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从哪里升起？从自己的内心升起。“六便士”遍地都是，我是不是可以去追寻我自己内心的那一片光，能不能用这片光来照耀我的生活，不怕孤独，不怕不确定，然后在这个过程里面去让自己的生命获得它应有的这样一个内核，获得它的分量，也获得它的温度？

书友你好，欢迎来到非凡精读馆，我是梁永安。今天，我们来讲一讲英国作家毛姆的长篇小说《月亮与六便士》。

这本书非常有名。“月亮”它代表的是自由主义，一种理想；“六便士”代表的是现实，是一种我们面向现实社会，那种生活的坚硬感或者说扎实感。很多人会觉得毛姆在这本书里面，他把“月亮”和“六便士”放在一起，他是不是就特别推崇自由主义呢？他的意思是不是说，月亮比六便士更重要、更有价值呢？其实倒不见得是这样的。这本书写得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这本书里面没有鄙视链，它不是这种对立的关系。

所谓的这种“六便士”的生活，其实也有它的一种宝贵价值。我们的社会，一定是在两个轨道上前行的。什么轨道呢？一方面，我们通过“六便士”的努力，探索这个世界的自然规律，它的形形色色的奥秘，比如说物理、化学、天文、地理，方方面面。不断地去让知识更自由，更丰富。

但另外一个精神领域里面，我们说一定是有一种自由主义的东西存在，一定是具有反思性——我做这个事情是为什么。所以我们今天的年轻人，我觉得如果想成熟一点，而不是只是简单地说诗和远方，不是那种艺术化地或者说非常感性地，去对现实表达各种各样的愤懑，我觉得非常值得细读《月亮和六便士》。

其实今天，我们总的来说，还是“六便士”多了一些，“月亮”少了一点，也就是说生活里边，这种现实感多一些，神秘感少一些。所以这本书读的时候正当其时，什么叫正当其时呢？就是正好让你用这本书来，让自己心里的精神的天平，那给它来一点那个“月亮”的感受。

一、毛姆生平与创作背景

在进入这本书的内容之前，我们还是有必要先了解一下，当时的创作背景和毛姆这个人，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月亮与六便士》它要表达的内涵。

毛姆他是1874年出生的。1874年有什么特点呢？英国，大英帝国，那时候是蒸蒸日上。维多利亚女王在1838年登基。1874年的时候，毛姆出生，他赶上了一个特别大的风口，也就是大英帝国一直往上跑的风口。如果我们对比今天的英国的话，就可以发现，当时英国，大量的殖民地在印度、非洲、澳大利亚等等地区，特别大地拓展。在全世界，英国的领地就占了三千多万平方公里，所以被称作“日不落国”，就是太阳不管怎么转，所照的地方都有大英帝国的领地，所以历史的过山车在这个时候还在往高处跑。

但是毛姆1874年出生，他一直活到1965年，他一个人亲自体会了大英帝国往上跑，然后最后哗啦哗啦地往下走的全过程。尤其是1945年“二战”结束，英国人体会到自己时代的结束，整个世界的领跑权交给了美国，然后殖民地纷纷独立。所以就是这么一个不断地收缩、缩小，不断失去的过程。所以毛姆他在这个历史里边，他是具有一个很大的沧桑感的。

毛姆从小十岁左右父母就去世了，然后一直被他家里的伯伯抚养。我们说，从小失去父母的孩子就比较敏感，因为他和世界之间没有父亲的呵护，也没有母亲的百般关爱，那么一切就是要自己去面对了，所以他也知道立足世界不容易。毛姆这个人他后来开始写作，十八岁的时候他去了海德堡大学，他学的专业是哲学和戏剧。就这两个东西，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它是太不一样了。哲学是比较超越的，形而上；戏剧它就特别感性了，所以他在那里面学了一年，后来又回到伦敦去了，然后去学医。

学医他真正把它学完了。我觉得一个作家，如果学过医，对创作来说有特别的价值。学医的一个特点是什么呢？没有学过医的人，看人是穿着衣服的，是一个完整的、充满着社会性的人，但学过医的人就不一样了，人是赤裸的。而且从解剖学来看，人是一个由器官、由肉体构成的，每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归根到底就是人的这个自然性就被观察得特别清晰。

后来你看毛姆这个人，一开始他写小说，在社会上算是很一般的小说作者。后来他就写戏剧，结果没想到戏剧，一炮打响。有一段时间，伦敦的这种剧院，有四个剧院，都是著名剧院，同时在上演他的四个不同的剧作。这在莎士比亚之后从来没出现过。看起来他可能是要在戏剧领域里面要大展宏图了。

