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作收拾,脱了鞋袜,盘腿坐上床。
我床与他床平行相对。
“这个床也住了人?”我侧身问。
“应该是。不过还没回来。”
“哦。”
旅行无非景与人。如果说风景是其骨骼,那么人就是其灵魂,与什么人相遇又别离,决定着旅行的重量与温度。
两人十分自然、久别重逢般聊起来。
“刚到拉萨?”他问。
“是呀。”
“也是过来玩的?”
“算是。”迟疑片刻,我又说,“我来西藏一年多了,在林芝开着个客栈。林芝不像拉萨,现在已经基本上没有散客了,所以我便出来游历一番。”
“哦,开客栈?”他问。
“是的。”
“挺不错!你多大年龄?”
“虚岁二十七。你呢?”
“四十。”
“那要叫一声‘大哥’了!”我笑道。
“那岂不是要叫你‘小弟’?哈哈,称呼而已,不必过分讲究。”他笑言。
“称呼是人类自己给自己下的圈套。”
如此交谈不客套,不尊卑,不拘谨,令人无比畅快。
“我是四川泸州人,大哥哪里人?”我问。
“成都。”
“那我们直接用四川话交流吧。”我说。
然而还是以普通话。
“你的普通话很纯正,听不出什么地方口音。”大哥说。
“你的我一听就听出来了。确实连北京人都说我的普通话讲得好,我也觉得还过得去,倒是家乡话讲不大好了。高中离开家乡,到县里读书,大学又到别市读书,虽然还是在川内,但是四川多山,十里不同言,于是各地方言都杂糅了一些,最后我也不知道哪些是家乡话了。后来进入社会,参加工作,开客栈,接触五湖四海的人,大家都用普通话交流,偶尔也捡一两句别人的话学着玩,倒还有趣!……林芝香港路有个菜市场,里面的商贩基本上都是四川人,大家用四川话交流,商贩看到客人尽是‘老乡’。我喜欢去那儿买菜,用四川话讨价还价,不过有时说完就怀疑,我说的是四川话,还是东北话,或者甘肃话,可能还有一点西藏四川话?这种心理体验挺有意思。”
我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就像在向一个老友倾诉。大哥也听得饶有兴致,坐直起来,与我面对面。
“在外面好不容易遇到个老乡,竟然还是用普通话交流。”他说。
“对对对!大家都习惯了。可是我讲普通话觉得嗓子紧得慌,所以总爱中途打断——要不,我们讲四川话——别人要么讲几句就讲回普通话,要么干脆不理会我,继续讲普通话……”
我咽了口水,继续说:
“讲普通话好比喝自来水,喝起来总觉有股消毒剂的味道;讲家乡话好比喝山泉水,越喝人越清爽。”
“不过,顺其自然就好。”大哥说。
“也是。”
顿了片刻,我问:
“哎,大哥,你有小孩了吧?”
“没有。”
“总该结婚了?”我又问。
“也没有。”
“怎么会?”
我不免有些惊讶。
“婚姻是一种束缚,不要也罢。”
他一脸严肃,又云淡风轻。
“也对,像你这样自由自在,是很多人渴望而不可及的生活状态。”我说。
“也算是我想达到的理想状态。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他说。
“你父母不催?”我问。
“父母都已去世。”
他不动声色,我却愕然不知所措。
“那你真的是孑然一身了!我虽羡慕你的人生,但也享受现在的生活,家庭的羁绊,爱情的困扰,我都去享受。作为一个山中人,山路回还,悲喜交集,我享受这个过程,一如享受孤独,也是一件乐事。”
“那你还不赶快结婚?”
“我也想……似乎困难重重……”我傻傻一笑。
“婚姻没有那么难,结婚,生孩子,一起努力。”
他边说边上下晃动手掌,“结婚”右手晃动一下,“生孩子”左手晃动一下,然后两个手掌合十,说道:
“一起努力”。
“我也觉得不该这样难呀,不过它就是很难。但就算结了婚,也不会急着要小孩。”
“错!结了婚马上就生孩子,趁父母年轻还可以帮着带带。”
“父母都这样催。”我说。
“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在身体最好的时候生一个最健康的宝宝,这才是对宝宝最大的负责。”
“这个思路好!”我大笑。
他点燃一根烟,问我抽不抽,我答不抽,他随即把烟灭掉了。
“没事,我不介意。”
我起床把门打开。
“还是要尊重一下别人。”他笑道。
“相互尊重。”我也笑道,“你抽吧。”
“那不好意思了。”
他笑着,再次将烟点燃。
不婚,父母双亡,无牵无挂,更重要的是独立的人格和思想,使得大哥很好地保留了自我,给人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
他已在外游走两年,一年待在云南,几乎履遍云南的土地。
“‘Z’字形走,几乎每个小镇都去过。”
他将手指在空中上下划线前行,从最上端点走到最下端点,又走向最上端点,他走出了一幅脑电波。
之后北上兰州,在一小镇支教半年。而后再次出发,沿青藏线骑行,转岗仁波齐,至拉萨,五千余公里。
“那你下一步打算走哪儿?”我问。
“还没打算。我报了个藏语班,学期是四个月,现在刚过去一月。”
“噢,学藏语!”
“到一个地方,学习一下当地的语言,也算是对当地文化的一种尊重。”
我向他竖起大拇指。
“又说回语言来了。说到藏族的语言,我有个悲观的感受——他们的语言正在丢失。比方说幼儿园的藏族孩子,有很多都不会讲藏语,甚至听不来藏语。为什么呢?并不是学校不教授,学校在普及汉语的同时,施行的是藏汉双语教学。问题出在哪儿?出在家庭教育上,习得语言本来就是一个耳濡目染的过程,但是家长们在日常生活中都极少用藏语交流,孩子这张白纸上画的藏语太少,甚至画上的少许也被掩盖了。”我说。
“你看,我还想多学一门外语。这是好事!现在中国正在走向世界,说不定哪天汉语就变成世界级语言,多自豪呀!话又说回来,印度把英语作为官方语言,但他们的土著语也没有丢嘛。当然,这是性质不同的两个事情。想当初,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统一文字、统一货币,因为只有在一个相同的规则和标准下,大家才能够交流交换。”大哥说。
“问题是,正在丢!想要深入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化世界,先学习其语言是再好不过的——语言承载着一个民族的文化与历史。怕的是,藏族人丢了语言,不仅是丢了带着大地之味的交流方式,也会丢了他们的民族文化,丢了宗教,甚至于丢了信仰。这就很可怕了!所以我的意思是,汉语学不学?要学,必须学,这样大家才能畅快交流。藏语学不学?也要学,家庭教育要负责传承语言,更要负责传承整个民族的文化与信仰。”
“你看,象雄文明怎么样了?没了。你再看,玛雅文明怎么样了?那么牛逼,还不是没了。你又看,四大文明古国怎么样了?灭了三个,说没就没了,不要说语言,连文明都不存在了。你再跑到宇宙去看,整个人类文明只是一瞬……”他食指几乎挨着大拇指,比了一个时间,接着说,“所以,兄弟,没必要悲哀。再说,这个语言真的要消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起码得经过好几代的漫长遗忘,甚至上百年几百年,这就不关你我的事了。”
他爽快一笑。
“新旧更替乃万世不变之法则。”我说,觉得他说得甚在理,看得十分通透。
“从宇宙的角度来讲,人太渺小了,明白了这点,还有什么不可以看开的。”
“世事皆如一屁。”我说。
“倒不是屁,屁是个很高尚的东西,人不放屁就得憋死……”说着,他掀开被子下床,“我去上个厕所,回来接着聊,接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