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我要从农村老家赶往另一座城上班。
老家年前那场大雪痕迹犹在,太阳一出来,村里宽宽窄窄的巷子就水洼洼的,水深处泥泞陷脚,水浅处能依稀看到一层薄薄的冰,真真像冰糖葫芦上那透亮的糖。
表弟吃过午饭早早驱车来接我,约好他把我送到镇上去转车。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好容易上了车,车却开不起来。轮胎碾着碎冰碴子,缓缓地挤在破了面的水泥板路上,吃力地压着裸露的石子咯噔咯噔前行。
这还是路吗?还是那年数九寒冬抢修出来的水泥板路吗?还是当年让乡亲们振奋不已的奔向小康之路吗?
绕出小巷开到柏油马路上,路面的背阴处像有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玻璃球任意地排列着,布满了冰棱。
早就料到了路难走,四点多的火车我们一点就从家里出来了。表弟把车趔趔趄趄开到镇上,我们停在路边,等着搭去火车站的顺风车。
不一会儿,过来一县城出租。
“市里火车站,多线?”表弟拦下就问。
我和弟媳稳坐车内。
“没50下不来。”弟媳笃定。
“那就不坐,等市里的。”我看时间尚早。
“姐,他要50。”表弟敲车门。
“太贵!不走。”
“打算给多少?”司机探头转向我。
“20。”
“30。”
我与表弟异口不同声。
“20。”我刻意强调一遍。
“那你等市里的吧。”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我说得要50吧。”弟媳自言自语。
“不着急,车多得是。”我满不在意。
“我直接送你去火车站。”来的路上,表弟就一直念叨。
“不用,车多得是。”
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下去,一会儿又半掩着车门回头张望,分分钟安定不下来。
倒是我和弟媳坦然地坐在车里拉起了家常。
不大工夫,一银色面包车停在我们旁边。
隔着车窗,见一中年妇女摇下车窗正与表弟搭讪。
好一会儿,还没走。
我下车。
“咋啦?”
“他们去火车站。”表弟望向我。
“啊,不用。班车刚过去,一会儿就折回来了。”
“美女,30,走吧。那班车早着呢,人还多,挤着没座啊。”那妇人探出头来。
最夺目的当属她那厚重的眼线,又宽又黑的晕圈里镶着一双并不有神的眼,眼窝深陷在毫无气色的干瘪瘦弱的黄脸上,干枯的长发被随意扎起,乍一眼,俨然一副梅超风的煞势,凶巴巴让人不敢亲近。
“不用。”
“最低多钱?”表弟并不善于察言观色。
“30不多,大过年的,道也不好走。”
“20。”我脱口而出,心知表弟约了一会儿去打牌呢。
也没听清梅超风唠叨啥,唰一下把面包车中门打开了,“走!”
我回车上拿包。
“走了啊。”来不及跟弟媳多说。
“啊?”
我上面包车,她迅速从车里跑出来。
“行吗?”言外之意都懂。
“直接送到火车站,20还不行?”梅超风岔开了话题。
“没事的,你们回去慢点。”我大无畏地冲他们摆摆手。
“姐,到那打个电话!”别看她小,弟媳可比表弟机灵,更比我谨慎。
“好!回去吧。”我一扭头看见戴着墨镜的花白头发司机,他看起来比梅超风大出好几岁的样子,穿着时尚的碎花上衣,手上戴着一副白色线手套。
由于他的眼睛藏在墨镜后面,我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同时看着我,倒是自己立马移开了投向他的视线。我心里一直打鼓,从让表弟回去的时刻开始。
“走!”梅超风一声令下,我就随他们出发了。
这个时刻,沉寂只会加剧令我恐惧的氛围。
于是我决定说点什么。
“你们专门跑出租的啊?”想来想去,终于说了一句无聊至极的废话。
其实我第一印象,这面包车应该是来乡下拜年的一家子,顺道回市里。
只是坐上去之后才发觉完全不是我意料之中的样子。
“对。送人来着,要不20块钱谁拉?”梅超风嘎嘣嘎嘣磕着瓜子,哼哈地应答着。瓜子皮攒够一把,她就摇开车窗,熟练地将攥着皮的手伸出窗外,潇洒一扬,风呼啦啦瞬间吹落貌似一地的繁华,任凭来往的车轮碾轧。
我在想,当初那棵阳光骄傲的向日葵,曾几经起伏荣衰,生命至此方休,终将与尘埃同在。
那是它的一生,或许也是人的一生。
“送人多少钱?”我接着她的话往下说,说说话给自己壮胆。
“120。”
“过年涨价了?”居然120这么贵。
“嗯,平时也得100。靠边,那有人。”她虽然看起来像梅超风,但眼神可好使得很。
“火车站,火车站,20有走的吗?”