结果谁也没想到，1913年，他写了长篇小说《人性的枷锁》，实际上是一个自传性的这样一个小说，受到社会特别大的好评和欢迎，销量很大。他在创作里面赚到的第一桶金，就从这本书来的。

后来毛姆他在1916年去了南太平洋，就是波利尼西亚塔希提岛。登上岛以后当地都是土著，所以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地方。这个地方对他来说，还是有一个很大的影响。因为我们说，人就是要能够面对世界看到不一样的活法、不一样的文明。塔希提岛这种地方，它就是一个充满了海风、椰子树和形形色色的土风的地方。

当地人的生活非常简单，没那么多加法，没那么多附加值。所以在这个地方，人和自然的关系是水乳交融。毛姆他到了塔希提岛之后，他一下子对生命就有了一种新认识，其实我们原来活得太单一了，只知道一种价值，一种活法。

《月亮与六便士》里面就写到这个问题，里面有段话我印象很深，它就说这个世界上很多很多人，他从小生活在一个地方，实际上他永远不知道，世界上有另外一个地方很适合他，因为从来没见过。多少人就活在不是自己的那个生活里面。

所以只有在这种放大了的生存空间、在多样化的空间里边去经过，才会明白自己究竟适合哪种生活。毛姆在这本书里面，其实他要写的是什么呢？就是我们怎么走出这样一种单一的生活，怎么样去使我们的生命获得真实的幸福，我们唯一的短暂的一生，如何去寻找到有价值的落点。所以这是这本书的特别大的内涵。

二、情节展开：离家出走，道德跨越

这个小说其实从情节上看也并不是太复杂。它里面写的这个“我”，他第一次看到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的出场，发现他一开始就显得格格不入，有点落落寡欢的样子。“我”是去参加思特里克兰德的太太举行的晚宴。

他太太家世是不错的，她从小的生长环境是在乡村。

因为英国的背景就是这样，其实在1800年左右之后，工业革命已经开始大规模地展开。原来的工厂就是在山里边，后来变化了，就是工厂可以从山里搬出来，搬去什么地方？去城市里。因为城市里人密集，上班方便，生活也方便。

但是工厂，尤其是当时的这种劳动密集型的工厂，一下子把城市就变得拥挤起来了。泰晤士河被染得漆黑，臭气熏天。1800年左右，大量富人就赶快逃离城市，跑到乡下，建一个小别墅，搞个小庄园。跑下去之后，把城市里的读书、酒会、舞会，各种各样的人际交往，还有这种文化生活方式都带下去了，一下子带动了整个英国乡村的这样一种新的现代化。

思特里克兰德的妻子，她是在乡下长大，实际上代表她家庭还蛮高贵的，地位是不错的，所以她才有钱，后来在伦敦会办各种家宴去请人。请什么人呢？大部分都是作家，因为他的妻子对文学很崇洋、很着迷。

她自己尽管不怎么写，但是她还是很喜欢。因为她作为读者，读者和作家之间其实有个间隔，读者总觉得作家很了不起，能够哗啦哗啦写那么多东西，觉得他的世界可能是特别地神幻。隔着一层看，其实她如果真正是跑到作家的圈子里，真正体会到，那就大不一样了，就会发现也是一地鸡毛。但是思特里克兰德的太太，她还是站在文学外面来看，所以她家里经常请作家来。但是同时人家也是客人，也不会说是按照文学的本相来跟她交往，所以就保持着这种审美的愉悦。

所以这里面小说的叙事者这个“我”去参加聚会，一开始去了以后，就是太太在张罗，其实思特里克兰德本人都不出来，到后来才勉强出来了。一看就很沉闷，为什么沉闷呢？其实我们在后面就知道了，他跟这个圈子，跟这种生活是格格不入的。社会这个名利场，大家都是虚来虚去，都是外在的交往。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他并不需要这些晚宴，他自己有事做，其实他在悄悄地学画，但是大家都不知道。他当时是个股票交易员，收入还不错。

其实股票交易员这个角色，让我们一下子想起什么？就想起高更了。高更是1848年出生的，他也是一个股票经纪人，最后跑到塔希提岛。所以很多人就说，这里面男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的原型就是高更。其实后来我看到材料上，高更的太太实际上是不太赞成这个说法。但是小说里边确实是借用了股票经纪人的这样一个角色。

所以外表上他跟大家是融合的，社会生活就是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人外表跟大家处得很好，但实际上内心跟大家离得很远，生活就是一场应付。思特里克兰德他一出场就显得跟大家不一样。他的妻子看起来生活太平无事，生活一切都是稳定的，没什么问题。

