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日30日 星期四 天气晴
在打了无数个电话,托了好几个人之后,我终于疏通了关系。朋友J给我发来了C市S医院采购部主任Z的电话,她告诉我:“你打他的电话,我已经托人跟他说好了。”
忧心忡忡的我忐忑不安地拔了那一串数字,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声。我跟他说了我是谁,他操着有浓重C市口音的普通话说:“哦,我知道,你就是X主任的亲戚吧!”
我愣了一秒,醒悟过来,J所托的人一定是把故意把我说成他的亲戚,这样才好去求Z啊。我连忙说是。Z说:“我给你发个电话,是胸外科主任Q的电话,你直接去找他。”
我又拔通Q主任的电话,Q主任说:“我现在就在住院部,你直接到十楼来找我。”
我和丈夫在陌生的医院里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外科住院部,上到十楼,终于找到了Q主任。是一个四十多岁清瘦儒雅的中年医生,见到我们之后微笑了一下,说:“哦,你们就是Z主任的亲戚?”我连忙点头,虽然我跟Z素不相识,所有的来往只是通过一通电话而已。
Q主任叫我把在门诊拍的CT片子拿给他看。我手忙脚乱地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看了半天,不时皱眉。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有些害怕。
“你这个肿瘤长的位置不大好,呈柱状,颈部有一部分,胸腔有一部分。”他说。之前门诊的医生也是这样说的。我问他可不可以做微创。他说不可以,因为周围全是大血管和神经。“是一个大手术,要把胸腔全打开。”他说。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先前还希望能做微创。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Q教授,您觉得我这个是良性还是恶性的?”
“不能确定,要切下来做病理检查才能知道。”他说,“先住院吧,你们先去做核酸检测,拿到结果后去办住院手术。”——疫情期间,所有住院病人及陪护都要做核酸检测。
于是我就住院。没有床位,护士就在走廊上加了一张床。“床位紧张,如果不是Q主任吩咐,你根本住不进来。”护士说。我唯唯诺诺地点头,心里很感激朋友J,多亏她辗转疏通关系。
走廊里之前已经有两个病人了,是昨天来的。加13床是一对中年夫妻,妻子是肺癌,已经确诊,幸运的是还是早期。加14床是父女两人,姓张。父亲60多岁,腰上挂一个包,看起来像个跑江湖的——他肺部有个结节。女儿30左右,又高又胖,脸圆圆的,走路风风火火,有点像男孩。我的病床编号是加15床。
7月31日 星期五 天气 晴
一夜无眠。我有认床的毛病,初到一个地方总是睡不着,哪怕是五星级大酒店。何况昨晚和丈夫挤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又是医院里,自然更睡不着。
早上6点,便有护士来给我们抽血,每个人都抽了好几管,要做好几个检查呢。
抽完血我便去洗漱。之后便坐在床沿静候医生来查房,连早餐也不敢去吃,生怕医生来的时候会错过。
谁知等到八点多,一大群医生簇拥着Q主任来查房,他们从走廊上走过,看也没看我一眼。
临床的大哥——就是那个肺癌病人的丈夫,姓孙——告诉我,我们刚入院,离手术还早呢,医生自然不关注,也没什么可问的。要是有什么检查要做的话,等下主治医师会叫你过去。
我们攀谈起来,说起看病的不易。加14床的大哥也加入进来,大家都感叹看病的不易。
“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他引用网上的流行语,我们纷纷表示赞同。
他说:“我老婆光前期的各种检查已花了一万多了,昨天做了一个全身CT就花了7500。为了她这一次手术,我们准备了20万。这些年我们打工赚来的钱几乎都带来了!”他们两夫妻都在工地做苦力活。
我一听这么贵,心里的担忧又加了一层。我和丈夫收入微薄,今年又赶上女儿上大学。这次生病不知要花多少钱,不知我们能不能负担得起。转念又安慰自己,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乐天安命吧!
下午又来了一个病人,护士在我旁边又加了一张床,编号为加16床。住院的是一个大姐,姓余,家就住C城,是一家浏阳蒸菜馆的老板娘。她跟我一样,也因纵膈肿瘤住院手术。
8月1日 星期六 天气 晴
今天是星期六,医生们都没安排手术,医生办公室只有值班医生。
我们也没什么事,就挤在病床上玩手机。丈夫翻出几则笑话叫我看,他想让我开心点,减轻心理压力。看到精彩处,我们一齐笑起来。
加14床的陪人小张妹子看着我们大笑的样子,说:“你们真好。”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问她:“你说什么?”
她说:“你们夫妻感情真好!”脸上浮现出羡慕的表情。
我心里感叹,她还太年轻,看人哪能看表面。多少夫妻表面恩爱,背地里早就隔山隔水地疏离了。
我笑着对她说:“你没看到我们吵架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你们都相处这么多年了,还这么好!”她说,“我就不行,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她有点惆怅。
“遇事彼此忍让一点就好了。”我说。
“忍得我都不想忍了!”她话里带了气——当然不是因为我。
“这次我下了决心要离!”她语气坚定的说。
“离婚可不是儿戏,能不离尽量别离。”我赶忙劝她。
“他太过分了,平时老借口不回家也就算了,这一次我爸住院,他竟然连个电话也没有!”
