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东哥谈好之后,下午我就签了工作合同,连实习期都免了,可见东哥在这里权势滔天。我留意了一下合同封面,写着西郊水果贸易中转公司。
王子晚上请客庆祝我找到新工作,东哥因为最近不能随便离开中转站无法和我一起去,他留给我三天时间搬行李退租,下周一正式上岗。
酒桌上我给王子他们简单的说了一下即将面对的情况,罗昌难得没有口无遮拦的开玩笑,只是握了握我的手,说有情况随时给他打电话。
吴大嘴则表示他知道那边的大概情况,认为这是一个混水摸鱼的好机会,我看着他放光的眼睛,多少能猜到他打的什么鬼主意,反正不会害到我头上。
第二天,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出租房,懒得搬被褥床单,我把它们都留在房间,轻装上阵。
中转站的安全员寝室是五个六人间,原本满编的三十人如今只剩下十三个人,不过按东哥的话说本来中转站也用不着那么多人,就是人手不那么吃紧的时候,十八个人都已经绰绰有余了,还能分出两个人来顶替大家轮流休长假。
原本计划三天的搬家准备工作我只用了一天就完成了,提前两天上岗让东哥十分高兴,带着我在场内转了一下午,临到了晚上他叫来值完班的老罗一起喝酒。
老罗今年五十四,但看起来最多四十五,身材高大魁梧,比东哥还高一点,我一米七七的个子在这两个人面前足足矮了一个头。
面对东哥夸张的热情介绍,老罗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或冷漠,他先是用那双猎鹰般的眼睛快速打量了我一番,随后在气氛变得尴尬之前,对我微微一笑,再缓缓点头。
经过一番聊天后我才知道,老罗是退伍军人兼鳏夫,儿子在其他城市发展。他家离中转站不远,但他几乎不回去,一直和东哥住同一个寝室里,两人经常买些熟食凉菜回寝室喝酒扯皮。
据说老罗过去在南方部队里担任过侦察连的班长,上过北越战场,死在他手下的敌人少说也有五六个。难怪他看起来表情和善,眼睛盯着人看时却让人一阵心悸。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罗和东哥在中转站都呆了快十年了,我感觉就这一点上说,也许我们都是一类人。
我搬进了东哥和老罗那间寝室,这么一来西郊中转站的铁三角就此成形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分配到大门岗,和老罗搭档,我的班次是一个月休息四天,同时每个月十三天白班十三天夜班,都是八点到八点。
老罗告诉我,大门岗原本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没事时可以躲在岗亭里自己玩自己的,后半夜甚至可以和搭档约好时间各自睡一会儿,可后来出了北疆人那档子事之后,队员们都不愿意去大门岗了,毕竟北疆人的车不能随意进入场内,每次斗殴都是大门岗被殃及池鱼。
没想到一开始就被送到最危险的位置,但看着老罗一脸淡定的和蔼表情,我顿时心中大定,同时不由得生出满腔豪情。因为成分原因没能参军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大遗憾,都说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我觉得我估计真得遗憾一辈子。
当听到老罗的光辉过往时,我心里是充满羡慕的,同时心里对于未能参军的遗憾也猛地爆发出来。在大门岗看到作为搭档的老罗端着金属瓶泡茶坐在岗亭内,在缓缓上升的热气中注视着距大门约三十米外正在吆喝水果的北疆人时,我脑中不禁浮现出那样一个画面:
那是年轻时的老罗,比现在更加高大结实,他浑身充满着一种危险气息,钢铁一样结实的肌肉正处于随时准备爆发的阶段;他双手紧握着一把消音步枪,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死死的盯着远处搜索的敌人。只需一个信号,一个进攻机会,他就会像猛虎一样扑出,化为战场上的杀戮机器。
突然,老罗动了,他放下泡茶,双腿发力猛地站起来一把拽开岗亭的门,那迅猛的样子,和年轻战士的身影重叠了。
我看着老罗一大步跨出岗亭,以与他那个年龄的人不相符的敏捷跑向缓缓驶来的一辆三轮小蓬车。难道这么快就要开打了?我忙跟着跑了过去,只见老罗用一种和平日的淡定截然不同的急切声音大喊道:
“两碗皮蛋咸肉粥,两个酱香饼,四个卤蛋!”
