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生命只有一次,对于谁都是宝贵的。
01 雪中,父亲把我带到了河边
下雪了,昨天晚上我又尿床了。父亲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放在我经常呆的那个木盆里,抱着木盆往河边走去。
他走得很急,时不时的被田地里凸出来的小土块绊到,木盆也跟着摇晃。但他并没有停下来,也不看是否磕碰到我,只是一个劲的往前走。
雪下的并不大,我看到河对面屋顶的瓦都没被完全盖住,白白的屋顶时不时有黑色的瓦冒出来。河水没有结冰,在这寂静的清晨哗哗的流淌着。
突然父亲停下来了,他把我放在河岸上,随即在木盆边蹲下来。
我看到他在衣服口袋里摸着什么,可能因为太冷了,他的手有点抖,摸了半天才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根已经卷好的草烟和一个打火机。
他把烟放在嘴上,然后开始打火。我发现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点着的火总是对不准烟头。
我想站起来帮他一把,便用力往上提自己的身体,可是没有用,我还是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在木盆里。
这会儿功夫,他已经点着了烟,狠狠的抽了两口。随后他把烟扔了,看也不看我一眼,很快地抱起木盆,顺着河边的石阶往下走。
这石阶总共不到十级,从河岸延伸下去,最尽头有一个大大的石板,小时候母亲常常把我放在木盆里,木盆放在中间的石阶上,她就在石板上洗衣服。
我坐在木盆里,看母亲搓揉着衣服,然后捏住衣服的一角往水里一扔再一提,哗的一声过后,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圈一圈波纹。
自两年前母亲走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情景了。
显然,父亲并不是来洗衣服的。他很快就带着我走到石阶尽头,把木盆放在了石板上。双手往前一推,木盆就像母亲手里的衣服一样,把水面荡起一圈一圈波纹。
我的木盆变成了一艘船,在水面上飘荡着,顺着水流越飘越远。父亲背过身去,一步一步沿着石阶往上走。
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我有点害怕,想出声叫住他。木盆在这时剧烈的晃动起来,我紧紧的抓住木盆的边,希望能平稳一些。
啪的一声大响,木盆翻了,我掉进了水里。河水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冷,我迅速地往下沉,从来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这么听话,这么自由。
我终于离开了那个木盆,再也不用整天坐在那个木盆里,接受旁人异样的目光了。
02 再见了,我短暂而漫长的一生
再见了,我的村庄,我的父亲,我短暂而漫长的一生。
我出生在民兴村,民兴村是个风景优美的村落。芙蓉河从村里贯穿而过,村民们的房子大多都分布在河两岸,稀稀落落的。
我家住在村中间,也在河边,芙蓉河在这里拐弯,拐入广阔的田地。穿过田地,径直往下流,就到了古岭村的地盘。
我的父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境普通,和村里其他人一样贫穷。父亲叫彭老六,提起他,村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原因无他,是因为我这个一滩烂泥一样的儿子。
这里的一滩烂泥,是真正意义上的烂泥,我自幼得了一种怪病,全身瘫软,从没站起来过。提起来像过年时候家里做的香肠一样,放下来就像一堆烂泥。
我是父母亲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孩子,取名彭福生,虽然名字里带了个福字,却是个没福气的。
两岁了还站不起来,父母亲这时候才发现不对劲,带着我去县城医院看病。后来他们还带我去了市里的医院和省里的好几家医院,但我的病并没有什么进展。
到我六岁时,母亲带着我去了村里的学校。那天,她特意给我穿了一套新衣服,把我放在一个空教室里。我蜷缩着坐在木盆里,看着她和学校的校长在操场上说着什么。
她好像很激动,一个劲的比划着什么,脸憋的通红。回去的路上,她直抹眼泪,我以为是自己惹她不高兴了。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知道了自己好像和别人有点不太一样。我的身体总是不太听我的使唤,就像家门口那水田里的泥巴一样,老是瘫成一团。
我终日瘫在木盆里,所有的事情,都需要父亲和母亲帮我做。
早晨,村里去上学的小孩会经过我家门口,他们的嬉戏声让我羡慕不已。但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玩,母亲偶尔会叫村里的小孩到家里吃糖果,但他们吃完糖果就走了。
天气好的时候,母亲会把我放在屋外面晒太阳。村里的人从我家门口经过,总是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我。我蜷缩在木盆里,听他们对母亲说:“你要想办法再生一个。”越加觉得自己就是一团死肉。
我从没想过,母亲会比我先走,虽然我从来不知道医生是怎么说的,但我看着自己烂泥一样的身体,总怀疑自己随时会离开这世界。
谁知两年前,母亲得了重病,过了两个月,便抛下了我和父亲,离我们而去。
母亲走后,照顾我的责任全部压到了父亲身上。我拖累完了母亲,又来拖累他来了。
03 父亲念叨着:“孩子,我们回家。”
父亲的脾气越加暴躁,时不时的发脾气。我的脾气也越加暴躁,吃饭时动不动就把碗摔地上,常常用那一团死肉制造无数麻烦。
冬天来了,我连着一周把被子尿湿了。屋里的父亲大发雷霆。就这样,他把我带到了河边,把我和木盆一起放进了河里。
我还在下沉,身体被水包裹着,变得像水一样自由。我尽情地享受自由的身体带来的快感,这快感似乎让我的身体越来越轻了。
我想,这样的下雪天,去找母亲也不错,我可以向母亲慢慢地描述这雪景。
朦胧中,我竟然看到了父亲。他在向我游来,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张大嘴巴喊着什么。
我向他伸出手,他一把抓住了。然后把我抱起来,就像每天早上把我从床上抱起来一样,放到木盆里。
我感受着冰凉的空气,突然发现这雪景好美。原来,即使是这样过一生,我还是愿意的。父亲脱下外套,包在我身上,嘴里念叨着:“孩子,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