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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5：40，李维睡不着了。

一闭上眼晴，眼前就浮现昨天酒席上收到的短信。

一阵烦躁涌上心头，李维皱了皱眉头，挣扎着起身。

在马桶上释放了好久，膀胱有点发疼，李维才意识到昨晚迷迷糊糊的梦是在提醒自己该上厕所了。

镜子里的人黑眼圈浓重，还有些浮肿，两颊微微发红。星星点点的红痘痘，提醒着她连赶两天火车的疲惫。

阳光有点刺眼，热浪开始升起，李维伸手拍了几下脸蛋，让自己清醒一点。

还得上班呢。

迟早要面对。

要积极一点。

李维洗完脸，刷着牙，看着镜中的自己，眉头不自觉地又皱了起来。

“交给我的东西一定要是最终版，不要拿草稿糊弄我！”

“呸！”李维狠狠地把满嘴泡沫吐到洗脸盆里，溅得镜子上、台面上、甚至衣服上都是星星点点白色。

（二）

“啪！”李维用力关上了门，大踏步出了小区，朝地铁站走去。

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暗戳戳地发出炙热的烤人气息，仿佛见不得人似的。

李维暗暗咒骂，这该死的天气，要晒就痛痛快快地晒，要下雨就一瓢一瓢的泼，搞这种阴诡招数折磨人，真是恶心！

地铁角落，李维无心码字。眉头紧皱，嘴巴微张，拳头不自觉地握起，引来旁边男人的频频注视。

（三）

酒席上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幸福地微笑。

李维赶了一夜火车来参加发小的婚礼，真诚地祝福这个被胃病、抑郁症从小折磨的闺蜜。

新娘父母的发言让人动容，李维看着印象中年轻的叔叔阿姨骤然衰老，心中纠疼。因为被催婚，她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听妈妈说爸爸最近去做了体检，他的腰一直不太好。

手机闪了一下，打断了李维的思绪。

一眼瞥见公司HR的名字，李维微微叹气。

果然，老板不喜欢人家请假的传闻是真的。

酒席开始了，一道道美食陆续上桌。

李维的筷子刚伸出去，微信语音通话响起。

李维一眼瞥见领导的名字，脸上变了颜色。

“给我XX文件。”

“那个不是已经提供了吗？”

“删掉其他型号，只留XX一个。”

“那个文件包含了这个型号，可以共用的。”

“我只要这一个型号的。你让江去弄！”

“XX的信息全部定了吗？”

“你先给我一个，5点前！”

“……”

李维放下手机，皱起了眉头。

宾客们在赞叹上来的美食，新娘一袭秀禾服笑得灿烂。

闲了一整个星期，偏偏在我休假当天紧急要文件？

呵！

电话都接了，干脆看看HR说了什么。

“交给我的东西一定要是最终版，不要拿草稿糊弄我！”

发信人是老板，收信人是HR。

靠！

哪有这种变态规矩！

材料提交以后嫌我的设计丑，早干嘛去了？我可以改，没关系，三种方案提交了，请你三选一我再全部改别的文件，怎么就成了只提供草稿了？

想直接要最终版，可以，相关技术问题能不能先给解答了？整个公司问了个遍都没有人可以回答，老板能不能不要只看图标配色而对专业技术问题视而不见？

手指在手机键盘上翻飞，李维的胸膛一起一伏。最后心一横，按下了发送键。

哼，我在休假，扣钱的那种！

（三）

4：25分，李维紧赶慢赶终于坐上了回家的最后一班大巴。

一个小时可以到家，十点的火车回上海，可以在家跟爸妈待3个小时左右。

李维给妈妈打完电话，窝在大巴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准备入睡。这是她每次都选的座位。只要睡着，就不会晕车，不会吐得一塌糊涂，不用给上上下下的乘客让路。

从市区到县城的路这些年修了一遍又一遍，总算不至于把昨夜的饭都颠出胃来。可大巴车似乎还停留在十年前，刺鼻的汽油味让人一阵阵头晕。

李维把头靠在窗户边，努力闭上眼睛，庆幸中午没吃几口饭。

车子到了某个站，乘客们上上下下。再出发后却突然慢了下来，时走时停，还时不时发出闷闷的排气声，弄得李维一阵恶心头晕。

李维脸色苍白，两手紧紧抓住窗帘，懊悔没有多戴两个口罩。

“去X县的还有吗？”

上中学时期的公交车揽客方式竟然还存在，这熟悉感让李维心头欢喜。

“美女，你把窗帘拉一下！这儿有个小孩儿！”

“美女！”

