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一次次的坐火车,向着希望,又一次次的坐火车,铩羽而归。
那时出门,只带着很多书,几件衣衫,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古文观止》、《唐三百》、四书,五经还差一本:《春秋》。火车上,形形色色的旅人都带着很多包裹,和大的箱子,他们拖着箱子,扛着大口袋,臂弯里还挂着一个包,瘸子一样的一拐一拐,却比冲刺的蚂蚁还快,拥挤、熙攘、臭味、污渍、叫骂....一切混浊的世相集中在这冰山一角,他们从窗户里翻进去,从站台上挤进去,急急忙忙的登上那一辆破烂的绿皮火车,肮脏的绿皮,每个人都怀揣着希望,那点从他们因生活绝望变得扭曲的行为举止中妄想出来的希望。我在人群中,带着我的书,随着这趟就像开往送死的战场,流浪向希望。
我矜持的望着他们,或者不屑于望他们,而摆出那一种旁若无人的架式。挤在他们中间,看他们粗鲁的说笑,抽烟,吃泡面,车上的售货员推着车子,用一口武汉普通话叫着:花生~啤酒~葡萄干...快买快买了啊~
啤酒多少钱?
五块。
妈也!问的人惊叹一声,扭头望一边去了。在街上这种啤酒才一块八,退瓶子还找两毛。
我很不屑于这样的乡巴佬,第一次做火车么?真是。要是等他知道这里的盒饭十五块钱一盒,里面只有几点肥肉丁、芹菜和豆腐干,估计他会掉下眼珠子。其实我错了,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坐火车。只是大家太需要这些物质,抑幻想它能和车外的一样。因为这里的盒饭确实是这么卖的,出发时如天价,中途跌板,快到终点,便全部清仓大甩卖。他们明明知道,不过奢望能公平一些。可火车就是有特权的,谁都不满又谁也无可奈,公平,合理在这里并不存在,而谁也离不开这趟列车,命运就是这样一场强买强卖的征途,无法抗议。坐在这趟前途难料的列车上,这趟肮脏混乱的令人无法忍受,但所有人都默默的忍受着,因为所有人都在幻想:自己去的地方,一定会让梦想抵达。
车道上坐满了人,连车座底下都钻满了人,在车厢的一头,排了一个长队,所有人的膀胱都快胀破了,却还要迟迟等待那该死的厕所。这一路上厕所不容易,你得从一堆堆人身上插过去,毕竟尸体都还活着,你不能踩,等你艰难的从这团蠕动的泥沼中行进到等待的位置时,你会绝望,这最痛苦的不是生死别离,而是你与厕所不过两米的时候,你还要几个小时的去等待。好不容易等到了,火车停站了,不准如厕!
一阵骚臭的风从车外吹来。你能想象着铁路沿线有多少人的尿,多少人的屎,污染这空气,于是你一边痛恨这可恶的空间,又急切渴望你能马上在这空间里继续完成你的污染。恍然大悟,你无奈、想笑,笑得想哭,你想离开这趟列车,可火车又开了。旁边有人劝道,兄弟,没出过多少门吧?忍忍,还过一夜,你就到了,就舒服了。
我想也是,可实在忍不住。每个人被憋屈到无以渲泄时,一定会竭斯底里。所以火车一开,我就拼命的捶门,大骂,开门,开门。列车员以优雅的形象走过来,向我横眉冷对,吵什么吵?有被尿憋死的吗?再吵我不开门了。
你可以想象,你顿时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只能向他低头。生理需求他都可以控制你,你还能怎么的?我箱子里是有不少书,书中只讲了我该怎么做,才能维护做人的尊严,却没有讲过,如何让他放下特权的傲慢,哪怕是用最粗鲁的方式,让他被迫去认真履行他的职责所在,但职务不是用来他履行职务,而是为了拥有特权。这时我才明白,读再多书也没用,因为这些书,本身是他卖给我的。
列车员打开厕所,我进去了,忽然发现,这不过一米的厕所,才是这十三节车厢中最自由、最广阔的空间,你可以安静的听况且况且前进的火车声,可以透过窗外看见外面的庄稼、村庄、那飞在树林间的小鸟,没有人相扰,没有人吵闹,你可以冥想,最重要的,是你想方便的时候,不需要任何的忍耐。可是,在这美妙且悠长的三十秒之后,你听见了门外和我一样捶门的声音:开门,开门。
当你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卫生间,才发现,最肮脏最狭窄的地方,才能给你一点人间的温暖。
站票,没有座位。我只好站在别人的座前,靠着他们的座臂,羡慕的看着他们,希望他们能够有人下车,或者坐累了,去抽烟,最好是去排队上厕所,这样,我可以坐上半个小时。可惜,这些都是天地旅行的常客了,他们深谙火车的世道,尽量不喝水,不吃东西。因为饥饿干渴可以忍耐,但把屎尿拉在车厢里,就像他,列车员,也是不会干的,毕竟,面子是死,谁都要的。尽管他们或许有的是小姐,有的是流氓,但在这列火车上,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
兄弟,去哪儿?
终点。
做什么?
挣钱。
什么工作?
挣钱的工作。
哦。
问我的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平头很久没剃了,看上去有些凌乱,一脸黝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眼神有些狡黠。他递给我一支烟,我委婉的拒绝了。我是抽烟的,但我怕上当。我感到他不是什么好人。到了半夜,我困在自己的包裹上睡觉,忽然感到一只大手在拉我的拉链,我下意识的醒来,迅速扯回拉链,只见那个男人一脸尴尬,把手收回去,支在桌板上,望着黑乎乎的窗外说,到了这一带,会有很多小偷的。我愤怒的看着他,但始终沉默。
小偷们有小偷的规矩。从前一站上来的,到下一站就下了,接着又上来一班,到了下一站,他们下去,再上来一班。有点像兵书上说的“车轮战”。旅客们疲于应付,一夜都不敢睡。有人实在扛不住了,睡着了,小偷们便从他们同伴身边下手,拿走他们的行李架上的箱子,提包,衣服的钱袋和值钱的物件儿。他们的同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偷们拿,小偷们好像跟这些人是情侣,很随和的就拿走了。
你一定很愤慨对不对?我也是。但你看见这些文字的时候,该怎么让这些恶棍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想你没有办法。我当时的无奈,和你一样。这不是小说,是真实世界。
这样,我愤青了很久,很久以后,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就这样我到站了,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发誓再也不坐那样的火车了,我一定在这个城市换个模样。不久,我的模样换了,还是坐上了火车,把来时的经过复制一遍。
我登上了更多列次的火车,换了很多很多的东西,我的模样也一次次在变,唯一不变的,是我总要登上那趟,从开始就发誓不再坐的火车。
眼下,我终于明白,我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的,无非是坐了一趟趟通向绝望的旅程,只是固执不肯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