赶在所有饥肠辘辘的人前面买到了丰盛的食物,老罗带着大获全胜的喜悦表情回到岗亭。
“这小蓬车卖的早点是最好吃的,周围没有哪一家早点有他卖的好吃,可把我饿坏了,快,趁热。”
接下来的两周平淡无奇,双方相安无事,北疆人开始交钱进场了,本地水果贩子也没有找人砸车,搞得原以为一来就会面对大战的我莫名其妙,本来斗志满满的生活突然变成了无所事事的养老,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全力一击却落在棉花上的感觉。
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些北疆人不时带着一种十分明显的套近乎表情,操着怪里怪气的普通话趴在岗亭的窗台找我和老罗搭话。
一般这种情况下老罗会直接眯起眼睛,头向后仰,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根本不理睬他们,碰了几次壁以后,他们把目标转向了我。
而我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同时又有爱听奉承话的毛病,那帮瓜皮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的名字,整天递烟点火,胜哥胜哥的叫着,不知不觉我就上套啦。
一个慵懒的下午,北疆人里面和我关系最好的小年轻阿勒喀什又跑过来找我闲扯。
阿勒喀什皮肤偏棕色,长着一双黑得发亮的大眼睛,蒜头鼻子招风耳,嘴唇则十分厚实,他有时带着一个白色小帽,那造型总让我想起电影《东成西就》里面嘴巴中毒的欧阳锋。
阿勒喀什在铺面上做帮工,有时也会跟着车一起回北疆,而当车进场卸货之后,他便有了一段闲暇时间。
这个小年轻虽然只有二十岁,却比其他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狐狸更会做人,才认识的第几天就抱着两箱库特香梨过来,死活不让我退回去。
为了不落人口实,寝室一般不能放这些东西,估计这规矩也是东哥想出来的,想他纵横北郊十余载,什么打闷棍陷害釜底抽薪的把戏没见过,同时我也终于知道每逢过年过节王子送来的各种水果是哪来的了。
我想起朋友里面吴大嘴爱吃梨,当时便打了个电话让吴大嘴开车来把水果拉回去吃,不想第二天挨千刀的吴大嘴直接跑过来,当着阿勒喀什的面说梨子好吃,叫我再提四箱一样的,他老婆做冰糖炖雪梨治孩子哮喘。
那北疆孩子当时的表情让我不由得想起了猎人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
当罗昌掏钱买梨的时候阿勒喀什坚决不收,嘴里嚷嚷着胜哥的兄弟就是我兄弟,想吃多少梨直接从我这里扛,钱的事就别提了。
吴大嘴这人一向爱占小便宜,四箱特等香梨放超市卖少说也得两百多,顿时笑嘻嘻的收下了。我心想这下坏了,都说拿人手软,这都拿了人家六箱梨了,以后岂不是被这群北疆人吃得死死的?
接下来的几天阿克喀什继续有事没事的往我的岗亭窜,和我天南地北的无话不聊,我才知道他父母有五个孩子,他是最小的一个,他们在北疆库特地区有近一百亩地,专门种植库特梨和阿拉苹果。这两种水果以其皮薄多汁,肉脆味甜闻名,近些年来特别好卖,他们索性花光积蓄买了三辆货车,专门跑全国各地自产自销。
后来我才知道,六箱梨看起来价值不菲,可仔细算算,抛去种植成本,把人工费,油费分摊在6吨几百箱梨的利润上,区区六箱梨又算得了什么呢?
因为大门岗还要负责在市场监管偷懒的时候清点每辆入场卸货车辆的货箱数量,他们需要在缴费窗口缴纳的金额是由装货数为整车的几分之几来定的,所以只要我在清点进场货数的时候,把原本是四分之三的装货量改为三分之二,阿勒喀什就能省下价值近三十箱梨的钱来。
而发现这其中奥妙之后,我便心安理得的接受起水果贩子们的“朝贡”了,我想当初大门岗之所以这样吃香,除了轻松之外有很大部分原因就是这个。
自以为破解了北疆人突然殷勤起来原因的我,开始享受起了早上百香桃上午火龙果,中午云冠橙午后车厘子,下午猕猴桃傍晚大凤梨,上半夜黑玉葡萄下半夜黑美人西瓜的神仙日子。
怪不得东哥整天游手好闲,把酒当饭吃也不见胖呢,估计他每天得跑好多趟厕所。
“胜哥,下周我就要回家啦。”阿勒喀什趴在窗台一脸兴奋地说。
“回家?你不是说你两周前才回去过吗?”对于小年轻如此恋家的心情,老家没剩几个亲戚的我表示很不能理解。
“啊,我说的不是库特,是阿善路地区,荒漠,戈壁滩,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戈壁滩,是不是还有胡杨柳和魔鬼城?”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无知,便努力的回忆了一下看过的探索节目里的内容。
“魔鬼城不在阿善路,胡杨柳倒是有,但也几乎快全部枯死了。那里几乎寸草不生,阿善路的意思就是浩瀚之海。”
“你怎么突然想起回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
“在荒漠边缘的绿洲地带有一个聚居地,是我们拜克罗族人祭祖的地方,这次回去是因为十二年一度的祭祖大会。”
“十二年一次,那岂不是你们族的所有人都要回去?”
