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高中时代好吃吗?”
作为脚下这颗星球上最高等的生物人类,在“好吃”二字的语言刺激下,首先联想到的一些缠绕在一起欢笑尖叫的气味,它们是什么呢?让我发动敏锐的嗅觉来甄别一下,最好闭上眼睛,这样会强化嗅觉技能。 各种口味的干脆面,玉米肠,薯片,豆干,凉皮,鸡蛋灌饼——猛然眉头一皱,鼻孔张开——哦!还有凶残的辣条和榴莲糖,不但杀伤范围惊人,还能在班上制造群体混乱,成为师生冲突的导火索。
“我去!什么味儿啊?”像腰眼上被刺了一针。
转头发现同桌也正面部狰狞地遮掩着口鼻,再伸长了脖子一瞧,周围前后两排的同学都在骚动,唯独一人违和地低头窃笑,于是当即了然。
“我去!张晨又公然吃榴莲糖,臭不要脸,也不给大家分点儿……”
记忆中升入高中的第一节体活课离奇夭折,不为天灾——雨雪冰雹,亦不为人祸——被高考科目挤占,而是因为一包辣条。作为垃圾食品中的大佬,辣条从来都是经得起多大诋毁,就经得起多大赞美,在中小学生中的人气始终居高不下,我甚至还幻想过跟自己的女儿一起吃着辣条谈早恋。而并非辣条,几乎所有的垃圾食品都有一个共性,就是极具侵略性的气味,无论外观长得多么反人类,又多么地引发视觉不适,只要气味一进攻,便会不战而屈人之兵。班主任是个有洁癖且暴躁的漂亮女人,对班级的空气质量要求极为严苛,头发丝那么细的气味都逃不过她的鼻子,对垃圾食品深恶痛绝,那天体活课前她悄然潜伏进教室,在浓郁辣条气味的刺激下,一秒变身超级赛亚人。
接下来她对全班同学进行了可怕的大清洗,蛇形扫荡下来,再返回讲台,怀抱里已是满当当的各种零食,那一刻我们听到了从桌肚里传来的凄惨哭声。但遗憾的是,班主任并没有揪出罪魁,辣条气味的残余部队依然肆意横行,对几近自燃的班主任叫嚣:“你继续找我啊,你找不着找不着气死你啊哈哈哈……”
我们当然知道谁是那包辣条的主人,谁又一起参与了对它的瓜分,我们每个人的胃里,都藏着一个辛辣可口的小秘密。班主任最后无计可施,让在座同学当场揭发检举,所有人心照不宣地一声不吭,结果集体受罚,窝在教室上了一堂自习课。当时新集体刚组建不久,同学间的联系还比较松散,而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集体的力量,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向心力,它来自于一包辣条,而在这包辣条的身上,我们找到了归属感,也确认了共同的神圣追求:以吃会友,永不背叛。
所以在构成记忆的元素中,持续最久的是什么呢,色彩还是声音?于我应该是气味吧。回想起来,高中的教室似乎从早到晚都是香喷喷的,文科班女生多,所以清晨主要是洗面奶手霜和化妆品的淡香,而自此之后便是浑浑噩噩又摄人心魄的零食浓香,浓淡总相宜。
虽然大家都是杂食动物,但在不同时期偏爱的零食是不同的,所谓江山代有零食出,各领风骚没几天。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要引颈昂首再拨弄下刘海作得意状,因为当年在班上我可是数一数二的、站在食尚前沿的人,高二时开辟了吃真空包装变态鸭掌门的先河,高三时又掀起了全民吃老四川豆干的狂潮。辣条事件后班上逐渐形成了好食必充公的优良传统,一包四块钱内装20根豆干的老四川,撒手就消失于人海,再回到原主手里就只剩个包装袋。
与此相关的两件事至今仍被大家津津乐道,收录于集体记忆白金版。第一件,不知道是谁起了头,在晚自习时传出一包蚕豆,没人看得懂上面的日语,只记得那包祸水每传到一对同桌手中,她们的上家就会这样说:“尝尝,某某她干爹从日本带回来的,全班就差你俩没吃到了……"
那包蚕豆是芥末味的,被嫁祸的下家无师自通,如法炮制地再传给下下家,全班同学都参与进了这场大型的恶作剧,无人谋划,亦无人指挥,每个人在这场即兴表演中都干得漂亮。就像是无意中的解锁,我们惊喜地发现,哈,原来零食还可以这么玩儿。
第二件事发生在高三上学期,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吃够了学校食堂(虽然学校食堂其实很好吃),晚餐总喜欢到校外周边解决,渐渐地我们发现了一家很棒的陕西凉皮,不是那种流动推车,而是开在居民楼里,在楼体的把山一侧开出一方小窗口,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大娘在里面风生水起地作业。凉皮卖得很是火爆,小窗口前总是排着长长的人龙,踩着放学铃冲出来排队都要等很久,于是很多人都是在下课铃响前,趁着自习课班主任不在提前溜出去占位。
大鱼是自己主动提出要帮大家带凉皮的,她身材微胖,但腿脚却出奇地利索,见她主动大家也不见外,总是下课前就在她那儿预定好,凉皮买回来后拼桌一起吃,边吃边各种吹牛八卦,弄得满屋子都是蒜香。大鱼帮大家带凉皮的最高纪录是12份,当时我们调侃她:“在你身后排队的兄弟当时一定特想杀了你。”
大鱼说:“怎么会?他要带16份呢,这次好在我跑得比他快,不然被他抢在前面,等我回来你们全都得饿死。”
大鱼口中的他是隔壁班的生活委员,大鱼暗恋他很久了,为了能更多地接近他,这妞不惜为我们做牛做马,当免费苦力。遗憾的是直到毕业,直到老大娘开了分店,大鱼也没鼓起勇气向他表白。他们俩之间最暧昧的对话是:
“哎又是你啊,这次你带多少份……还是比我多,你赢了。”
“那个,其实我知道这附近有家过桥米线也不错的,而且里面的座位很多,饭点的时候也不会太挤……”
当然大鱼并没能和生活委员一起去吃一锅热腾腾的过桥米线,个中原因,她没说。
这是大鱼的故事,而我们记得是拼桌吃凉皮的尽兴,蒜香引诱了不少人,也恶心了不少人,有人加入进来,也有人提出抗议,这些都是集体记忆的一部分。
时间过得很快,似乎是调了份凉皮的功夫,眨眼就过去几年。如今的我在另一座城市的校园工作,在这所校园的食堂进餐,又在食堂和青春年少的学生擦身而过。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好吃的,吃能给他们带来快乐,而跟同伴一起吃则更快乐。
可是再没有人陪我一起吃垃圾食品,再没有人骗我吃芥末味儿的蚕豆,也再没有人会帮我捎一份物美价廉的凉皮,没有了故事的食物多么难以下咽。
酸甜苦辣又香又臭的才是美好的高中生活啊,吃到嘴里,也是幸福地烫口的。
再见了,我人生中最好吃的那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