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去金边（7）
第一稿
挑了半天她给自己上身套了一件无袖带花的棉布背心，衣边塞进下身穿的牛仔短裤。她挺直身体，左右摆动几下，还好，胸还是胸，腰还是腰，臀还是臀，她站在镜子前拍拍自己身上这些关键地方，又抬手仔细看看胳膊，心想，现在还好，曲线犹存，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部位会被慢慢挤成一堆，分不出上下、分不开彼此的界限，错落有致的曲线终将被此起彼伏的椭圆取代。那总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能躲过一年算一年吧。一想到这里，她对自己多了几分爱怜，记起“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古老的诗句，虽然知道自己早已不是春花，但就算是秋叶，那绽放着的更是一生最后的绚丽，古人都说得很明白了，自己的容颜终将逐渐凋零，若不尽情欢乐，只会空留遗憾。
她一半无奈一半真诚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个微笑。听说自我意识很重要，不能自怜不能自怜，一定要快乐，快乐才会让人更美。拖上一双人字拖鞋，带个帽子，带上墨镜，背上那个百宝箱一样的帆布背包，她一副满不在乎却拥有世界的样子走出酒店，来到了金边的街上，开始随意晃荡。
她最喜欢这种一个人在一个炎热的城市晃荡的滋味儿。夏天的城市和冬天的城市总是给她不一样的感觉。如果说所有的生命都是以自我生存和繁衍后代为目的，那在寒冷的日子里似乎人们更会本能地为了生存而开启自我保护，对温暖、对能量的需求会凌驾于释放生命的需求之上，那时候，她会渴望炉火、渴望食物、渴望依偎来勾兑出浪漫的气息以及由此延伸到对异性的渴望。而在夏日炎炎的街头，人类需要自我生存的紧迫感被需要延续生命的激情和本能所取代。街上川流不息的都是热血沸腾的生命，传递着咄咄逼人的赤裸裸的生命的气息，那些沸腾的生命似乎随便一碰就会擦出火花，随便一擦就会播出人类繁衍的种子。所幸文明的进程一直迫使人类与自身的兽性搏斗，于是人们渐渐变得内敛含蓄。虽然内心依然骚动不安、渴望繁衍，但是人的大脑经过多少世纪的演变也终于懂得了随着繁衍而来的责任和负担，于是人们不得不小心翼翼，一边渴望着猎物的出现，一边死死地看住自己的本性，压抑着前行。
这夏日炎炎的奔放和真空般的压抑同时笼罩着她，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她冷眼看着这秋叶般绚丽的她和那个思索中的她静静地博弈，感受着她身体和灵魂的召唤，感受着她的轻浮与深沉，放荡与理智，虽然茫然不知所措，却清醒地活着。
她喜欢穿行在这陌生城市的街头巷尾，每一处地方随她逗留或匆匆而过，没有人会认出她来，没有人会在意她是谁。她懒懒地悠闲地移步，一双躲在墨镜后面的眼睛似乎旁若无人地看着不断移动的前方，从墨镜两边射出的余光却充满好奇地扫视着身边过往的行人，而同时，她知道自己，尤其是自己的身体，也被过往的行人审视着留意着。躲在互不搭理的人群里，她随意编织着让人生从头再来的幻想，却不让从一而终的结局来绑架幻想中的未来。她意识到自己对从一而终感到的恐惧。一辈子做一件事，跟定一个人，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盼头？在这来去无踪、毫不相干的人群里，她突然发现了另一个真实的自己，真实的自己掩盖着平日的虚伪，平日的虚伪包括自己平日对无私的爱情的鼓吹。原来爱情也不过是为了保存自己的幌子。
原来爱情从来都只是个幌子。爱情，到底是爱人，还是为了爱自己、完善自己并最终为了保存和延续自己的生命所做的本能的努力？听说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当孕妇的身体在缺乏某些重要元素时，会去情不自禁地啃泥巴、啃金属、啃稀奇古怪的东西以求得到这些元素来保全自己和所孕育的生命。如果你疯狂地爱上一个人，那一定也是因为你身体或大脑里缺乏某种不可或缺的东西，而正好你在某个人身上发现了这些你所需要的，于是你就会像吸血一样想要吸住他，拥有他。
那是爱他吗？
这样想来，自己这辈子到底有没有爱上过某个人？来，勇敢地面对自己吧：
就是这样，我最爱我自己，我在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需要，所以会在不同时期被不同的人吸引，美其名曰爱上不同的人，其实却是在不同时期吸附在不同的人身上。表面上我一度归属于他，其实在那段时间里，我通过对他的依附和顺从，通过对他的崇拜、对他表现的爱，我毫不留情地吸吮他大脑的精华，吸吮他身体的精液，吸吮他心灵的能量，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不断升华，不断成长。而他，当他无法再生，当他再没有能力让我吸附，让我超越，我们在一起就不再有快乐，而他也不会再有快乐，因为他对我的给予也是他得到的快乐，他能给予我的能力也是他能从我这里得到快乐的能力。当他成了一个干瘪的躯壳或是一个空荡的皮囊却还想要强迫我依附于他时，我就开始思索怎样独立于他，寻找我下一个吸附的对象，直到最终对他无情地抛弃。
可我这样做也不是我有心的选择啊！我这样做难道不就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存和我生命的延续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而那些他呢？是他们愿意的吧！当我全心全意吸附于他时，他一定是最快乐的吧。我痛即我在。他痛的时候，一如我痛的时候，正是我们感到最爱和最被爱的时候吧。
这是多么奇怪的想法。
她走到金边的皇宫前面，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皇宫更显得金碧辉煌，庄重严肃，与她一路走来时经过的五彩缤纷的嘈杂的集市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让她想起以前在曼谷见过的皇宫，英国见过的皇宫，紫禁城见过的皇宫。这些皇宫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集权的产物，集权让无数凡人的身躯为某些家族的辉煌而奠基并创造了今日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和艺术，累计起来形成人类文明的历史。她更愿意把视线从高高在上的皇宫转向大街上蝼蚁般的芸芸众生，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感受着凡人的世界，感受着凡人的肉体里承载着的凡人的情感和灵魂。
她为自己的幸福和自由而感动。如果回到自己出生的年代，她和她的同辈，尤其是一个女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狂妄的遐想的吧。就像现在，她一个人像个太妹一样在招摇过市，快乐地活着，虽然不时感到眼睛和鼻子发酸，那是因为往事重来的沧桑感冲入脑门。当年在曼谷，那时候也许不觉得，那时候她是一个自以为幸福的有夫之妇，那时的自己是一朵盛开着的却甘入花瓶的百合，芳香热烈于短暂的花期，而在她盛开的时候，她面着孤独的四壁，看着自己静静地谢落。他却不知道，他却不知道。因为他不理解，他无法理解她的热烈、她的希冀、她的追求。因为人与人，哪怕是最亲最爱的人之间都隔着深不可测的人心。于是不知不觉地，她开始在大街上晃荡，幻想着自己似一名招蜂引蝶的轻浮的女子游戏人间。
“我是吗？轻浮放荡？”
“我不像啊，我一副目中无人的矜持的样子，在陌生人面前从来不主动苟且言笑。”
她意识到自己从那时候甚至更小的时候就在挣扎，到底是要做一株让四壁生香的百合花，为一人开一人谢，还是要做一个自由自在的种花人。二十多年过去，她依然还没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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