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的夏天,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明明前一天还是蒸笼一般的天气,今天却已经下了瓢泼大雨,从早上到现在,始终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今天是休息日,我毫不犹豫地选择泡了个澡,然后洗漱一番,躺在床上,打开某直播App,点开了一个名叫“伽伽”的姑娘的直播间。伽伽总是习惯在前半夜塑造活泼的气氛,又在后半夜关掉麦克风,倾听上班族的酸甜苦辣。
不过刚刚点进直播间没多久,我的微信响了起来,是群消息。打开手机一看,有人在群里留言道,
“@毒理学管盈 管老师,我们ER收到一例急性药物中毒,现在判断不了患者用药,洗胃也没什么用,患者已经昏迷了。求教一下,这种情况需要怎么处理?”
这是个几乎被青山各大医院的医生们塞满的微信群,每天都会有零散的会诊请求和病例分享出现在群里,也总会有热心的医生帮助他人答疑解惑。这一次,发出求救消息的是一家三甲医院的PCCM医生,而被呼叫的“管盈”,正是我的大名。
事态紧急,容不得我多加考虑。我在群里回复到“等我一下,十分钟后医院见”,便马上穿好衣服、拿上钥匙走出房门。
到了楼下停车场,我找到熟悉的停车位,打开车门发动这辆车龄还不到一年的迈巴赫轿车。虽然平日里我更喜欢靠摩托穿梭在各大医院间,但今天的大雨还是让我放弃开摩托车赶路的想法。
我的工作说起来可能会让很多人感到陌生,甚至会让某些人浮想联翩,但倘若没有人来做这份工作,每年可能都会有至少四位数的人死于非命。
我是一名医学毒理学家,在持有医师执照的同时,还攻读过毒理学学位,并且曾经在海外执业多年。在这座城市,像我一样的全职医学毒理学家只有两位数,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在我供职的部门——青山科技大学儿童医院医学毒理学部。
当初儿童医院的组建,主要是为了满足“危重、疑难、高风险儿童患者”的就诊需求,而正是在这种打造“本市儿科领域的珠峰”的思维下,医院耗费重金组建了医学毒理学部,以应对每年奔赴急诊部求医的大量中毒儿童。医学毒理学部组建至今,经历了几代成员的更迭,现在有6名和我一样的全职医学毒理学家,帮助儿童医院甚至是全市的任何一家医院处理紧急中毒事件。
尽管在整个执业生涯中,我得到患者家属感谢,甚至是被患者家属所认识的机会都寥寥无几,但我始终觉得,我会为我的工作而感到骄傲。
急匆匆地赶到这家医院位于住院楼A栋4层的PCCM区,我一眼看到一位身着白大褂、个子高挑的女医生在等着我的到来。
“管老师,终于等到您来了。这个患者入院之后进展速度很快,现在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了,为了保险我们上了机械通气。脑部扫描和基本的血液检查都没有提供太多信息,而且患者把药瓶扔掉了,家属也不能说出患者最近都在服用什么药物。”女医生见到我,迫不及待地向我交代患者的情况。
我没多想,便怀疑患者可能是具有镇静效应的药物中毒,而安眠药又是可能性最大的。这倒并不是什么严谨研究的结论,而只是我在这么多年救治儿科患者急性药物中毒时,所总结的经验而已。毕竟安眠药的获得难度在不断下降,而儿童青少年中情绪病的发病率又在稳步上升,他们因为情绪病而被医生处方安眠药,甚至是因为“慢性病”而超量处方安眠药的情况并不少见。
“患者从入院到现在做过什么处理?除了上面说的检查,有没有注意一些昏迷常见的原因,例如低血糖?”我问了下仍然焦急的医生。
“血糖正常,我们这边有医生怀疑是吸过毒,但是尿检吗啡和苯丙胺都正常,而且给了纳洛酮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候应该做个脑电图看下,有的药物中毒引起的CNS抑制是可以靠EEG看出来的。你们先去做,我问问患者家属,看能不能拿到什么信息。”
“管老师,我们之前问过一次家属了,感觉家属有点紧张,可能问不出来什么信息。”
“先试试看吧,孩子在家里中的毒,家长了解情况的概率还是最大的。”
在这位医生的指引下,我见到了患者的父母。他们打扮得体,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根据我的工作经验,这也许说明患者平日受到的教育比较严厉。
“您好,很抱歉打扰二位,我是负责医学毒理的管医生。现在其他医生正在为您的孩子做检查,不过我可能需要一些关于孩子的信息,以便判断孩子的具体情况,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在这边交流么?”