“也许他工作忙,没时间。”
“谁工作那么忙,忙到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她圆圆的脸上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她的话有道理,我一时语塞。
“平时从来不拿钱回来,家里的开支都是我出。我家里有了事,他竟然连问也不问。”她越说越激动,“你说,这种人我还有什么必要跟他在一起?”
“离!我早跟你说了,跟他离婚,你不听!”
躺在床上的她的父亲突然插嘴。
连父亲都支持她离,可见那个男人真不怎么样。
“你还好意思说,当初要是你反对得强烈点,我就不嫁给他了。”女儿转而对父亲开火。
“我劝过你不要嫁给他,你不听啊!”父亲很无奈。
“小妹子,这个你不能怪你爸啊!父母亲只能尊重你的意见,哪能强烈反对呢!万一你跟他过得好呢!”我丈夫说。
“就是啊,当初你那么喜欢他,我能怎么样!”张爸爸无奈地说。
张家小妹不说话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果然没错。
8月2日 星期天 天气晴
医院食堂的饭太难吃。孙大哥告诉我们,医院対面天桥底下有一个农贸市场,市场最尽头有一家店,专做病人的生意。病人的家属可以买了菜去加工,他收取加工费,卖米饭。
我们一听,觉得不错,就跟他们去看了看。
老板果然会做生意。店面不大,灶上摆了一溜十来只锅,生意火爆。里面有很多人在忙着洗菜、炒菜,全是病人家属。在这里自己做,又便宜又营养,比医院食堂好多了。
我不禁感叹老板头脑的聪明,这样做生意又利人又利己!我们便在市场上买了一点菜去做,果然比食堂好吃多了。
8月3日 星期一
主治医师叫我们去谈话。他姓曾,长得又高又胖,脸圆圆的,眼晴细长明亮。
他叫我们坐下,把Q主任对我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就告诉我们手术的风险很大,一个是手术中的风险,一个是手术后的风险。
“如果不慎切到大血管,就有可能失血过多而死亡。也有可能伤到气管,就有可能窒息死亡。……”我开始手脚发软,头皮发麻。
“也有可能伤及神经,影响你的手脚或其他部位的行动……”我已是两股战战,想要逃走。看看丈夫,他也是脸色苍白。
我问他可不可以不做手术。他说不可以,一是要确定肿瘤性质;二是肿瘤已经很大,如果进一步长大,就会压迫血管和神经,有可能造成血管破裂、塌陷等问题。
我冒出了冷汗。前进一步是万丈深渊,后退一步是深渊万丈。
幸好此时曾医师又说了一句话:“当然,我刚才说的仅仅是可能,我们有告知风险的义务。”
我想到许多人都说医生会故意夸大事实,此时只希望他就是那种夸大其辞的人。我声音颤抖地说:“那就手术吧!”于是定了明天手术。
中午就有护士组织我们宣讲,告诉我们手术前和手术后的注意事项。她给我们这些明天手术的人都发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手术前要准备的东西,要我们去买来,也可以拔打上面的电话叫人送来。
我们正准备出门去买,一个搞卫生的阿姨拉住我,悄悄说:“我这里有,比外边的便宜。”原来这些阿姨除了搞卫生,还偷偷做这些生意。
我正要跟她买,却看见孙嫂子跟我使眼色,心里怀疑,便拒绝了她。我问孙嫂为什么不跟她买,孙嫂说:“你不怕买到别人用过的?”
原来,医院里有些人出院了,那些用过的开衫睡衣、毛巾被、水袋之类的,他们就不要了。这些搞卫生的就有可能捡了去,洗洗干净,再买给别人。
我虽然觉得人心不会这样坏,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多走走,出去买吧。
下午,有护士过来叫我们搬病房,因为明天要手术,不能再睡在走廊里——我们四个都定了明天手术。
老张住进了男病房,我们三个住一个病房。他们很快搬进去了。我的病床却迟迟没弄好——护士正在用机器仔细给它消毒。我满心狐疑,莫非上一个病人是传染病?又莫非刚刚去世过一个病人?为什么他们三个人的病床不用消毒,我这一张要这样仔细消毒呢?
我把自己的怀疑跟护士说了,护士笑着说:“别瞎想!”
我更怀疑,心里七上八下,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住进去以后,有护士过来帮我们刮腋毛,叮嘱我们洗好头洗好澡。我摸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想着手术后行动不便,要怎么洗头呢?干脆去剪了吧。于是到医院大门旁边的小理发店去剪了一个超丑的短发。若是平时,我一定不愿意把自己弄得这样丑,可是现在,也顾不得了。
下午六点钟的时候,麻醉科的医生来了。他详细询问并记录我们各自的身高体重,既往病史,药物过敏等情况。
晚上七点,有个年轻的医生来找我。他用墨笔在我胸口长肿瘤的位置画了一个十字。我问他这是做什么用的,他说:“标明手术位置。”
我觉得现在的我就是一头待宰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