但是小说写得急转直下，突然找不到思特里克兰德了，他留下很短的一封信，就是让妻子以后不要再找他了，他跑到巴黎去了。这个妻子，她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家伙肯定是跟人家私奔去了。从他妻子这个想象，我们其实明显地看出来了，她跟她的丈夫简直就完全不在一个世界。而且这里还可以说明，她原来跟丈夫相处的时候，完全是在世俗逻辑里面，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内心世界里边还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是他更真实的自己。

所以后来他的妻子就找到小说里面这个叙事者“我”，请他干什么呢？请他到巴黎去找一找自己的丈夫，其实主要是想搞清楚他跟哪个女人，在什么地方鬼混。结果你看，这个“我”到了巴黎之后，辗转打听，最后才知道，思特里克兰德没有跟任何女人在一起，也不是跑到巴黎鬼混、过着奢华的生活，而是住在一个特别破、特别底层的一个破破烂烂的旅店里面。

去干吗呢？后来这个“我”跟他一见面，才发现他要画画。这其实一下子就大不一样了，出现了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变化。其实这个时候，思特里克兰德跟这个“我”讲的时候，眼光里闪出的那种光芒，就震慑住了这个“我”。

“我”这个人，毛姆在写的时候，还是赋予了他一个很大的灵性，这个人能识别艺术，他跟思特里克兰德在交谈的时候，他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人他内心深处，潜伏的这种东西像个幽灵，这个幽灵始终是不停地在跳跃，要寻找到跟自己相一致的这样一个世界。

所以叙事者“我”，其实他代表了我们大众的一种评判，小说里面的“我”对思特里克兰德，是一个观察者和不停地给予分析，甚至是批判的这样一个角色。这样一来小说就有一种二元性，这个二元性其实不让读者完全沉浸在思特里克兰德的这么一个角度，也表明了作家本身他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这种二元性。一方面，他能认识到思特里克兰德的艺术新生命，但另外一方面，他横跨一种社会的、“六便士”里面的逻辑，责任、道德、义务等等。

所以他就追问这个思特里克兰德，你离开你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把他们陷入悲苦中，然后你没有收入，他们现在又有极大的生存困境，你就完全不考虑吗？其实这个质问，也是毛姆故意这样来写。

这也是我们大部分人，遇到要做一个自己的选择，旁边的人肯定会这么问你：你只顾自己的选择，你的家人呢？你的社会责任呢？这个地方思特里克兰德就风轻云淡地回答说，那是她的事情。就是完全没有丝毫的负担。他说应该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能力。

其实这里，我们听到这个话，会觉得这家伙没心没肺，完全是特别自私的一个人。但是小说写得很有喜剧性的是什么呢？思特里克兰德，他的不管不顾，相反释放出来一个东西，就是他的太太实际上是很有生活能力的。

她面对现实，其实是非常有她自己的一种寻路的力量的，他太太缺的就是个“绝望”。所以思特里克兰德的这种处理法、这种观念，不像我们很多人处理得模模糊糊、左顾右盼，然后在自己的向往和责任之间摇摇晃晃，把生活搞成一片狼狈的状态。

思特里克兰德他这么一弄，他太太完全就知道，不可能再指望这条路了。实际上她后来就搞了一个什么呢？打印室。她以往交往的这些作家一下起了作用，那些人很多手稿要交给出版社，有文稿要打印。结果你看他太太主动出击，还雇了人，最后弄成一个收入挺不错的打印室。

所以这个书里面毛姆为什么这么写？我觉得从叙事上看还是非常有意思，他如果写成这个妻子是个大大的弱者，什么路都没有，最后贫困交加死掉了，那读者读这本书的时候，对思特里克兰德，这个最基本的一个情感就会严重恶化了，就会有一种对他很强的排斥。

但是毛姆这么一写，就把这个东西给放下了，就是让读者心理上，不至于对思特里克兰德产生那么大的一个距离感，可能甚至还莞尔一笑，觉得他还成全了自己的太太，所以他是这么一个写法。第一个大选择，去画画，就这么解决了。

那么为什么思特里克兰德要跑到巴黎去呢？我们知道法国文化里面它其实有很大一个强项，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它的文化创造空间，从十九世纪之后，整个巴黎就是世界时尚之都，公共空间特别丰富，大量的艺术家都跑到巴黎来。巴黎变成了一个世界文化艺术的聚集地。

