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公众号:一个旅人的自画像
一
十二三岁的时候,度过了许多独自行走在霓虹灯下的夜晚。城市的街道,高楼在人的两侧不断生长,像丛林一样,它们披着流动的光,等待着狩猎的视线,无限放大近距离的物质感官,让暗红色的天空变得隐匿。
我是一个孩子,路过陌生的楼房,遇见与我毫无交集的人,你知道我的感受?我感到动摇。当我抬头,周围是楼房的海啸,它们被霓虹包裹,压迫我、逼近我、想要越过我的界限。海浪的背后塞壬在低语,让我奔向她的怀抱,她说,拥抱她我将不再寂寞。
我几乎快要交出自己,与她签订协约,让高楼与霓虹温柔地淹没我,卸下我的盔甲、瓦解我的边际、消融我的自我,从此霓虹是光,我是影:光在波动,我是涟漪;光投射,我映照。我不需要再思考什么是正确的,我仅仅感知,仅仅映照,多变却不再被无尽的选择恐吓。
街道的喧闹,背后总是秘而不宣的静默,神秘地引诱路人来到它的极乐世界,消费、刷卡、忘记烦恼、丢失自我。我几乎要交出自己,可我感到不安,内心的声音如同狄兰托马斯的诗句: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如果自我的边界消失,我将不再是确定的,随着氛围的海浪律动,彩色的霓虹将使我溺亡,把我变成一具躯壳。当我独自走在街道上,我的感知汲取着来自四周的信号,在那一片欢闹里,我嗅到了危险,拉响警报,意志告诉我,不可以沉迷于繁华的表象,其下埋藏着物欲的暗流,它平静地奔赴毁灭自我的海。我想要确立自我,对抗霓虹的指引,坚定选择我行走的方向,选择我生存的方式,撕下试图出卖自我的条形码。
二
工作的第一年,时常觉得疲惫,加班也会让我感到限制,想要走到人群里去放逐自己,某天便去了购物中心。独自吃完东西,逛逛商店,试了些衣服和鞋子,没有购买,走出了商场。
我心里感到落寞,下意识去寻找别的刺激,来到抓娃娃机的角落,那里有年轻人的笑声,我看着玻璃后琳琅满目的娃娃,希望自己能像别人一样愉快,却意外冷静且消沉,我便有意识地去思索自己的落寞。
过去的人面对玻璃,看到的是自己完整的镜像,而在隐喻中,是透过那副皮囊感知自己是什么,认识自己外表与内心的特点,理解“我”发自肉体与灵魂的需要,这些都是组成自我的一部分。
而现在取而代之的,是玻璃橱窗背后五光十色的物质世界,他们把那个原本完整的自我镜像打碎了,我们看到的,变成了流行的款式,众人追逐的效益,它们不断刺激着人,却不能永远满足人。人会一直追逐,奔向一个“消逝点”,而消逝点也会一直推移,无法让人触碰。渐渐的,人追逐的事物成了一个过度发展的符号,它的意义不再重要了。
由此,人们认识自己,只能通过橱窗后面堆砌的价值符号,什么品牌的包包、什么款式的衣服,什么档次的电子产品。而组成自我的,则是橱窗后的、网购平台的商品、社交网络上的点击量,它们会让生命成为不能承受的轻。
我的思绪到这里,也明白,如此落寞是没有结果,且会随时间加剧的,外部的一切都不可能成为一个人最终的皈依,我的心灵才是我永恒的皈依。我需要一个完整的镜像,寻找一个完整的自我。
三
我看到太多的人,试图为自己营造一种氛围,强调自己的苦难,现在习惯将其成为“人设”,人们试图在用这些外在的设定,虚张声势。可大多生活是平凡的,他的色彩不浓烈,无论是欢喜悲怆,大起大落,都不具备什么美感,以一副冷漠面孔碾压我们、消耗我们,同时养育我们。
亲身体验生命的蹂躏时,人们体会到的,仅仅是命运的暴虐,这让人作呕、愤恨,然而人却别无选择,只能在自己的轨道上,背着荆棘行走,没有机会喘息,没有机会同情自己。人生交付的困苦,活着的人们,不声不响地承受,最终将那份纯粹的磨难升华成缄默与克制。
我见过许多赋有表现力的灵魂,赠予人间艺术的高峰,就算这样,在一个创造者的一生中,青年时代与老年时代的表达,依然隔着受难者与幸存者的沟壑。
只是,太多平凡却不自知的年轻人,受不了只有暴虐,却毫无观赏性的人生,习惯于把戏剧中的艺术效果搬进自己的悲欢里,要在简单的履历中加入自我与琐碎之事的对抗,做出深沉的模样,就像三流戏剧里的演员,渴求观众落下泪水。
但实际上,这些年轻人,一直在潜意识中做自己的观众,先外界一步,为自己的演出感到陶醉,让本来枯燥的生活充满精神刺激,不被日复一日的琐碎打倒。
如此思考,在体察人事时,不同人的心性,便可展现,同时他人也像一面镜子,映照自己。我希望自己能够在生命路程中,真诚投射自我。
四
回想起大学时,我非常欣赏一位老师,教授语言学概论。他是少数民族人,讲普通话带着口音,讲英语也有一些口音,但他从未在课上提起过,他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从事过博士后研究,仅仅是认真上着自己的课。
相较于其他同学,我更擅长于接收信息,那位老师从不吹嘘,可我能从他的言语中感受到智慧的光辉。他的一番话曾打动过我,作为英语专业,他承认自己讲普通话和英语都很蹩脚,只有在讲自己的母语——侗语的时候,他才觉得更加贴近自己原本的样子。
因此,我们在课堂上学习的理论并不是真正重要的,重要的是理解语言背后的东西——语言带给你的身份,以及语言赋予你的自我认同。不要因为是一个外语专业,吸收了过多外国文化,而忘记了自己内在的根源,时刻记住,要说好能让自己获得自我认同感的母语,让另一种语言成为桥梁,沟通自我与更大的世界。这也是他选择研究少数民族语言,包括自己的母语的原因,通过普通话让人们了解侗语。
他的一番话,让我感受到了知识的内层意义。学习知识,并不全在于获得技能,而在于对更高的生活哲学的把控,可以说是对“道”的感悟:我们要在学习中了解自己,成为自己,如此的生存状态才最为理想。
有人说:要了解自己在三千年历史上的根,才能避免在虚空中飘浮。通过学习,广泛吸收知识,让漂浮的自我找到根源,才能在心灵上有终极的归属感,我如此理解。
我作为一个外语系学生,在读西方文学的根源时,便可以感受到疏远,那些田园牧歌,并非我所能设身处地感受的事物。我也渴望我能在学问中,去寻得自己最终的归宿,让我的灵魂不再飘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