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4日
罪证隐约情悖逆
可恨空梁落燕泥
薛道衡是一位诗文大家，在北齐当过中书侍郎，后来到北周做刺史，又追随隋文帝杨坚，参预朝政，功劳卓著，封为上仪同三司，真正的三朝元老。
他的诗歌写得好，流传下来的不多，但有那么一二首倒是脍炙人口的。比如《人日思归》诗：卧簧帝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①
阴历正月初七俗称“人日”。游子离家两年，大雁不断来回，我却不能回家。可是思家之心却比大雁来得早，甚至比报春花更早些呢。通俗朴实，是当时很少见的，因此传得久远。
炀帝一向妒忌他的诗才，政治上也不信任。本来想找他当秘书监，【609.11初，内史侍郎薛道衡以才学有盛名，久当枢要，高祖末，出为襄州总管；帝即位，自番州刺史召之，欲用为秘书监。】不料他写了一篇《高祖文皇帝颂》交给炀帝，表彰杨坚如何英明伟大，胸怀开朗。炀帝看了，很不痛快，跟大臣们发牢骚：“薛道衡在搞什么名堂？给我提意见是可以的，为何偏偏歌颂先帝？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骨子里对准我来的！《诗经》里有一篇《鱼藻》，表面上说，‘王在？在镐。恺乐饮酒。’实际上是讽刺幽王要亡国了。薛道衡用的是同样手法！”不过，他看薛道衡的资格老，不好马上动手，先赏他一个司隶大夫，留在京师。【609.11道衡既至，上《高祖文皇帝颂》，帝览之，不悦，顾谓苏威曰：“道衡致美先朝，此《鱼藻》之义也。”拜司隶大夫，将置之罪。】
司隶刺史房彦谦劝薛道衡息交绝游，不要再跟朋友们来往，更不要饮酒吟诗发牢骚，把壮年时代的火气压一压，都快六七十岁的老头，何苦来呢？薛道衡是个热心肠，也有点书呆子气：我行得正，走得直，有话就说，看不惯的就抨击，能把我怎样？【609.11司隶刺史房彦谦劝道衡杜绝宾客，卑辞下气，道衡不能用。】
恰好这时朝廷讨论新的法令，大臣们议论纷纷，久而不决。薛当着满朝官员，忿忿然地说：“要是高颎不死，早就决定了！”【609.11会议新令，久不决，道衡谓朝士曰：“向使高颎不死，令决当久行。”】
炀帝马上质问他：“你是为高颎不平吗？”
原来两年之前，高颎劝烦帝不要奢侈浪费，别太宠信突厥的启民可汗，爱惜民力物力，停止修筑长城。
炀帝大怒，加上“诽谤朝政”的罪名，把高颍跟老臣贺若弼一起杀了。天下士民为高颎不服，炀帝对这事也惴惴不安，成了一个心病。现在听到薛老头公开提到高颎，当然紧张，就借题发挥，想杀鸡吓猴，立刻下诏把薛道衡交付法庭。【609.11有人奏之，帝怒曰：“汝忆高颎邪！”付执法者推之。】
裴蕴负责专案，他明知薛老头冤枉，却写了一份“莫须有”的审查报告：“薛道衡恃才傲物，摆老资格，不把天子放在眼里，造谣生事，危言耸听，把错误推给朝廷。追究具体罪行，却又隐约不清；挖他的思想本质，的确是大逆不道。危险得很啦！”总之，找薛道衡的
犯罪事实，没有；可从他的牢骚情绪来看，够得上谋叛造反的大罪！【609.11裴蕴奏：“道衡负才恃旧，有无君之心，推恶于国，妄造祸端。论其罪名，似如隐昧；原其情意，深为悖逆。”】
炀帝看了这份材料，特别赞赏：“说得太好了！当年我跟薛道衡一同出征，他欺我年轻，跟高颍、贺若弼一起作威作福；我即位后，他情绪紧张，嘀嘀咕咕，幸而天下太平，才没有造反，心里只怕反了一百次！你说他是叛逆，抓住了根本，体会到我的心意了。”【609.11帝曰：“然。我少时与之行役，轻我童稚，与高颎、贺若弼等外擅威权；及我即位，怀不自安，赖天下无事，未得反耳。公论其逆，妙体本心。”】
薛道衡蹲在大牢里，自以为心中无鬼，满不在乎，等得很不耐烦，经常催促法庭快点结案。他估计皇帝总不至于无中生有，到时候一定会赦他无罪的。还传话给家人把酒菜准备好，只等出狱，以便亲朋好友来道贺，欢庆痛饮。【609.11道衡自以所坐非大过，促宪司早断，冀奏日帝必赦之，敕家人具馔，以备宾客来候者。】
炀帝每天晚上都要开音乐会。这天，他放下了薛道衡的审查报告、到歌舞厅散心，裴蕴一旁侍候。乐队奏起一支从未听到的新曲子，歌妓们边唱边舞，旋律回荡耳畔，先是春风浩荡，继而秋月清冷，炀帝听得心也醉了：
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②
“好一个‘空梁落燕泥’！”炀帝高声赞叹，把乐队也惊得征住了，“谁写的佳句？如此美妙！”
乐队指挥立时跪下：“陛下，这是《昔昔盐》里的名句，薛道衡大人不久之前写的，我们排练出来，今晚头一回上演，请陛下赏新呢。”
炀帝默不作声，皱了皱眉头：“下去吧，不必再演了！”乐队赶紧退场。
裴蕴在一旁瞧得仔细，早已心领神会：炀帝一向自负诗才，最怕别人的诗比自己写得好。薛老头的名句不啻是一把刀子，刺痛了炀帝的虚荣心。于是乘机说道：“陛下，薛道衡把酒席都准备好了，只等出狱，就要设宴贺喜的。那时候，饮酒赋诗，说不定会吟出更妙的佳句来呢。”
炀帝一拍龙椅：“哼！看他还能吟出什么‘空梁落燕泥’吗？”一摆手，叫裴蕴出去。【613.8帝善属文，不欲人出其右。薛道衡死，帝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第二天，法庭判决，要薛道衡自杀。薛道衡又惊又怒，不肯动手。狱吏帮他代劳，用一根麻绳把他吊死了。接着，妻子也被流放到西域去，天下士人无不惋惜。当时他已是七十岁的老人。【609.11及奏，帝令自尽，道衡殊不意，未能引决。宪司重奏，缢而杀之，妻子徙且末。天下冤之。】
后人只说炀帝嫉妒薛道衡的诗才，其实政治迫害才是根源。
①②《人日思归》和《昔昔盐》两首都载于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隋诗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