所以你看离开伦敦跑到巴黎，这就是一个很大的空间转移，所以这个部分，也就是说我们的生活的基本点，从一个充满了“六便士”的地方，然后跑到这样一个艺术之都来了，这个就不一样。

在这部小说里面，按照希腊戏剧的一个原则就是，发现必然带动转折，这是剧情的一个基本规律。发现是什么呢？就是发现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他灵魂深处是另外一个人，他要绘画，然后绘画把他从家里带走了。其实是读到这个地方，你可以发现，在发现和转折中间我们缺什么呢？行动力。很多人可能每天都有自我发现，我上班为什么这么累？我为什么无聊地天天要来来回回？我为什么过成这个样子？我们今天因为有那么广泛的阅读，全球化给我们送来这么多信息让我们每天会有各种想法。但是，行动呢？

其实这本书写在这里也很干脆，思特里克兰德“轰”地一下就跑掉了，这个主人公说干就干，所以这个书里面他写的其实是有一种很干净利落的东西。

这本小说在我们现实生活里面，也是有一个很大的启发性，因为我们很多人活这一辈子，太天经地义了，就是很惯性，自己每天忙忙碌碌投入进去的生活，有没有把它沉淀一下？有没有想过一下它是不是好的？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他们可能觉得你很对。但是你扪心自问，心里想想对不对？我们常常就淹没在社会评价里面，别人说你好，你就觉得很有自信、很有价值。如果大家说你不行了，否定你，一下子你内心里边就慌了。所以归根到底，很多人一辈子，其实一切一切都是依赖于他人的眼光。

所以这本书它给了你另外一个眼光。这个月亮从哪里升起，从自己的内心升起。千万不要以为“月亮”和“六便士”，是我站在地表上抬头一看，看见月亮了，那就简单了。“月亮”从自己的心里升起来，然后“六便士”遍地都是，我是不是可以去追寻我自己内心的那一片光，能不能用这片光来照耀我的生活？这是一个最主要的问题。所以这是这本小说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有点严峻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哪里呢？那就是要追问了，我自己的心里还有没有月亮？先把这个搞清楚，然后再问问能不能升起来。

在这个小说里面，它里面的主人公，他的追求是什么呢？他一辈子好像都在寻找一个东西，但总是找不到，用那个哲学家海德格尔说的话，就是“诗意地栖居”。但实际上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还是有自己心里的向往的，但是他有一个很大的特点，他有一种道德感、他有一种我们世俗社会里边的责任感：为别人考虑得多一点，为自己考虑得少一点。所以这样的话我们很多人怀揣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向往，然后就活在非常富于责任感的生活里面。换句话说，就是活出了不是自己心里想要的样子，但是有另外的外在价值支撑，就觉得活得还是很有道德的价值。

在《月亮和六便士》里面，这个主人公他就大不一样了，他的那种道德就“屏蔽”掉了，而他始终是活在自己这样的一种向往里面。所以，他的精神深处有一种东西，其实这个东西可以说是洪荒时代的一种气质，这种气质里把自己放到了一个自由的位置。而我们知道在社会里面，自由这个位置是给什么人的呢？是给强者的，强者最追求自由。

什么叫强者呢？他并不是说，有很大的财富，有很多权力等等。历史以来真正的强者，都是有充沛的创造性，就是有这种原创力的。因为有这个原创力，感觉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感觉到了不一样的价值，这个价值是原创的，是不需要别人肯定的，而且是唯一的，是绝不能放弃的。面临任何取舍的时候，别的任何的价值都不能代替自己的这样一种价值。

我们这里就要仔细地分清两种东西了，就是说有时候某种自由，我要实现的是更奢华，我要追求更多财富，我要不受限制地去控制别人，我要怎么怎么样……那这种自由，实际上属于弱者自由，他是要获得，他是要占有，他是要虚荣。这种表面上有旺盛的欲望，甚至是有特别大的奋斗的那种干劲，但是他本质上是个弱者，他空空如也。

但另外一种人，就是我们今天《月亮与六便士》里边的主人公，他其实是有自己的很深很深的面对世界的一种追求感，而这个追求总是不能具象化，总是不能清晰化，在这个过程里面，一个人可能他就会模模糊糊地过一段，但是每一个生活都不能让他落定，也就是说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个流浪者。但这种流浪者不是无所事事，他一旦遇上了那个能够让自己心无限地融化、无限地欣喜、无限地落定的地方，他一下子就彻底地把整个生命都投进去了。

