白头到老。二姐端酒的次序是,先养父,后母亲。我们都知道二姐敬酒次序以及措辞的用意,众人由不得都拍起手来。养父手颤抖着接过酒杯,说谢谢女儿,然后一饮而尽。二姐的第二杯酒按年龄依次端给姑父,姑妈,舅父,舅妈,大姐夫等几个主要亲戚,说,感谢众位长辈亲临捧场,祝您们家庭和睦,健康长寿!二姐的第三杯酒让大家一起举杯,感谢所有来参加乔迁宴的亲朋好友。这前三杯,说来说去是表达主人的感激之情,满含着众多的祝福和祝愿,相互捧场,祝福满满,营造气氛,其乐融融。酒这东西,没有一定的量不会刺激人们的神经,所以,刚开始,头脑还相当得清醒,思维还相当得清晰,谁都不会说错话,也不会做出什么不文明的举动。接下来,借着这样的场面,众人也难得这样一次相聚。平日里各忙各的,开门七件事,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今个儿聚在一起了,也是一种缘分呀!于是便端起酒杯,相互问候,相互祝福。她姑父,咱俩这是头次见面,喝三个!好!她大姐夫,听说你又得了个胖小子,祝贺!祝贺!咱俩也喝三!行!她舅舅,咱俩这是第二次见面吧?喝!喝!月清她爹,你这辈子也不容易,总算是把孩子们拉扯大了,喝个辛苦酒!喝!喝!这个阶段,大家都拣好听话说,向对方表达自己浓浓的敬意,说所有的一切全在这酒里了,这一句寓意就深远了,所有的一切,范围之广,包括之多,无以穷尽。心里酥痒痒的,总之是说顺心的事,说顺耳的话,人就待听。酒呢,就愿意多喝。酒能助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看看该敬的也敬了,该喝的也喝了,大家趁着酒兴,就天南海北地扯,肆无忌惮地聊。奇闻异事,故事俚语,无所不谈,无所不讲。为得是一个乐呵,自然免不了就插入了一些黄段。大姐夫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司机给老板开了十几年的车,老板竟然没有发觉司机早就和老板娘插了一腿,待到老板一命呜呼,没出七,老板娘就迫不及待和司机领了结婚证。于是,司机就在众人面前炫耀,说世界上的事你能说得清?以前,人们总说我在给老板打工,其实是老板在给我打工。众人听了便愤愤,说这样的女人该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于是便慨叹世事炎凉,怪事多多。酒喝到这个程度,便有人成了红脸关公。其实,变成红脸关公的人不一定不能喝,最怕的是苍白脸,那种人其实不胜酒力,易醉。酒喝到这个程度,心里的话儿便口无遮拦了,有什么心事有什么烦恼,都会尽情地往出吐。人们开始讲真话了。头脑清醒时不一定讲真话。头脑清醒时,说出来的话都包着一层皮。姑父首先就开言了。姑父红着脸,用筷子敲着杯盏说,你说这是不是故意欺负人?明明我的门套包得直直的,主家一个劲说歪,要扣我500元工钱。我火了,拿来直角尺给他量,严丝合缝得没半点差错。主家强词夺理说我的直角尺有问题,要到度量衡那儿检验。我一怒就把直角尺折了。扯球蛋,我就是不要那500元也得争回这口气!我舅舅听了,问后来呢?后来狗日乖乖把500元工钱给了我。大姐夫是那把壶不开提那把。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大姐夫眯缝着眼问我舅,儿子今年多大了,二十九。该办事了吧?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我和二姐相视,暗示大姐夫怎么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是舅的心病呀?果然,我舅叹了一口气,说,外甥女婿呀,也不怕你笑话,我儿子二十九了还没成家,我心亏呀!我不是一个好老子,我自罚三杯。说完就自己满满斟了三杯,一饮而尽。我和二姐用眼色示意大姐夫,大姐夫全然不理我和二姐的眼色,继续端着酒杯问道,舅舅,怎29了还没成家呢?我舅瞪了一眼大姐夫,又自斟了三杯说,咱没钱呗!女方家吐口就要十万!咱又没别的本事,只好眼呆呆看着儿子打光棍。说着说着竟呜呜大嚎。这下子,我们都慌了,二姐狠狠瞪了大姐夫一眼。