············
一番打探下来,我倒是大致得知了患者的情况。她是一名17岁的高三学生,平日里成绩优异,很受老师的喜爱。但是也因为这一点,她成为了班级同学欺凌的目标。而在家里“凡事要先想想自己过错”的教育下,她的压力与日俱增,最终被医生确诊患上了恶劣心境。
恶劣心境本身是一种比抑郁症轻上不少的情绪病,只要按时服药并且调整好心态,几乎所有患者都会顺利康复。但她在患病后依然要面对同学们不停的欺凌和骚扰,加之家长对疾病一向视为“掩饰做事失败的借口”,她的病情数次反复,成绩也因此有所下滑。
以我多年执业的经验,患者很大概率是陷入了心境的恶性循环,并且在某一个情绪极度恶劣的时刻,选择服药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一来,她所服用药物的范围就被大大缩小,其中最有可能的自然是精神科的各类药物。
然而,精神科的药物种类繁多,中毒症状和中毒机理又十分复杂,确定患者所服用的药物,对于“赤手空拳”来到医院的我来说,无疑是大海捞针。
我来到患者的床前,她现在全身连满了各种监护设备,手背上的留置针正不停的给她输送药物,而口中的机械通气管路则正在维持着她的生命。
简单的一番查体过后,我发现她陷入了深昏迷状态,对外界可以说是几乎毫无反应。但她既缺乏抗抑郁药中毒常见的高热、肌强直、瞳孔散大和肌阵挛,又缺乏抗精神病药物中毒所表现出的肌张力障碍、心动过速和呼吸加快,而且从医生递给我的报告单来看,她的血常规和一些提示药物中毒的指标均正常。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如果不能从临床推断出患者所服用的药物,我就只能紧急回到儿童医院的医学毒理学部,用分析化学手段找出血液中尚存的药物,但是这样的话,将极大浪费抢救患者的“黄金时间”,患者出现不可逆结局的概率也会高很多。
就在我焦灼不安的时候,医生把患者的脑电图报告递给了我。
正常人的脑电图会不间断地显示各种波形,这些波形的形状、出现时间、持续时间等变化,和大脑活动的变化是高度对应的。但是在她的脑电图里,我只能看到一条又一条的直线,自始至终,连一个活动的波都没有。
旁边的医生看了结果之后十分焦急,“管老师,我还从没见过这种脑电图全是直线的情况,理论上讲,这说明患者脑功能已经不可逆损伤了吧?”
我没有接下去话茬,只是自顾自地来了一句,“这种时候,就体现医学毒理学家的重要性了。”
“嗯?”医生有些不解。
“巴比妥,一类古老的镇静安眠药物,直到现在也常用于手术麻醉、癫痫和严重失眠的治疗。巴比妥可以增强中枢神经的抑制性递质——γ-氨基丁酸的作用,所以可以抑制大脑的活动。在巴比妥严重中毒的时候,患者的脑电图可以显示出‘爆发抑制’,也就是你所看到的几乎全是直线的情况。”
“管老师,可能我比较年轻,经验比较少,这种情况请问该怎么处理?”
“很简单,首先排除苯二氮卓类药物中毒,因为这种安眠药也可以导致爆发抑制脑电图,”我缓缓说道,“准备一支氟马西尼,静推以后如果没反应,就抽血测苯巴比妥浓度。你们医院我没记错的话,是可以监测苯巴比妥血药浓度的。巴比妥中毒的话,只要血药浓度降下来,患者就会逐渐苏醒的。”
“好的,我这就去做,”医生看起来情绪放松了许多,“这次真的要感谢管老师凌晨过来帮忙会诊了,您可帮了我们大忙!”
“救死扶伤,医生天职,没什么好感谢的。你们忙完之后也快去休息吧,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回到家中,我再一次打开伽伽的直播间,只见她今天因为收到了几个高价值礼物而感到开心,就一首接一首地唱起歌来。
伽伽沙甜的声音在我的耳边飘荡,此时此刻,不仅她很开心,其实我也很开心。
因为我把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坚持了下去。
(本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