“我们族人目前大概还剩几百人,属于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了,不知这次回去还能剩下多少。”阿勒喀什做出一副老气秋横的样子感叹道。
“不错,不错,落叶归根。”我心不在焉的附和道。
“胜哥你故乡在哪里呀?”
“云乡,离这不远,就两百多公里。”说实话故乡也没剩下什么了。熟悉的人不在了,平房,小山坡,池塘也都变成楼房,百货商场。
我感到一阵惆怅不大想再谈自己家乡的事情,于是便转移话题问道:“哎,你们那边祭祖大会有什么活动?”
“也没有什么,首先要宰牛和羊祭祀图腾树神,然后祭拜向祖先。今年北疆大丰收,粮食与水果都比往年多了近一倍,应该是树神赐福,今年的图腾祭祀应该会规模很大。”
“图腾树神?”没想到这个年代了还有如此迷信的习俗,阿勒喀什摸索着从衣领里掏出一个东西来。
那东西乍一看好像是比拇指略大一些的石块,仔细看才发现似乎是某种金属矿石。在那不规则的表面上用鲜艳的颜料勾勒出一个畸形怪异的轮廓,
来车了,我按住抬杆键同时走出岗亭,阿勒喀什也像个跟班一样跟在后面。
“哎,大哥,来看看货吧。”货车进场后停在一旁等待数货,这时从场内跑出来一个体态臃肿的胖子,那人一脸谄媚的看着我,这家伙我没见过,好像是新来的?
我示意帮工揭开篷布,走上前看了看货,货只装了半车,但这半车却摆的很讲究:货箱垒得高高的都快超过货门一半多了,把那超过的货箱放到另外一半估计都能算满车了。连阿勒喀什都看出来这太过分了,小年轻一脸幸灾落祸的看着即将倒霉的死胖子。
龟儿子,以为我新来的不懂你这些花样?
没有理会旁边的胖子一个劲的挤眉弄眼,所谓走后门自然只有少数人才能走的,要是不管什么牛鬼蛇神都让我减一点上报,那东减西减一个月下来上面还不把我皮给扒了,况且这孙子还想把我当猴耍,看我来个先礼后兵。
“四分之三。”其实四分之三已经十分优惠了,但我看样子就知道他肯定不会满足,有道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曹操都知道既得陇何望蜀,你比曹操还牛啊?
“什么?!”果然,那个本地贩子的小眼睛一下子就鼓了起来,脸上的肥肉夸张的挤做扭曲一团。
我冷眼看着他的装模作样,不为所动。
“你吼什么吼,四分之三算便宜你了,按规定6吨车的货只能放叠十排,你给我整整叠了十四排!你是嫌篷不够高还是绳不够绑啊?我告诉你,你这四排要是往下摆好,算你整车你还得乖乖交钱。”
“你小子新来的?怎么什么都整不懂啊?我哪里多堆了四排,多出来的是从篷布绳子那里算起的,这还他妈要我教你?!不会数就不要数,浪费老子时间!”
这种装水果的货车一般都会高过货箱一两层,是发货那边为了节约运输成本而特意设置的,为了固定货箱,一般绑绳是从高出车厢的第二层开始绑,一般情况下如果是整车入场,那么他堆高点也不必管他,多的钱都交了,给他们点优惠也无妨。
但这胖子明显欺人太甚,今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反正东哥也没说到底要帮哪一边,闲了那么久难得有人来撞枪口,今天就来个杀鸡儆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