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杨民已经离婚14年了。
杨民的第二任妻子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农村女人,相夫教子、把持家务,样样不行。镇上的人都说,杨民他老婆一个不比一个。
杨民的辛苦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年轻的时候,他干过运输,跑长途从广东运芒果、运甘蔗到湖南。大家都说,杨民文化低,所以辛苦和谋生并不成正相关。他和第一任妻子林越结婚的时候,婚礼的钱都是父亲给的。
和林越结婚后,杨民进了镇上的一个家具厂车间。从早到晚的忙,不加班的日子一年到头五个手指头也数得过来。杨民踏实、肯吃苦,凭着自己十年努力,从流水线员工一直提拔到了车间主任,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林越只有一米五几的个子,文化也不高,但是人会说话,脸蛋精致,凭着她能说会道的巧嘴在市里干了化妆品销售。
未婚先孕,在这个小镇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俩人婚后为了能有笔积蓄养孩子,都铆足了劲地工作。
杨民只要有半天假都会跑到市区的出租屋看林越。林越虽然怀孕不久,但终归是有了身孕的人。杨民放心不下,每次都带着鸡汤、水果跋涉去看她。林越总笑他:“你怎么老跟看病人一样?”
“那时候穷,可是也是真的幸福啊……”喝了几杯的杨民,整张脸红得像庙里的关公。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杨民的眼眶也红红的。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今天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感性得要和我说这些。小酒馆里烟气氤氲,给这个驼背的中年男人多添了一分沧桑。
“小豪出生那年,你不知道我多高兴,我当爸爸了!”杨民喝着酒,不理会我的疑惑和沉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小豪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也是他和林越的唯一一个儿子。我见过那孩子,性格和杨民挺像的,俩人话都不多,老老实实的。但是小豪的脑瓜子灵光这点就随了林越,干事比他爹要灵活多了。
在爱河里游泳的人,很多都想过和要最爱的人结婚生子,但是有几个真的能达成呢?我能理解杨民,林越是他的初恋,和初恋结婚生子,在爱情里本身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毋庸置疑,杨民当然是幸福的。
但是人生的苦远远超过了人生的幸福。就像某句歌词里写的,上帝给了人们一些小甜蜜以后,往往还制造了一卡车难题。
杨民和林越在小豪六岁那年离婚了。没有冷暴力、没有出轨、没有家暴、没有电视里的一切狗血剧情,俩人离婚了。比冷暴力、出轨、家暴更能磨灭爱情的,往往是生活中积重难返的一地鸡毛。“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放在杨民和林越身上是再真实不过的写照。
俩人离婚后,小豪跟着林越。后来林越在市里混出了头,小豪也跟着林越一起到市里去读书了。前两年过年我见着那孩子,上了大学,却比以前还要沉默。
“小豪他……至今都不知道我的生日……更别说……”
杨民抬眸,咬了咬唇,接着又发出了一声长叹,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我和杨民认识多年,他的事我多多少少都知道。这些年,他不是不关心小豪,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去市区看小豪,就像小豪还在他妈妈肚子里那年一样。从小到大,钱、玩具、衣服、吃喝……只要小豪开口,杨民从来不对这个儿子吝啬,更别说他没开口的时候杨民有多大方了。这些年杨民给我的印象只有一个字,就是脏。人脏得不得了,手指缝夹着黑,衣服上的木灰屑怎么也拍不干净,他哪里像车间主任呢,衣服都是穿的刚入职流水线时那些。钱都花给儿子和新家了,他对自己总是抠抠搜搜的。
“王月一年到头也不搞一下卫生,还喜欢拾些瓶瓶罐罐回来,家里空气不好,俩丫头没日没夜地咳。”杨民抱怨道。
王月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一个没什么主见的农村女人,和大家传的一样,王月是个懒女人。一天里,除了5个小时的时间在幼儿园煮饭,剩下的时间她都在家里,不做别的谋生,也不做家务。有些男人结婚前特别爱干净,结婚之后连袜子乱丢。王月虽然是女的,但是也有这个毛病,婚前婚后简直大变样。之前我去找杨民,也被他家里的景象惊住了:一进门,左手边的楼梯间里堆满了王月散步时捡回来的纸箱、水瓶、罐头,俩孩子就在进门的大厅看电视、玩闹,能不咳吗?
不过我没出声,毕竟这是杨民的家事,我也管不着。只是看到杨民家里的阵仗,镇上的人说得倒是没错,杨民他老婆一个不比一个。
杨民说,他明天请假带两个孩子去看医生,之后还要赶回去加班。他拿起酒杯继续喝酒,他什么都不说,可是一切尽在不言中。我能理解他,我能坦然地在这里和他喝酒说话,不过是因为家里已经有妻子照看,可是杨民似乎却没有这样的贤内助。如果可以分身,杨民可能真的恨不得把自己撕成几瓣,一瓣留在家里照顾女儿收拾家务,一瓣跟着儿子嘘寒问暖,一瓣留在厂里天天加班。
杨民喝了很多酒,没醉,只是开不了车。我把车子打开,冷气、音乐也全都打开。车是杨民七年前买的,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到有车有房,杨民也很不容易。遗憾的是,从前的那对一无所有的贫贱夫妻没有熬到什么都有的出头日子。
杨民坐在副驾,闭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车子发动了,往杨民住的村里开,夜里荒僻的路上人少得可怜。车子里的音乐一首接一首地放,杨民睡没睡我不知道,我也没喊他,让他放空一下吧,就这一路的时间。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是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音乐随机切了一首又一首,不合时宜地切到了《后来》,我用看路的余光扫了一眼杨民,他已经别过头去,后视镜里,我看到了男人眼角的泪。
我没说话,让音乐播着,也没有切歌,也许他并不希望我知道此刻他的心中正翻涌着一场名为遗憾的海啸。
把杨民送回家,我也回了我的家。打开门,下晚自习回来的女儿从房间里嗖地一下蹿出来,手里还拿着张贺卡:“爸爸,父亲节快乐!”
我笑着接过女儿的卡片,如梦初醒,原来杨民想说的话是:“小豪连我的生日都不记得,更别说父亲节。”
和林越、小豪的分别,大概会是杨民一辈子的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