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楼底下住着个哑巴乞丐,有些话被困在喉嗓下,大概一辈子都说不出来了。”
——引言
祖母搭了个木凳,坐在阳台上弯着腰杆为全家人做鞋,她和武汉老一辈妇女一样,总是乐此不疲地坚守着那些旧习俗,什么“过年穿新鞋,喜事一起来”。家里人劝她一把年纪少折腾这些,但若她肯听劝,我们家也不会隔几年就要偷偷扔掉一批鞋。
寒假还未过半,我日夜颠倒许多天,终于凭着毅力起了个早,赶在十一点之前去阳台晒太阳。阳光驱尽了武汉冬日早晨原本厚重的雾气,洋洋洒洒落至面颊,我心中也生出股慵懒的暖和来。
“哑巴来咯。”祖母突然出声。
哑巴是个乞丐,人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就和其他乞丐一样,露宿街头,捡残渣剩饭,永远都是那么一套衣服。唯一不同的是,我觉得他的眼睛很亮,像是蕴了我从未经历过的苦难,沉寂后沧桑,清醒,像是藏了团焰火。
今日一瞧,他的身影还是一如既往的佝偻,破败的布条勉强凑出身衣服,头顶扣的鸭舌帽也有些泛白。还没等祖母提醒,我便养成习惯似的,拎起门口的蛇皮口袋就往楼下走,口袋里装满了空的矿泉水瓶和易拉罐,还有没用的纸壳。
老人信佛,秉持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观念”,于是常做善事积德,给哑巴攒废品让他去卖,便是其中的一件。祖母性子固执,家里人就由她去了,但因其腿脚不便,最终的苦力还是由我一个人承包。
我在楼梯口处看见哑巴,他貌似比以往更瘦了些。凹陷的面颊使颧骨更为凸出,原本黝黑的皮肤也因天气干燥而起了皲裂,唯独那双眼睛像是被镀了层光,熠熠生辉。我把蛇皮口袋递到哑巴跟前,他伸出双枯瘦的手接过,然后翘起大拇指,缓慢弯曲两下指节。
这在哑语的意思中,是谢谢。
“不客气!”我心领神会,后退一步跨上台阶,咧齿对他一笑。
回到家后,我看了眼玄关处的挂历,替祖母撕去旧的一页。
2020年1月15日,距离新年还有十天。
高一的寒假不比初三的繁忙,我将作业抛之于脑后,开始沉浸在奶茶、电影、新衣服的诱惑中,隔三差五就和几个姐妹去商业街吃喝玩乐,享受这个期盼已久的长假。
“今天是2020年1月18日,现在是北京时间上午八点整。”
祖母的老年机又一如既往地开始报时,我匆匆解决掉早餐,准备去赴约同学的生日会。 在喝掉最后一口粥后,老妈也打扮完毕从卧室里走出,今天他们要去参加万家宴,以庆祝小年的到来。
这几日武汉的天气不错,然而我依然盼着场雪来,想看雪压在树梢上的素净,和施了魔法般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白茫茫。不知为何,我有些心不在焉,玩的也不够尽兴,街上的人都三五聚在一起,却悟不出其中的热闹来。
这一觉睡得浑浑噩噩,连做了好几个模糊的梦,整夜都好像在清醒的边缘挣扎。早晨是被剧烈的拍门声震醒的,我光着脚丫子下地去开门,浑身肌肉都在诉说着酸痛。门一开,老妈就直接探了个脑袋进来。
“快看新闻!你爸已经去抢口罩了,待会儿我跟他一起出去屯货!”她说完就把门地给摔上,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反应。
片刻过后,我才捞起手机,点开新闻。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我大概在不久前从新闻上看到过类似词汇,那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它可怜得像大海里没掀起任何波澜的小浪花。骇人的数据映入眼帘,就像被粗蛮的双手扒开了天真的想象与,期盼。这种恐惧难以名状,使我不得不如此近地去看待健康与疾病、生存或死亡。
祖母还是和往常一样,坐在阳台上,专心致志做新鞋。我没忍住低声叹了口气,到她跟前蹲了下来。
“是不是和03年那次一样啊?”祖母突然出声。
“...可能是吧,最近得注意点。”
对话很简短便结束了,我顺着阳台又向楼下望去。街道较于以往更为肃清,老旧路灯不听指挥地闪烁着,偶尔走过几个路人,竟然还有张熟面孔。
“刘姨——记得戴口罩啊——”我扯着嗓子,拉长了尾音。
“咱们武汉那么多人,就感染了一两百个,怕啥!”刘姨以同样的方式喊了回来。
我心下一动,陷入了片刻的缄默中,突然又生出点乐观,兴许事情并不如人们想得那样严重。我驻足在原地,继续朝外望着,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谁。
也许人生就这样,事与愿违是常事,我再也没等到一个好消息。每天早间新闻联播汇报着最新病情,声音模模糊糊传到房间里来,打碎了所有梦乡。大家开始足不出户,餐桌上闲谈的话题再无其他,每个人的面容都有些沉重,除了祖母,她还是会抽出时间来到阳台上做新鞋。
我刷新着微博的热搜榜,每每浏览下来便新增一份焦虑,我只好去阳台上站着,眺望看早已被高楼大厦遮住的远方绿植。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又闯入我的视线。
是哑巴。