三：情节展开：情断巴黎，生死跨越

我们分析了这么一大段，接下来继续讲这本书的情节走向。跑到巴黎之后，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其实没什么人欣赏，结果他遇到一个人，就是施特略夫。这个施特略夫自己画得不怎么样，但其实这个人很适合做一个美术评论家。但是适合做评论家的人，有时候不一定适合做画家。

人的格局是非常重要的，人的格局从小到大地形成，取决于追求什么？一个人凡是追求的总是可量化的目标，他肯定是有极大局限的。生命本身它还包含着无形的东西，包含着自由、包含着想象。这就是审美，一个搞艺术的人没有审美，那是不得了的，那是太大的缺陷了，是本质性的缺陷。

什么叫审美？审美就是在现实可见、可触的这样一个世界里边，你还可以看到不存在的东西，还可以看到更深远的东西。所以这是一个特别大的区别。就是有的人他达不到这一点。施特略夫就是这样的，他自己达不到，但是他能看见。所以他第一眼看到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就惊呆了，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但是他是完全地被震慑了。

施特略夫这个人还是相当不错的，他看到思特里克兰德这么穷困，生活那么潦倒，还在重病，睡了几天都没人管他，奄奄一息了，然后施特略夫把他抢救般地弄回来，把他的生命唤回。最后还不放心，后来硬是把他带到自己的家里去照顾他。

但这时候就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就是施特略夫的妻子。这个妻子，这个女性，她第一次看到思特里克兰德就非常恐惧，恐惧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们看到后面就知道了，这个妻子当年很可怜，被她的雇主，一个有钱人强奸了。在她那么绝望的处境下，施特略夫把她收留，后来还跟她结婚，带到巴黎来了。

所以这是一种感恩的生活，其实这种生活对他的妻子来说，是既珍惜，又不适合。我们说人和人之间最怕的是这种、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利益的关系，就是你有恩于我，我就有某种义务，有某种忠诚。这样一种心态就掩盖了对于自己真实的生命的向往的，那样的一种对自己的坚持。

所以你看他妻子是完全不应该让这个思特里克兰德到自己家里来的，因为她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不可知的这样一种粉碎性。施特略夫的妻子实际上用我们今天话来说，那也是一个纯粹的“恋爱脑”，是个特别自然的女性。

她和施特略夫在一起，是一种在感恩的心态下的生活，实际上最难过的生活就是感恩的生活，压力大，处处要妥协。压力会像火山一样，在内心深处压抑着很多能量，燃烧着很多东西，这就是病态的生活。

这种生活就缺爆发点，这个爆发点是谁？思特里克兰德。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他内心深处，拥有一种无限的东西，甚至是狂纵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对施特略夫的妻子来说，那是无限地被吸引了，也是无限地向往的。所以这时候她是不让丈夫把思特里克兰德带来的，因为这对自己来说是太危险了。

好，结果施特略夫占了上风，思特里克兰德还是来了。来了之后你看这个施特略夫，他在这个小说里的角色，几乎就是个恩主的化身，他现在等于是把思特里克兰德也变成受他恩惠的人，跟自己的妻子在差不多的一个位置。

最后你看，这两个人要真正地迸发在一起去了。迸发在一起以后，你看这个施特略夫，真是一个这个世界上，你说是最善良的人吧，也特别愚昧。

他最后就担心自己的妻子，跟思特里克兰德在一起过不好，条件差等等等等，最后干脆自己离家，把房子让给思特里克兰德和他的妻子去住。这是多么多么痛苦的事情，但是，我们说一个人道德感太强，他会有这个问题，就是把自己的牺牲化为一种自己崇高的自我评价，或者化为一种自己的善的内心感觉，就觉得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其实小说里面这个“我”去找思特里克兰德，就痛斥他、责问他，人家在你奄奄一息，从死亡里边把你抢救出来，你还这样羞辱他？还去夺取他的妻子？但是思特里克兰德满不在乎，他觉得不是自己去追求，而是这个女人爱自己，这是她的自由，至于别人怎么感受，施特略夫他怎么一个想法，这跟自己没关系。

所以在这个地方，情况就发生了很大变化了，其实在这个地方实际上读者读起来的时候，确实是会有点不适感的，这也是毛姆不希望排除的不适感。因为可以看出来在这个世界上，像思特里克兰德这样的人，如果是像一个病菌一样在整个社会扩散的话，这个社会是维持不下去的。

我觉得在这个地方，它也表达出一个毛姆的态度，就是很多残酷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是不值得赞美的，因为这是生活之痛。所以如果很肤浅地说做一个二选一的话，好就是好，坏就是坏的话，那就太平面了，所以毛姆他也是有一声叹息在这个地方。你说施特略夫这个人多么地好，但是，再好的人在天才面前，也是要被牺牲掉的。

