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重庆一墓地,一中年男子抱着妻子的墓碑哭得悲痛欲绝,也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终于止住哭泣,布满沟壑的沧桑脸庞仍有泪水流过,悲绝地说:“阿梨,人生世事难料啊,十年一别成永诀……”
十年前,何启新辞去小学教师的工作,将重病缠身的妻子和五岁的女儿送来重庆丈母娘家,带着对妻女的担忧和不舍,对学生的歉疚,对老天给自己安排了场突如其来灾祸的愤懑,以及对未来生活的迷茫,原来自己的微小但美好的梦想在现实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从此握着粉笔写字的苍白的手开始了与金属产品和笨重机台拖车等打交道的生活。
即使有再多的愤懑和迷茫,何启新站在东莞的土地不久后,便觉得自己还算幸运,那天在A大五金制品厂大门口围了好几百号人,不过是招聘流水线上的普工,也还讲究学历优先,就因为自己有张师范学院的毕业文凭,虽是风马牛不相及,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还就选了他和另外的几十号人,于是何启新成为九几年南下打工热潮中的优先找到工作的“幸运儿”。
听同来应聘的张成说,A厂的效益是这一片区最好的,加班多,白天黑夜机器不停地转,工人就餐都是换班轮流吃的,一个月下来不请假旷工,工资至少有三四百块,不过会很累,何启新听后在心里想,累好啊,这样阿梨的医病的钱就有着落了。
何启新住进宿舍的那天,便给阿梨写信,告诉她自己找到了工作,A厂待遇很好,包吃住,每个月十号就会发上个月的工资,这样一来自己这个月工作二十几天所得的工资全部可以寄回去给阿梨治病。
张成与何启新住一宿舍,所分的部门也都在CNC7车间,同一班次。二十岁不到的他自诩是抄东莞的老前辈,向初来乍到的何启新等新员工讲起工厂的行情和潜规则头头是道,深谙如何讨好生产线上的班长组长,也懂得投机取巧偷懒耍滑,很容易就混了个轻松岗位,只用每天拉着拖车去仓库点数领几趟半成品到产线上,再由何启新负责分发的每条产线上交给员工加工,然后再匆匆忙忙收集起来送到下一流程的部门,而张成有大把的工夫在凉爽的仓库里闲耗着,或是夜班躲在产线上的机器后睡觉,再则去找外观检测组的女孩子聊天。即使张成再混得如鱼得水,也有出岔子的时候,比如他掐不准时间,数次在仓库点数耗得太久而导致生产线上断货,又或是弄混半产品规格,虽挨叼过数次,但仍死性不改,俨然一老油条了。
每当此时,何启新总会想起自己去参军的学生杨时杰,一样的年纪,杨时杰却正直稳重踏实,这个学生于自己不一般,他从小就喜欢黏着自己,即使是后来去镇上县里上了初中和高中,仍是每次放假都去自己家里玩,与何启新聊天下棋,或是这带女儿敏敏去山上玩耍,当然也恋恋不忘何启新的口琴,自己也早已教会了杨时杰吹奏,所以杨时杰参军前,何启新便将陪伴了自己十年的银色口琴当贺礼送给了他。
杨时杰每个月会给自己写一封信,信里讲一些他平日在部队的训练、生活方面的事,也说说和他的战友和长官的零碎趣事。其实信也是写给他不识字的父母的,何启新每次收到信自己阅读后,都会跑杨时杰家一趟,为他父母再念一遍,杨时杰在信里问候他的爷爷奶奶父母身体健康,大到家里的庄稼收成六畜兴旺小到他养的大狗黑子,每读到此时,恭敬地坐在何启新面前侧耳倾听的一家人开怀大笑,点头称赞杨时杰懂事孝顺,也感谢何老师教导有方,何启新只是谦虚地笑着摆摆手。杨时杰最后总是不忘问候他师母阿梨和女儿敏敏,一直都惦记着想吃阿梨家乡的合川桃片和阿梨做的各种火锅,桃片是何启新他们结婚时,阿梨父母从重庆老家带来的特产,重庆人爱吃火锅,杨时杰总是喜欢在河里摸些鱼虾山上采的菌菇之类送来讨他师母欢心,却硬说自己来蹭吃蹭喝讨便宜了。他总说敏敏的学习不用担心,因为她的爸爸妈妈都是优秀的老师,他会问敏敏会不会自己梳头扎辫子了,他教的绑蝴蝶结鞋带有没有练习会,识不识得出布谷鸟跟黄鹂鸟的叫声了等等。按杨时杰父母口述,何启新开始写回信,再添加一些自己的,目前教的学生,阿梨自制的米酒梨花晾,敏敏调皮捣蛋受批评后还吵着要去找杰哥哥等这样一些琐事回信给杨时杰。