他的背脊好像更佝偻了,在深冬的寒风里,蜷缩得像是一只脱了水的虾米。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流浪,我却从中莫名读出来股惶恐来,哑巴好像很迷茫,他大概在疑惑为什么街上的行人戴起了口罩,年前原本应该是热闹的街道怎么就空空荡荡。但是由于脱离信息时代的生活,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突然在一个绿皮垃圾桶面前停下来,有些费力地掀开桶盖,伸手往里掏着些什么。良久,才颤巍巍地摸出一个被人丢弃掉的口罩,颇为笨拙地戴在自己脸上,然后走远,直至消失在尽头拐角处。
我突然捂住眼睛,有些不敢看,但仍有遏制不住的湿润从指缝里溢出。
我看着太阳亲吻着地平线,刹那间想起来在书中看到的一句话:余晖在云层中求救,太阳终于被淹死了。
我终于放声大哭。
黑夜被墨汁灌了个透,我趴在窗前望着路口。
那盏红绿灯会在一个晚上会切换五百七十六次。
哑巴没有出现过一次。
算了算日子,大家都已经有半个月没出过门了。之前听说武汉要封城,我爸我妈赶紧收拾行李准备带我和祖母逃出去,哪知道一向温顺的我头一次跟他们对峙。我嘶吼着,他们怒斥我是疯子,但当祖母表示出和我一样的意愿时,他们就不吭声了。
我不清楚祖母是什么想的,也许我和她心中都有一方想要去坚守的阵地吧。
忘记雪是从几点开始下的,等我回过神来时枝丫已经被缓缓压低,万物静籁。天色比以往黑得更早,路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我终于又看见哑巴,他蹲在电线杆下,手上有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我猜想那是支烟。
我的心又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有想法蠢蠢欲动,但又缺少勇气。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她往我的掌心中塞了一叠一次性医用口罩,一共六个。没有任何过多的言语,我拆开一个戴上,然后迅速转身,换鞋,飞奔下楼,和给哑巴拿废品时一样。
身后是父亲的暴呵。
哑巴咬着烟,喷出来的雾混淆了他的面容,他用手在雪地上画着,看不太清。我站在不远处看他,他察觉到目光后缓慢地站起身,在路灯下印着一截短短的黑影。烟头火星晦暗不明,他突然仰望天空,有亿万朵雪花从那里坠落。
我伸手,想要把口罩给哑巴。
他突然望向我,信手掐灭了烟,连同烟一起被掐死的,是他眼中的那团焰火。他好像被孤独的荆棘包裹着,尖刺蛀空了他的肺,将其变成空洞的百叶窗。哑巴突然嚎哭起来,他颤抖着喉嗓呜咽,想说的应该有很多,但有些话被困在喉嗓下,大概一辈子都说不出来了。
哑巴猛然朝我摆手,拒绝了口罩,以及我和祖母的善意。他飞奔而逃,瘦削的身影像是要消弭在无边的夜色里,只剩下悲拗哭声,隐约回荡在天地间,像是世界上任何一条被遗忘的枯竭的河流。
我低头,看向他原本伫立的地方,那里的雪地上歪歪扭扭留着两个字。
再见。
我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很冷。
我最后一次看到哑巴,是在三天后的凌晨。老旧的居民楼通常很矮,最高的也只有六层,我在窗口看见他,他不知道怎么爬上了一栋楼的最顶层,送给我一个黑乎乎的,更为佝偻的身影。
他突然跳下,像是被击中翅膀的鸟。
和大雪一起,坠入孤寂的王国。
我闭上眼睛,只听见声沉闷的响。
在尖叫声中拉开新一天的序幕,所有住户都知道哑巴跳楼的事情,他们在微信群里议论着,或惋惜,或淡漠。唯独我一个人在被窝里,哭湿了大片枕巾,愤怒又痛苦。
祖母开了房门进来,到床沿边坐着,然后重重地握紧了我的手,我看见她的睫毛被水雾濡湿。
幸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还能有人与我为伍。
......
冰雪尽融,火把烧来春天,在绿意盎然里,繁花就要漫过额头。情况在好转,新增病例越来越少,出院的人越来越多。最终在一纸文书里,宣布我们终于战胜疫情。
举国欢庆。
同时,祖母寿终正寝,下葬。
最近父母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怪,他们大概觉得我病了,但是我既没有咳嗽,也没有发烧,只是会整夜地难以入眠,不停地梦见那个纵身一跃的身影,然后反复惊醒。我吃不下饭,常常反胃,时时哭泣。
我有很多想要说的话,有很多想要痛骂的人,但是当我对上成年人的脸时,剩下的只有沉默,和深深的无力感。
有人在试图杀死我,我酝酿出一份巨大的悲哀。
矛盾终于在我的沉寂中爆发,他们在我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哭出来后,陡然拔高音量,怒吼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是哑巴吗?!”
哑巴?对,我变成了哑巴。
我好像突然抓住了一点光,牵扯出希冀来。那天晚上,再也没有四面八方的虚无感朝我袭来,我回忆着哑巴当时的字体,在我的草稿本上用黑色水彩笔写上两个大字。
再见。
我偷偷地爬上楼顶。这一夜,我听清了小区的蛙鸣,和汽车碾过路面时的声音。我数清了,原来在初夏,路口那盏红绿灯只会切换五百六十二次。
那天早上的云霞是烟粉色的,像海浪一样漫上半边天际,几乎要倾覆下来把人淹没在莫大的温柔里。
我张开双臂,跳了下去。
这一天,我杀死了那个想要杀死我的人,去拥抱太阳。
我变成了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