大姐夫知道自己闯祸了,连连表示歉意。我妈也劝道,男子汉哭什么?哭能哭出钱来?这时我舅妈出来给舅舅帮腔了:姐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咱没你那本事,给闺女在村里落户不算,还买下这么一套楼房。我二姐不吭声了,我大姐夫接上话茬,说是呀,妈就是有本事。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现在是站在大姐的立场发言。本来我想说大姐夫几句,顿时觉得不妥,识时务者为俊杰,看看眼下的形势,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立场,不能火上浇油啊!我爹一般场合下不言声,大概他也觉得火药味越来越浓,举着酒杯说,不说其他了,咱们斟满,喝!我舅真的是有点喝高了,举着杯竟然对我爹说,姐夫你最有体会,没儿没女是个啥滋味?若是我儿子打了光棍……我二姐听了,呼一下子站起来,冲我舅说,舅你说得是什么话?我爹怎没儿没女?我们是什么?我舅又喝了一杯,红着眼对我二姐说,你一个出嫁人,有什么资格训我?我二姐也不示弱:你不能借着酒撒疯,挑拨我们一家的关系!我舅妈也上阵了,站起来指着我二姐怒声怒气问,谁挑拨你们家关系啦?边说边离开座位扑向我二姐。我妈我爹和我拼死拼活才拉住。这时,厨房上来了最后一道菜---我二姐夫亲自做的红烧肉。我爹站起来,亲自给我舅,我姑父,我大姐夫,我舅妈,我姑妈斟满,说,谁都不要再说嘴外话了,咱们相聚一次不容易,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喝!我舅大概气还没消,拿起酒瓶咕嘟咕嘟倒灌了几口,后夹了一片红烧肉送进嘴里,嚼嚼,随即呸呸吐了出来,红眼盯着我二姐说,月明,你办不起就别办,别拿发馊的饭菜糊弄人!我们都以为酒喝到这步田地,舅在气头上说得是胡话,都夹了一片,仔细嚼嚼,说老实话,肉片是不太新鲜,但不仔细嚼绝对嚼不出馊味。舅妈阴阳怪气开腔了,吆,还说道别人呢,省钱省到乔迁宴上了,见小气没见过这样小气!,我们低贱就不值得一提了,你爹你妈呢,不能这样孝敬吧?我二姐夹了一片肉,仔细嚼了嚼,脸唰地白了。我舅更得理不让人了,酒精已经开始在他脑子里燃烧了,脸变成了一块红布。不晓得他从那里激发出来的烦恼,把酒杯砸在地上,说不喝了!不喝了!又指着我二姐说,你小看谁?你小看谁?办不起便不办,也不能拿发馊的饭菜糊弄人!众人都劝我舅少说几句,无奈,他的神经似乎已经不听他指挥了,跳起来还要砸盘子。我二姐像发了疯般喊二姐夫,赵明元,你给我出来!出来!我二姐夫要出来的话,这戏就更有戏了。我一脚跨进厨房,把二姐夫挡住了。这下子,我舅更加抓住了把手,摇晃着身子说,看,赵明元不敢出来吧!你王月明还有什么说的?我二姐脸由红变白,由白边紫,嘴唇哆嗦着,羞愧,恼怒,心焦,悔恨,有话说不出,有理不能辩,突然拿起一个酒瓶子就朝自己的头顶砸去,酒瓶子飞舞着在我二姐的头顶上画了一道圆弧,然后猛猛地落到了我二姐的头皮上……

二姐在医院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我提着两箱特仑苏去看我舅,替她向舅道歉,说她出院后还要亲自登门赔礼认错。我二姐夫在一旁嗫嚅着不敢啃声。我曾悄悄问过二姐夫,那红烧肉真的有问题?我二姐夫支支吾吾说,也是从学校食堂端回来的,谁想隔一天就不新鲜了。我不再追问,二姐夫也是为了二姐这个家。可二姐就不是这个态度了,看样子准备要跟我二姐夫大动干戈。背地里哭着跟我说,妹,我怎这般命苦,找一个不对,找两个不对,找第三个还是个小气鬼!我百般解释,二姐气才稍稍消了一点,不过,跟我二姐夫的战斗肯定不会销声匿迹。看着二姐憔悴的样子,我想对她说,舅在酒席宴上摔酒杯,真的就是因为肉片子有点发馊了吗?但我不敢现在说,只能等她出院后慢慢再给她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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