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

01)

上世纪60年代,乌鲁木齐有条小火车沿天山北坡向东,经米泉,过阜康,终点站是甘河子。

甘河子有一条通往天山深处的入口,称做大沟的地段,那是天山的峡谷河床,大小不等的鹅蛋石中,生长出来上千颗榆树。暖风吹化冰雪,树枝上首先长出的是榆钱儿,片片黄色如铜钱形状,期初榆钱儿朵朵如花瓣儿,含着水份裹着末成熟的小种子,阳光下,将冬季单调乏味的河床装点出串串金黄,山风吹来,送出阵阵清香。葱翠欲滴的累累榆钱, 串串成小铜钱似的,挂满枝头,朵朵榆钱花在空中摇曳,牵扯出长长的清香,游移在山沟,浸入肺腑,荡气回肠。

当地居民每到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就会去大沟,从随手可到的榆树枝上,捋一筐榆钱,回家,取出面口袋里的玉米面,烧开水烫后拌上洗净的榆钱,加盐和葱花,上锅大火蒸透,腾腾热气上桌。晶亮金黄的榆钱面,那美味可是大自然的馈赠。

大跃进年代,全国人民响应国家号召,昂首阔步走进了火一般大炼钢铁岁月。时任新疆自治区党委书记和人民政府主席的王恩茂和赛福鼎来到了甘河子亲临现场考察,因为在这连绵起伏的天山脚下,发现了丰富的煤炭,距甘河子不远的白楊沟,又探明整座整座连片的石灰石矿山。

那博格达雪峰的溶雪清泉汇集起山中条条山洼的雪水,从甘河子大沟淳淳而下,奔驰流向北部的平缓绿洲和北部荒漠,由如一条飞龙自天而下,这位当年359旅的农垦老将王书记就将这农工商一体化的试验区取名为《天龙》。接下来,建起了炼铁厂,铸造车间,发电厂,五金厂,锁厂等。甘河子河水流去的土墎子农场和北沙窝中开垦的万亩垦地西泉农场也成为天龙的一个组成部分。


02)

66年的秋天,四辆解放牌卡车上满满的站着退伍兵,车沿着阜康县向东约30公里的大坡上缓缓地爬,车速最多20公里/小时,汽车油门开到了最大,轰轰轰的,车尾冒着黑烟,翻过这的十公里的大坡,远处出现了一座新建的大型水泥厂。工厂初建,急需强劳力,为加强新工厂的基础人员队伍建设,上级部门把从中印边界线上转业退伍的整编连开进了甘河子。

新建的排排整齐的窑洞房,将工厂和大沟连成一线。所谓窑洞房就是屋顶用全砖搭建,没有一根木头支撑。退伍兵罗宏福是个来自四川川东农民汉子,个子不高,18岁入伍,自小干农活,再加上部队习武练兵,长着一身的键子肉,部队里的各项比武大赛他都名列前茅,双扛的引体向上,他一组就撑80个,单扛的大回环,转着,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年青,有力量,那股子冲劲什么都不可阻挡,大家称他为罗汉子。反击战胜利后,他随部队开拔新藏公路的阿克塞欣地区住防三年,时下边界固若金汤,他也火线入党。为响应组织号召,又开赴到建设边疆的战场。

进厂当工人,美好生活开始了。罗同其他战友一样,分了新房,回到家乡,领回一个年轻体壮的川婆娘,安了家,过起小日子。只三年时间,整编连一下子发展成个加强营,家家最少一个孩。

03)

罗的婆娘身高马大,一年一个,眼看看肚子又大了。这四川大妹子来到新疆,也同所有的种子到了新疆这片土地,所表现出来旺盛生命力,那张红扑扑的脸,从早到晚透出心中的快乐,胸前掛看两个大乳房,永远将衬衣打湿,饱满的奶水将大娃子,二娃子喂得饱饱的的,一个比一个健壮。

文革开始,工厂几乎停产,这自小干活忙碌贯的农家子弟,这时哪里闲得下来。农耕文化从小熏陶,家字就是屋栏下面一群猪。那短缺时期,每月半斤肉票怎能将这美好日子打发,夫妻俩一合计,从农集市上抓来二猪苗,门前盖起了一小猪圈,开始养猪了。

罗家婆娘是个勤快人,白天去家属队的菜地里干活,中间回家给孩子喂奶,总能背回一背搂青猪草,做饭,打理家务,拌猪饲料,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二只小猪成长飞快,二个月过去,已成条子猪,此时食量也大开,张个大嘴,整天哼哼着要吃。

罗在通往大沟的路边开了一小块菜地,将猪粪担到地头,种起了小菜,回家路上也顺手拨些青草。一日他从榆树上捋下半袋树叶,回去丢给条子猪,见那牲口吃的十分开心,这下子让二口子心花怒放。那长滿榆树的大沟,有着取之不揭的树叶子,罗家婆娘从此天麻麻亮就出门,一个多小时后,她已将背搂装满,上面还架着鼓鼓的布袋,背搂挎在肩上,挺着高高的胸,踩着朝阳回家。