外边等车的人无动于衷。
那一刻,我比梅超风还渴望有人上车呢,好歹来个同盟啊。
“妈的,一帮大傻子。”开车的老头破口开骂,掩饰不住的焦躁。
我错愕而向。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我,怨气未消地伸出右手,比比划划地说:“一会儿到站给家里打电话啊,刚才他们拍我车了……”老头的黑墨镜依然遮着眼睛,使我无从从他眼神里捕捉到任何信息,但他的语气和手势表明,此处略去了一万字,脏字。
“没事。信任是互相的。”此刻的我却异常淡定。
弟媳的明智正中我下怀。
他也没再说话,只摘下了眼镜,露出纵横沟壑的沧桑面庞,辨不清是皱纹还是疤痕。也有可能是痘印吧,我如是想。
途中梅超风又招呼了几次,可自始至终一个上车的都没有。
他俩没好气地嘀咕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题。
有关路况方面的,我也极力地掺和着说两句。参与其中,就莫名地有一种安全感。
不过,自从他告诉我拍照之后,我心里就敞亮了不少。
但是,老头走的并不是我常走的去往市里的路,拐来拐去,车程还很长,让我心里又多几分忐忑。
他俩又开始聊什么小商店,洗澡堂子,反正我也听不明白,就摆弄起手机,顺势向小妹发起微信位置共享,无奈没有任何反应,她十有八九睡午觉呢。
绕啊绕的,一个多小时之后终于到了我熟悉的站前路。
“一会就到了啊,给家里打电话吧,钱给我就行了。”梅超风面无表情地告诉我。
“钱给您,电话不急,一会儿我进站再告诉他们就好。谢谢你们,别介意啊。”我乖乖地把20块钱递给她。
“不稀奇,车站就是乱地方,净有糊弄着把人拉上车,拉到小商店搜钱的。要20,给10块,好,走,到时候把全身带的钱都翻出来,还在乎砍价那十块八块的呀!”梅超风说的头头是道。
“到了啊!”老头拉着长声喊了一句,显然有意打断梅超风。
“哦,车站原来总广播这种事,出门还是加小心吧!”她又补充到。
“真的呀?”到站了,给了我质疑的勇气。
“那是以前。再说都是外地开黑车的干那种事,本地人不那样。”老头抢过去话茬。
“哦,对了,你们咋不安个手机APP呢?就不用老叫人了,谁顺路自然就直接搭顺风车了。”
“老了,眼睛迷糊,懒得鼓捣那玩意。”全程下来,老头就这一句说的和善。
“不是那个时代喽,老了不中用了,手机这玩意坑老啊!”梅超风怅然慨叹。
终于到站了,我下车了。
看着面包车远去,我脑补着梅超风说的小商店里的往事,浑身直打哆嗦。
嗯,大年初七的天还是很冷的。
越想越感觉她讲的跟真的一样。
风吹来,直接灌进脖子里,冷啊!回过神来,赶紧拿起手机,给机智的弟媳打个电话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