“hi，醒醒！”

李维睁开眼，慢慢抬起头，看到售票员正满脸堆笑地看着她。

见她醒了，用手指了指窗帘。“等会儿有西晒了，拉一下窗帘哈！”

李维瞥见大家都正看着她，吓得一激灵赶紧松开了抓住窗帘的手，顺势拉上了窗帘。

“谢谢哈！”售票员胖胖的身子转了过去，“大家坐好咱们马上就出发！”

睡意全无，李维从包里摸出手机。5个未接来电！

李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看着手机上的陌生号码，这是谁？有什么急事？

唉，竟然忘了把手机静音模式取消了！

李维赶快回拨电话。

（四）

“江做完的文件你怎么都不检查一下！”

“这种文件怎么能给领导！”

“你打个电话指导她一下要怎么做！”

“......”

领导愤怒的声音传到了旁边大哥的耳朵里，他同情地看了一眼旁边衣着时尚干练的年轻女子。

李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张总，我上午接到任务的时候就已经指导她该怎么做了。全部要修改的地方我都让她拍了照，详细告诉了她怎么改，连单词大小写、单复数都给她检查了、改了。”

“全部资料都在共享盘里，我跟她多次强调拿最新的版本，里面的内容我都检查过了很多次，应该不会出错。”

“那你怎么不最后给她把关一下？”

李维想起来那时候刚婉拒老友聚会的邀请，心急地拦车要去车站赶最后一班回家的大巴。

“对不起，我在出租车上看的，可能看得不仔细。”

李维的声音有点哽咽。

“啊！”大巴突然刹车，李维整个身子前倾，头一下子撞到了前排座椅上，手机则掉在了座位下面。

怨声四起，司机赶快道歉，说一条狗突然闯过来，他刹车太急了。

头晕了好大一阵，李维缓了缓神，赶快四下搜寻手机的影子——电话还没挂！

旁边好心的大哥弯下高大的身子，从前排座位底下艰难地捞出李维的手机。李维连连道谢。

“喂，张总，对不起，出了点意外。”

电话被挂了。

李维心里五味杂陈。

要不要回过去？

（五）

李维僵直地坐在座位上，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眉头紧锁。手指在呼叫键上徘徊了几次还是没有拨出去电话。

“咳，”旁边大哥清了清嗓子，“那个，你额头破皮了，要不要擦一下？”

李维蓦地转过头，迷茫地看着大哥。

大哥的脸有点红，指了指李维的手机说：“换屏...最多300块，老家比较便宜。”

李维目光聚焦到手机上，才发现刚才那一摔把手机屏幕摔碎了。

李维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疼痛自额头处传来，李维把脸转向窗外，用尽力气屏住呼吸。

不过是想趁机多请一天假，加上周末两天，好好陪一陪爸妈，怎么就在请假当天被叫到办公室严厉批评？入职的时候不是说了有事说一声就好吗？

请一天假，还是扣掉全天工资的那种，为什么就偏偏当天安排很多事？而且是根本无关痛痒的事儿！

“王八蛋！”李维抽出纸巾，用力擤了擤鼻涕，果断回过去电话。

“张总，我现在让江把东西发给我一份，我从头到底仔仔细细再看一遍，然后再让她发给您！”

“不用了！她给我了！”

“啊？”

“我拿错文件了，叫她重新发了一个文件地址！”

“......”

（六）

5：25，李维下了车。过了马路就能到家。

傍晚的热气正在散去，微风吹在脸上无比惬意。李维忍着胃里的翻滚，小心翼翼地快步过了马路。

刘大伯正摇着蒲扇，在儿子开的超市前卖西瓜。刘家大嫂挎着篮子，一手牵着小孙子，一手跟对面王家大姐笑着打招呼。小区门口停满了电动自行车。店铺里到处都是人。许多熟悉的身影陆续从大门口出来。保安正站在亭外盯着放学回家的孩子。

“呕！”回家的激动还是没能抵住晕车的难受。李维在一颗大树旁停下脚步，尽情呕吐。

陌生的电话铃声传来，李维本能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

“明天有个重要的宣传PPT，你最好今天就安排江开始做！要求是......”