所以这时候情况就变得让人觉得有点艰涩，这个逻辑已经不是社会逻辑了，社会逻辑肯定不能是这样的。就是毛姆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其实他寻求了某种非逻辑化。这里面的男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他过的是一种不合理的生活，是没有我们正常的逻辑，如果我们真正把它还原到现实社会里面，那是完全走不通的。所以他给我们的是一种价值关系，而不是让你照着去做。他通过这种描写强化的一种价值，才能把主人公和现实世界的种种人情世故、社会规则、社会价值这之间的碰撞才能写得火花四溅，才能写得那么忘乎所以。

我第一次读这个小说，读到这个地方就会感觉到，下面难写了，要找到一个新的空间，要找到一个新逻辑去写这个东西。但是毛姆这写得还是很不错的，写到这里最后，思特里克兰德，在这么一个画家的妻子那里，也是不能久待的，他自己还要去自在生活、要去绘画、要去寻找自己更符合内心的东西。结果这时候，画家的妻子没有归路，她原来的生活，跟施特略夫这么好的一个世俗生活，她是前面走了这么一段，现在再回去，就很难了。她回去的那个世界，从传统来看那就是一个特别善的世界，但是里面缺灵韵。所以她到最后喝了一种像盐酸一样的腐蚀性液体，自杀了。尽管被发现，后来抢救又维持了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死掉了。

其实如果你转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女人的去世，也是死在了自己的向往里边。她爱思特里克兰德，不是传统意义上说爱这个人，而是爱这个人身上所打开的东西，那种让她说不清楚、但是心里无限感觉的东西。

我们说，人生里边最难得的就是这种不可描绘。你说一个人，恋爱的时候，恋得正好的时候，你让他说说自己的男朋友或女朋友有什么好？说不出来，无法描绘。如果说能描绘的，那都很具体。凡是很具体的要素，都能互相替换，都能替代。就是这个说不出来的东西，它是最最原生的，最最宝贵的。所以这个施特略夫的妻子最后自杀也是个必然。

这个小说到了这一步，就提出一个巨大的问题，艺术家有什么权利让别人死，然后自己去追求理想？这个问题就大了。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他写过一部小说《地狱图》。《地狱图》里面有良秀这么一个画家，他过得很贫穷，在一个领主下面做画家。他的女儿十六七岁，非常漂亮，结果女儿去领主家做了侍女，良秀根本就过不下去，整天思念自己的女儿。后来他就跟领主提出来，把女儿还给他。

后来，领主就跟他提了个条件，就是你要画一幅“地狱图”，是前所未有的“地狱图”，每个人一看就看得毛骨悚然、惊恐万分的。良秀一听赶快画，为了寻找一个人在地狱里边的那种绝望和恐惧，他故意让自己的徒弟进来，他把门关着，然后徒弟一开门，黑暗中忽然就有巨大的鸟扇翅膀的声音，其实就是猫头鹰，这就是良秀故意搞的，然后这个猫头鹰一下就扑到徒弟头上，然后良秀就把灯一打开，为什么呢？他就要看一看自己的徒弟这种巨大的恐惧，最后被惊吓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就是为了画这个“地狱图”。到最后他觉得还是欠把火候，后来跟领主提出来能不能烧一个藤车。藤车就是个装饰感很好、很精美的一个车，很贵，烧了以后火光冲天，然后这时候他想看一看，这样一个那么美的东西最后熊熊燃烧，人如果在里边是什么样子，可以想象。领主一听，呵呵一笑。

好，过两天说是要烧车了，良秀全神贯注等着，结果车子一推出来，良秀眼前一亮，再仔细一看，不得了，满眼的惊吓，因为不但是有车，而且里面还捆着个人，就是他女儿。最后领主点燃这个车，点燃那一刻，良秀眼看着自己女儿被烧掉。就在那一下子，良秀的眼光突然闪出无限个星星，那么光芒四射，飞快地拿起画笔哗啦哗啦地画，因为这一刻他已经离开人间了，他脑子里就是想象着“地狱图”，他看着燃烧的藤车，然后里边还有那么年轻的女孩子被烧，然后哗哗哗地画。最后车烧完了，他把这个也画出来了。好，这种绝世绘画画出了绝境，画出了“地狱图”，代价是自己的女儿被烧死了。就在那一刻，他已经忘记了人间的一切，什么都放下了，这画画出来了。然后良秀回到人间，女儿的这种痛苦死去，让他浑身都粉碎了，最后良秀也死掉了。