现在何启新心里生出一些悲凉,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那座山村小学的,别人赞扬他教书育人,为学生成长的道路铺路搭桥,其实自己哪有那么高尚,不过是个极普通的教书匠,喜欢山村小学的淡然宁静和那些可爱的孩子,只想做一个在学生成功后自己坐在路边为他们鼓掌的人,仅此而已。何启新之前没有将阿梨生病自己外出打工的事写在给杨时杰的信里,来广东后也不再给杨时杰写信,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在杨时杰面前有些羞愧,俩人曾在黄叶漫漫的山路上畅谈人生理想,自己却在理想的道路上先做了逃兵,所以打算先别告诉杨时杰,让他在部队里先安心当兵。也许过段时间阿梨的病就可以治好了,以后自己仍可以回去教书,到那个时候告诉杨时杰才更好。
阿梨给何启新回信,告诉他自己病情稳定着,只要坚持服药就好,不用担心她,上幼儿园的女儿也很乖,不仅会自己穿衣梳头,还学会了照顾妈妈,帮她分担家务。阿梨担心从未离开过学校的何启新会不适应,在社会上吃亏,问他工作上累不累,好好照顾自己,凡事多长个心眼儿,外出注意安全之类的。
何启新将信纸揣在工衣口袋,上夜班时一遍遍地读着,吃着阿梨家乡的桃片,洁白绵甜的桃片如鲠在喉,泪水打湿信纸。他用沾满油污和磨出茧子的手给妻子回信,语调轻松愉快。
阿梨:
见字如面!
在这边一切都好,阿梨你安心养病,勿用挂念。
我的工作很轻松,还是和以前一样提笔写字的,不同的是以前我是批改学生作业的,现在我写了作业交领导批阅。
东莞这边好热闹的,比你我的家乡不知要繁华多少,新建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马路上公交车小轿车黄色面的突突开过,建好的没建好的厂房连成一片,百废待举兴兴向荣的气派模样……
何启新向阿梨描述从张成口中听到的广东馆子里的各种菜色和女人吃完饭后拿出口红描着,穿着时髦的跳交谊舞男女,街头摆摊上手纸是用称称重的,彩色电视机出来后很多待售的二手黑白电视机,美艳明星人物的画像挂历,广场上裸体的塑料服装模特儿,和真人是一样一样高的体型……
放假时何启新跟张成他们去虎门玩过一次,参观林则徐硝烟池、虎门和威远炮台旧址,残垣断壁的古炮台经历了时光和战争的洗礼,斑驳而沉寂,与嘈杂的游人以及刚落成不久已通车的虎门大桥形成鲜明对比,站在威远炮台的清兵驻扎营旧址的山头上,欣赏脚下壮观的虎门大桥,车辆来来往往,向北望见南沙,南望深圳,珠江口的秀丽一览无余。时势变迁,唯有桥墩下流过的混浊海水永不消逝。
何启新在车间被堆积在楼梯间的几人高的托盘砸倒时,心里正想着要是阿梨也申请个QQ号,去她们镇上网吧上一次网,自己就可以看看她和敏敏了,等阿梨的病好了,自己再攒点钱给家里换个彩电,买件这边女人穿的时髦长风衣和电子表给她们娘俩……
不久,亲眼目睹了何启新被重物砸得昏迷过去的张成,也就是与何启新同宿舍的工友被A大五金厂悄然辞退,另补贴五千块钱。
从那以后,A厂附近多了个神智不清的流浪汉。
欲知流浪汉今后的人生际遇如何,请看另一个故事——《人生何处不相逢》
二O一七年七月十六
傅青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