李维一阵头晕恶心，没听清领导说了什么。

“张总，我现在不舒服，再说，还有15分钟就下班了，等到明天不行吗？”

“你先记下要求！这是工作！”

“我现在真的不舒服！”

“也没让你今天就做！请假了该做的工作也得做啊！”

“我草！老子请假了你们知不知道！扣钱的那种知不知道！什么变态公司，老娘不干了！”

李维挂上电话，又一阵恶心干呕。

（七）

“维维！”老妈惊喜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李维一回头，就看到妈妈焦急地把手里的袋子往爸爸手里塞，然后快步朝自己跑来，一把抱住自己瘦弱的身躯。

“臭丫头！到了怎么不进家！怎么？又晕车了？唉，你一个人就不能好好吃饭吗？天天拼命工作升职加薪又有什么意思？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说你还不听~”

“妈！”李维想起之前每次慷慨激昂地跟妈妈陈述工作和人生价值的话，这次突然不想说了。

李维一笑，对妈妈说：“妈，我饿了。”

妈妈愣了一下，“哦，那，快回家快回家！你爸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地锅鸡！还有你上次推荐的上海熏鱼，你爸特地去网上学的。你爸那个笨哟，搞了好几天呢……”

“啧啧啧，我不要面子的啊！”

“维维，新工作还顺利吗？”

“还行。”

“哦。爸爸跟你说，爸爸现在做熏鱼的本领可是一流的！酥而不焦，焦而不苦，甜中带香，回味无穷！”

“哎呀呀，还自夸起来了！忘了你去短视频上搜东西时的窘样儿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现在我不但会了，还是个高手，以后维维想吃什么上海菜我都能做！”爸爸得意地昂起了头。被妈妈一阵嫌弃。

“爸，我想吃地锅鸡！”

爸爸一愣，“得嘞！我的宝贝走哪儿都不忘你爸的看家本领，好孩子……”

“你看！这是你妈叫你二爷爷特地给你弄的，现摘的上等水蜜桃！上海都买不到！这一袋是专门给你带走的……”

李维笑着笑着泪水就不听使唤了。

（八）

地铁到站了，李维听见自己的心脏莫名其妙地跳得很快。到了公司门口，李维看见自己打卡的手指微微发颤。

昨天一时愤怒，说了不该说的话，今天会怎么样？

李维拼命回忆昨天领导电话里的PPT要求，越想脑子越空白。

编辑好了一条询问消息，反复斟酌了用词，还是犹豫着不敢发出去。

李维起身去接一杯水，一口气喝完，深呼吸几次，一狠心点了发送键。

“过来一下”

李维从椅子上弹起，拿起纸笔，赶快去了领导办公室。

“咚咚咚”，标准的敲门力度和节奏。

“进来。”

“张总，昨天我……”

“等我一下。”

“好！”

五分钟过去了，张总还在敲着键盘。

十分钟过去了，张总的目光还没从手头上的资料移开。

“张总，那个PPT要求麻烦您再说一下？”

“等一下！”

20分钟过去了，张总还没有要布置工作的意思。

领导这是要给我个下马威？李维的眼神冷却了。

30分钟过去了，老板进来了。

“张总，要不我先上去？”

“等一下！我先跟老板说个事儿。”

李维很不爽。

40分钟过去了，李维的腿有点麻。

这TM是在罚站吗？呵！真没必要。

李维在脑海里反复斟酌了入职后这八个月发生的一切。

部门从零建起来了，各个环节打通了，现在是想让我走人了，又不想赔钱，就搞这种下三滥的招式？

李维气笑了。

怪不得一开始就安排个领导亲戚给我当下属，原来是这么个打算。

一小时后，领导终于出来了。

扫了李维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陈述了PPT的重要性，和各种合理不合理的要求，话里话外都在批评李维的不专业。

李维一一答应。

（九）

同PPT一起交上去的，还有李维的辞职信。

领导急了，让李维坐下，殷切地看着她说：

“我只是陈述工作要求，怎么你就要离职？你有要求可以提啊？我们公司很重视人才的！你请假不都批了吗？没有不让你请啊？”

李维笑了，缓缓说道：

“张总你知道我爸妈为什么催婚吗？”

“我以前也不知道。不过，昨晚我知道了。”

“我爸说，因为我硕士毕业后，在那么大的国际公司工作那么多年都深受重视，说明我不但工作能力强，人缘也一定很好。他说我一定是个很好的同事，很优秀的下属，所以才会频频跟他们讲述工作对于实现人生价值的意义。他们想给我的快乐添一份快乐，所以希望我可以找一个可以相伴终身的人。”

“可是，他现在看不到我身上的快乐和价值感了，明明当初是为了挑战自己才离开舒适圈的。他说，让我读那么多书、明那么多理、做那么好的人，不是为了给人当牛做马、任人践踏的。”

“我爸说得对，我起码要有尊严地工作。”

李维笑了笑，站起身。

“张总的沙发真软。工作交接我会做好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