所以毛姆在写的时候，他其实把这个小说又推进了一步。思特里克兰德他要追求绘画，第一步离开妻子是个道德跨越、善恶跨越；第二步又离开他的情人，这是生死跨越。我们对这个事情到底该怎么看呢？

站在社会角度，无论如何是不能赞成的，但是站在艺术角度，它又变成了一个特别神幻的问题。读者在这个地方，他肯定是要追寻什么，他一定要得到一个阅读中的价值补偿。你这个人，人家是一个对你那么好的朋友，把你接到家里，最后你跟人家妻子弄到一起，最后还让她死去，为什么？你要写不出一个真正的说得过去的价值，你这个写得就太黑暗了。所以这是这个小说写在后面，会出现了一个更重要的东西，这是什么样的神秘招引呢？是什么样的一种巨大的渴望呢？使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四、情节展开：塔希提岛，成就杰作

所以我们说在这个小说里面，写到这一步，他跑到马赛去了。那么到了马赛之后，思特里克兰德衣食无着，他后来干了各种杂活，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点小稳定性的工作，就是给船刷油漆。但是他生活里边跟人发生冲突了，跟一个混血开餐馆酒吧的人发生了剧烈冲突，后来把人家还打伤了，结果人家必然要报复他。所以思特里克兰德就被迫又要离开这个地方。这时候正好有一条船，要去南太平洋，这个船上缺一个干活的人，那思特里克兰德就去了。所以他去塔希提岛，去波利尼西亚也是个偶然。

我觉得这点写得是很好的，我们现在很多人向往诗和远方，都有具体的地方，比如说巴黎——艺术之都，去纽约那种大都市，向往那种多元性、丰富，跑到挪威看北极光等等，太具体。我们知道人具有这个特点，就是你真正内心深处渴望的东西你可能并不知道，然后这时候你设定了一些远方，充满诗意，你去了之后其实不见得有收获，只是满足了你自己实现愿望的那种开心。你藏着的那个自己，你自己其实也没看到。思特里克兰德也是这样，他去塔希提岛根本就没想到会发生什么。

我们说在一个全球化时代，人的生活为什么要追求这种广阔性和自由感，自由感一定要到未知里边去体会，未知里边它没有设定，其实它真正的就有一种生命的原生，直接的感觉，意外里面其实它就有了一种把自己突然打开的机遇。所以思特里克兰德后来跟着这条船，往南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一去，船没靠岸，思特里克兰德才看到岸边，一下子说：我到家了。所以你看他到了海岛上，那个生活，那个精神，那种感觉，自在。那种自在就像婴儿一样，就像是一个真正自己内心里边的种子，都一下子开了，长出来了，开花了。

因为塔希提岛这个生存空间，跟巴黎对比起来，跟伦敦对比起来，是做了太多的减法。那些地方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形形色色的表演，各种各样的东西，人在那个环境里边，生活充满了漂流性，同时也充满了表演性，被别人看的那样的一种压力。还有无意识之中，自己希望自己显示得很好的，那种潜意识等等，都在无形中操控你。而这个地方，是自然，海水，阳光，椰树，还有当地人的朴素的生活。热带最大的特点，衣服少，简单，所以思特里克兰德来到这里，这一下子他自在了，一下子生活就真的是大不一样了。

所以来到这里之后，他和一个当地的土著女孩子在一起了，女孩名叫爱塔。你看他那个对话很有意思，思特里克兰德他认识的一个当地的中年女人，女人看他一个人跑来跑去，最后就说给他介绍一个女孩子。结果你看他们见面的时候，思特里克兰德就跟这个叫爱塔的女孩子说自己有妻子。他尽管从家里私奔出来，跑到巴黎画画，但实际上没离婚。但是女孩子就是这么一笑，这是对原有的世界一种制度性的否定。我们的正式婚姻都是要登记，在我们的社会建构里边形成了这样一套制度。而在塔希提岛那这一套就不必要了。

所以你看他在这里开始画，绘画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子，如果活的这个世界和自己画的世界不间隔，那就不一样了。可以参照高更画的那些画，高更后来跑到塔希提岛去，画的就不一样了，所有的东西，包括线条，都不是写实主义，通通有一种非常简化的浓烈的土风。这个小说里边，思特里克兰德他和世界之间，既要追求自己心灵的自由，但是又要把它变成一种创造性，而要获得这个创造性，一定是要到自己最适合的空间里面去。我们世界上多少人在忙忙碌碌，一生那么辛苦，从来就没有活在自己的空间里，从来就不知道自己要干的事情，和这个世界的最真切的关系在哪里。

