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今天来教训我,倒先看看你教育的弟子吧!你用甜言蜜语哄骗子路跟随你, 让子路放下他的长剑,摘下他的高冠,装扮成一个儒生模样。人们都说,孔丘能止暴禁 非,但是,最后,你的高足子路还是图谋造反,欲杀己君,因事不成被剁成肉酱。难道 你的仁义道德还是好东西吗?
况且世人所敬仰的,莫若黄帝。黄帝好战,血流成河。其它你们编造出来的圣人哪 有一个好人呢?尧为不慈之父,舜为不孝之子,禹为了保住帝位而操劳成疾,汤将君主 流放,文王因谋反而被囚禁在羑里,武王杀死商纣。这六个人,是你所谓的圣人,实际 上都是见利忘义,强反情性的恶棍,哪儿讲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德呢?
再看看你所说的那些贤士。伯夷叔齐兄弟,互相辞让君位,而辞别孤竹国王,来到 首阳山下,活活饿死,不得埋葬;鲍焦假装高洁,攻击世俗,抱木而死;申徒狄因进谏 不被重用,就负石自投于河,葬身鱼腹;介子推是一个愚忠的人,自己割下大腿上的肉 让文公吃,而后来文公背叛了他,介子推愤怒地离去,抱木而烧死;尾生与一个女人约 会于桥下,女人一直没有来,后来大水冲来,尾生为了守信还不离开桥下,抱住桥柱继 续等待,被活活淹死。这六个人的愚蠢,无异于猪狗,他们的可怜,无异于乞儿。为了 图个忠孝节义的名声,就将自己宝贵的生命轻轻地扔掉,可悲!可悲!
还有那些所谓的忠臣。什么王子比干,什么伍子胥。王子比干因忠而被剖心,伍子 胥因忠而被沉于江水,自古忠臣不得好死!所谓的忠臣,实际上是天下人的笑料。
孔丘,你还用什么来劝说我呢?你若说那虚无飘渺的鬼神之事,则我不会相信,你 若说这可见可闻的人事,则我比你清楚得多,你骗不了我。
现在,我来告诉你人之常情。人生来就有各种各样的自然的欲望:目欲视色,耳欲 听声,口欲察味,意志欲得到实现。而人生在世,上寿不过百岁,中寿不过八十,下寿 只有六十。当今天下,昏乱不堪,人生失意多于得意。一月之中除掉病、瘦、死、丧、 忧患之外,能够无忧无虑,开怀大笑的只有四五天而已。天地是无穷的,而人生是有限 的。将有限的人生寄托在无穷的天地间,就象骏马在破墙的缺口之间奔驰而过,忽然而 已。在短暂的生命之中,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行动,不能保养自己的寿命者,都是愚蠢 之人。而你孔丘所说的这些就是愚蠢之行,是我所不取的。赶快滚开,不要再说了。你 所说的那一套都是虚伪巧诈之事,并不能全生保真,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盗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孔丘越听越不是滋味,但是又无力反驳。一听盗跖说完了, 赶紧出门上车,准备逃跑。马缰绳好几次从他的手里掉下去,因为他被盗跖的话气得两 眼无光,六神无主。他的脸色就象死灰一样,用手扶住车前横木,低垂着脑袋,连呼吸 都感到困难。
孔子带着颜回与子贡,一路逃跑,来到鲁国首都的东门之外,正好碰见了柳下季。 柳下季说:"好几天不见孔夫子了,看你的车马之状好象刚出远门,是否去游说跖了?"
孔子抬起头,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是的。"
柳下季说:"跖是否象我所说的那样用言辞伤害了您?"
孔子说:"是的。我这次往见盗跖真是所谓无病而针灸,自寻疼痛。跑去摸老虎的 头,妄想用老虎的胡子编辫子,差点儿让老虎吃掉啊!"
渔父一气读罢,不禁拍案而起,叫道:"妙哉!奇文犀言,痛快淋漓。真是后生可 畏!"
一传十,十传百,庄子这篇"盗跖怒斥孔丘"的文章传遍了宋国,也传到了其它诸 侯国。许多人知道宋国有个庄周,是个提倡真性,抨击圣人的狂妄之士。
《庄子•杂篇•盗跖第二十九》原文: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阳,脍人肝而哺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
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哺之膳。”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由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