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金城算不上把人冻成冰棍的程度,西北风从脸上刮过,天朗无霾,我和荑不期而遇。咖啡店里的暖气很足,服务生只穿了半袖衬衫。我抬头看着菜单板,这个世纪初的事,好像上个世纪那么遥远,又好像近在眼前似那块标着价格的黑板。
高四如战场,我和荑算是战友。焦头烂额的日子里一起在买过两块钱一杯糖精勾兑的珍珠奶茶,说过一些无关考试题目却有关前程的话。
你为什么选择复读?这是高四生最常被问的问题,答案无非是不够分数线或者被录学校不合自己的志愿。我没问过荑这个问题,直到某天我家电话铃想起,荑和我讨论某道数学题的解题过程。“电话里讲不清,明天再说吧,这道题也不一定考”。荑说,“万一考呢,万一这次又差几分呢,被别人说中怎么办?”
荑说的别人特指她的某个亲戚。荑第一次高考的成绩离本科线差了几分,她的父母要求不高,准备让她报个本地的大专,一是离家近最主要是学费不多,东拼西凑也能凑得差不多。荑本来是想随父母心意的。那天那亲戚不请自来,荑的父母并未张口借钱。那她亲戚先开口,“荑,我觉得你家这个条件,你也不是非要上大学不可。女孩子上大学有什么用呢?毕业了还不是嫁人生孩子。就算上了本科毕业了也找不到工作,北大毕业的还卖猪肉呢……”荑当时一声不吭,却在心里憋了一口气,一定要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后来那道题真的考了,考场一别就断了联系。自顾不暇,各奔东西,我只是在招生办的榜单上看到荑被一个外地的二本学校录取了。
“你毕业之后就留在当地工作了吗?这些年一直和你联系不上。我翻到过一个你家座机号码,打过去是空号。”
“对,刚毕业那几年我一直在那边,过年也没回来。我讨厌那种感觉,我怕被别人说中了。好像头顶上总有一块散不开的又躲不掉的乌云压着。”荑慢慢细细品着奶茶,窗外建筑物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后缩,冬日的太阳就要下班,奶茶喝到一半,长长的话才刚起头。
荑大学毕业那年正巧赶上金融危机,挤遍了大大小小人才市场,递出去的简历没有几份。万般无奈在一个房屋租赁公司陪客户看房还监一些文秘工作。跑断腿,说烂嘴,干了三个月,可老板说荑的业绩不达标,一共才给了八百块工资。
“有一天我就站在天桥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天黑了,路灯,车灯都亮起来了,可我觉得特别害怕特别孤独,这么大的城市,那么多的人,怎么就我这么没用,连个能付的起房租的工作都找不到。有一瞬间我真想就眼睛一闭从桥上跳下去算了。”
咖啡店里起初是放着舒缓的爵士乐,突然出现了劲躁的重金属,曲到一半,女服务生关掉了音乐。荑接了个电话,说还有半个小时周末舞蹈班就下课了。“你看这是我女儿,今年三岁。”荑看着女儿照片的时候表情舒展愉悦,刚才的负面情绪一消而散。而当我看着那个笑嘻嘻的小女孩在我眼前笑嘻嘻地手舞足蹈,那一刻我缓过神来,我们已经离开了被情绪吞噬轻言生死的年纪。
“这孩子像她爸。老是爱笑。”那段日子荑过得不容易,换了好几份工作,都稳定不下来,领到手的钱除了付房租所剩无几,只能选择实惠的吃。她常去一家小面馆吃饭,价格便宜,味道也不差,有个爱笑的小伙计常在结账的时候总是露出八颗牙齿,慢走,下次再来啊。荑换了份工作,还是愿意去那家面店,她说那个城市的冬天又阴又冷,可去那里吃一份面,心里就觉得暖呼呼的。有一次荑有半个月没去那家店,再去的时候一碗牛肉面里又是牛肉又是鸡蛋。小伙计看着荑说,你以后还会来吧?我多送你一个鸡蛋。此后,荑几乎天天去那吃面,小伙计老是给她加料,“我怕你没吃饱所以不开心。”
荑和小伙计不打算办什么声势浩大的婚礼,但结婚这件事总该回家和父母报告,和家人简单吃顿饭。算是父母,酒席只摆了两桌。荑见到那个亲戚心里还是有抵触,怕又被别人说中了,看出来她的礼服寒酸。可那个爱笑的小伙计眼神坚定地看着她笑得阳光明媚,他紧紧握着荑的手,在父母和亲戚面前给她戴上那枚金戒指,保证不会欺负她,会爱护她。“是他让我突然想明白了,随便别人怎么想,怎么看,自己的生活是过给自己的。也许我这辈子的生活就这样了,平平淡淡,永远不是别人眼里的那种大好的日子,大出息。可我真觉得这样简简单单就挺好,也不用多大的房子多好的车子,就有个实实在在贴心的人。我不是一定非要逼着自己怎样。父母年纪大了,我们就搬回来,住得近,好照顾。”
从咖啡店出来,太阳下班落山了,冷风灌入耳鼻口,我和荑匆匆告别,她给了我面店的小名片,名字很简单,好面。我想下次我不喝咖啡了,我要去喝一碗热气腾腾好面的面汤。
人生一瞬,蜉蝣朝夕而已。真的没有必要计较那么多。励志剧的安排通常是主人公经过一番奋斗较量,历经艰险走上人生巅峰。可是,现实生活更像一锅慢炖的大烩菜,甜的辣的苦的酸的都往里炖。看起来有的人锅里甜的多苦的少,有的人酸苦偏重。却无绝对地高低优劣之分。而当你“预见”了谁的碗里的“料”,别觉得那是一语成谶的快感,别往别人碗里添油加醋,“袖手旁边”也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