所以你看思特里克兰德，跑到了塔希提岛之后，整个生命都亮了，然后再开始绘画，而且这个人后来还染上麻风病。麻风病我们知道很痛苦，肢体、耳朵、鼻子等等部位，都会渐渐地损毁。我看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毛姆要把这个人给他安上一个麻风病呢？因为只有这样，最后的结局他死得才会那么突然、那么快。没有这个病，他在后面一直毅然地生活下去，跟爱塔两个人一直就这么过下去的话，那恐怕也变成了一个寻常故事了。

得了麻风病就有一个特点了，什么特点呢？大家就远离他，因为这东西大家以前都很担心被传染。所以他和爱塔两个人，就住在离那个大的聚居区六七公里的地方，在一个非常简陋的房子里面居住，每天活在病痛里面。在这个时候他在墙上画了一幅大壁画，这是他人生最终的一幅画，画出他的内心世界。里边的耶稣、人等等都非常鲜艳，同时又充满了生命的热烈。

到最后思特里克兰德去世了，叙述者“我”后面再听说他的时候，已经是他去世后过了若干年。最后来看他生活过的地方。而且最后这一笔，这个画面用思特里克兰德的死，在这里也看到了一种东西，这个东西是非常稀少的，在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去追求的，就是最后的那一份对世界的看见。

在那幅画里边，让我们看到了一大片，我们现代以来的追求，就像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描绘西班牙内战，是一种粉碎性，暴力，互相的杀戮，里面的那匹马痛苦地嘶叫，整个世界看起来是整一的，但实际上都是废墟。

所以在这个小说里面，他最后达到的这一个画面，墙上画的那幅壁画，你可以看到一种什么呢？就是没有思特里克兰德他前面的那些选择、那些分离、那些残酷，他就不可能去找到、感到，最后画出这样的一幅画，其实世界的加法，有时候往往需要先做减法。从伦敦，巴黎，塔希提，就不断地在做减法。

我们这时候才会感觉到，穷愁潦倒它的象征意义，它相反变成了一种富有，变成了精神的富有。而那些金银满柜的人，相反是一种穷困。所以这是这部小说里边，写出来了一种减法，减去一些我们不由自主的东西。所以为什么它那么残酷，因为那个东西，不得不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去减，甚至减得让人心痛，特别是对前面那个画家的妻子，他的那种抛弃，其实在我们世俗的标准里面，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但是也只能这么减，减到最后，到马赛、到塔希提，月亮在心里升起来了。

五、心里的月亮还能否升起

我们知道，天上的月亮人人都能看见，心里的月亮有没有，这才是最关键的。有，能不能升起来，那也是更关键。很多人自我满足，我能看到天上的月亮，说明我心里还有诗，还有艺术，还有远方，那是太虚幻了，真正的是你内心。所以在这个部分，我们今天的生活，你要去心里去寻找自己的月亮。当然也不必要像小说，小说它是有情节和戏剧性的，所以写的这么一种高度的张力，有个巨大的悬念，推动你去看。

现实生活，我们今天的年轻人，我们当然不需要这样的残酷，不会是把事情搞得这么极端，但是问题还原回来，这本书我们读了以后，会有什么问题呢？就是说，你自己有没有哪一个片刻，想一想，我自己心里那片光还有没有？我在小时候的那种好奇，我们发现一个青蛙，都会欢呼。我们看见一个鸟飞起来，都会去追。我们第一次到了海滩，看见海浪上来，光着脚在里面奔跑，等等。为什么现在没有了？沧桑了，老化了，升不起来了。

所以我们这时候，读读这样的书，给自己增添一点可能性，因为这个世界你要知道，光在哪里？在世界的可能性里。什么叫人文主义？人文主义就是我们人、社会、自然高度地融合。所以在我们生活的这个部分，我们有自己的方向，同时只是方向，不是具体。你还需要在未知的打开里面，去让自己多试一试，多体会一下，很多人老化得太早，不给自己机会。

所以这本书到最后我就想，它的最大价值在哪里？就说你读了这本书，想一想，自己的心灵里面，有没有自己拿剪刀把它剪掉了一块，最真实、最属于你、最宝贵的东西，怎么让它变成你最真切的生活，变成你的内心深处和生活的一种相互之间的打量、相互之间的疑问。在这个里面，不怕孤独，不怕不确定，然后在这个过程里面去让自己的生命，获得它应有的这样一个内核，获得它的分量，也获得它的温度。所以这是毛姆这本书，我觉得特别值得我们再仔细地去体会的地方。

好，今天就跟大家分享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