罗汉子更是对榆树发生了兴趣。他用汽车钢板锻打出一把利斧,斧刃磨得铮铮亮,这部队大比武的尖子兵,爬高上低是把好手,再难的树,在他的臂力下,都要被征服。每天一挑榆树条,梱子大的远处不见人,就见二茂密的榆树在由远至近的摇。小院子堆满了绿树条,快手脚的婆娘会见空捋下树叶,下锅煮熟,变成猪身上的膘。烧火从此也省了煤,榆树枝快斧剁成结,火烧过人饭,烧猪食,人饱,猪饱,孩子饱,一家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秋末时节,二头猪已足称,汉子磨刀霍霍,猪似乎也知道凶多吉少,开始惊唏鬼叫,引来一群战友看热闹。二战友上前一个拉腿一个按头,罗一刀捅心,放血拔毛,半天功夫收拾得干干净净。汉子此时将一头猪切成一条条,每条不过一公斤,按市价,称给他的好战友和同乡,有新鲜肉吃,又省下了定量供应的肉票。汉子自已留下一头做腊肉香肠。

猪没了,家中的活少了一大半,两个男孩,一个四岁,一个三岁,长得像即像汉子,又像婆娘,实实顿顿的,没得过病,整天爬高上低,四处冲锋陷阵,家里闹得沸沸扬扬。

04)

闲不住的罗不知从那里弄得一把大锯,一把钢锉手中握,把锯齿一个个的磨得锋利,他知道磨刀不误砍柴工。那天他喊上战友大王又进了大沟。还是那颗曾经枝叶茂盛的老榆树,此时却如美丽的姑娘出嫁后,绣发变光头。但那粗壮的树干,挺拔在河床的大小鹅蛋石上,尽管如姑娘剃了头,却依然动人,青春活力张扬。两个退伍兵,一张大锯,一上一下,再粗的木头,那怕是这老榆木噶哒,在粗壮的胳膊肘下,摧枯拉朽化成锯沫,变成六根1.3米高的木桩。唱着米扫拉米扫⋯的打靶归来歌,二战友把6根树桩搬回家。

接下来,木桩上弹出条条等距宽的板线,木桩改成板,张张板又变成家具,立柜,五斗橱,饭桌,清油漆下那老榆木的花纹,将这土窑洞房装点得五彩缤纷,品味高尚。战友们都在夸耀这比武场上的标兵,如今又是生活中的标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从此喂猪已不是一家两家。

剩下的一些薄板子,罗汉子心中早有目标,他要做一个大木箱,把家中的换季的衣服和用品都收好入箱。

箱子的制作工艺想像中容易,其实并不简单。首先将木板要处理的一样厚,刨的平平光光,箱子的四边结合处用榫扣连结,木板间用木胶粘,再将上下盖封好,打磨抛光,形成一个密封的大盒子。然后再由顶边向下处15公分处,环四边弹好整齐的墨线,锯子沿墨线锯开,只需做点抛光处理,箱子和箱盖合在一起,天衣无逢。

汉子的箱子制作工作已进入尾声,他把合叶钉好,锁扣上了,只待上了漆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那天同往常一样,罗家婆娘出外担水,抽水的机井供水站离家大约200多米远,她惦记着孩子,担水回家,淘米做饭。

那天也是冬至,婆娘拿出自制的麻辣香肠,她准备着为一家大小做顿美味,心中那喜,让她嘴角带着笑上扬。

05)

婆娘挑水进屋,放下扁担,就和往常一样高喊:“罗儿!”不见回音,又一声:“二娃子...!” 屋子里静静,只觉得四处弥漫着一种不祥的预兆,婆娘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冲出了门,冲进了邻居家,声音开始撕裂。战友家人告诉她,没见孩子来串门,婆娘又冲进了家⋯

罗汉子进家门时,家中已围着几个战友和家属,婆娘紧抱着二个断了气的孩儿,哭泣着地身体抽倒在地下。

孩子玩耍,进了木箱,木箱盖扣下,扣子又掛上,密封的箱子没有了空气,二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就样因窒息死亡。

汉子的手在发抖,眼睛发直,他拾起斧头将箱子砸成粉碎,又冲向家中所有的榆木家具⋯

春天,老榆树锯口的桩子边又发出了新枝,枝头上的一串榆钱又饱又大,大沟里茂盛的榆树林中,在许许多多的榆树桩的对比下,高大的榆树更显修长。在那棵老树桩下,常见一个游离的影子在晃,那粗短的身体,依然强壮,却失去了生气和活力像个幽灵。

那年春天,婆娘生了个女儿。

如今这块革命的实验甶的一号高炉炼铁车间建成了新疆唯一的工业博物馆,馆中珍藏着上一代人艰苦奋斗的回忆,更是歌颂着英明的领导和决策人的开拓精神。除了在一本发黄的工资单上,可以寻找到水泥厂职工罗宏福的名字,所有的却已是忘却。也包括那热气蒸腾的榆钱玉米面。

天山的雪水在阳光下熔化,水从天而降象一条龙,更像天山在流泪,随着温度逐渐升高,成熟的钱瓣如薄薄的碎纸片,随风飘散。当年的整编连,如今一半以上却是得了矽肺病,死去的很多。美丽的大沟山口今日又长出了许多的榆树枝来。

老榆树翻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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