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濮阳的天气一直阴雨连绵。一到晚上,气温便骤然下降。我进卧室拿外套时,商店吧台上的电视里正播报气象信息,女播音员说本市即将迎来一阵强冷空气,提醒市民做好防寒保暖措施。
我在濮阳呆了已经将近三年的时光,是二舅带我来的。二舅在濮阳4号路开了一家烟酒门市,他看我高中毕业后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便把小店交给我打理,要我多学习跟社会上不同的人打交道。我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喝酒,更不喜欢天天呆在烟酒店里守株待兔。心里不畅快也不敢说出来,怕被二舅训斥。很多时候我只是坐在店里发愣,或者玩玩手机打发时光。
天色渐渐完全黑了下来,我站在门口看着外面或明或暗的灯火,有丝茫然。雨点伴随着风,在路灯的映照下像一群没有灵魂的精灵在跳舞。一只身材肥硕的老鼠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从我脚边一窜而过,鬼一样溜到了隔壁的那家店里。
隔壁是一家手机修理店,这一个月以来店门时开时关,门口贴着一张印有“转让”二字的白纸黑字。店老板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身边带着一个小女孩。据周围的一些老板说,这个女人背着老公和别的男人有染,被老公休了。我不信,一个说话轻柔,经常面带微笑的女人,怎么会是那种人呢?她经常小弟小弟地叫我。比我亲姐姐叫的还好听。
国庆前夕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沉的,一辆小型货车停在了手机店门口,一个衣着整洁,年龄约四十岁的瘦高个男人把一些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从车上卸下,放在店门口。小货车开走后,男人拉起拉闸门,一件一件把物件搬进了店里。最后,男人从一个装过哇哈哈饮料的纸箱里抱出一只大约一个月大的小猫。
当天夜里,男人便睡在了店里的阁楼上。
我想,大概是女老板把店面盘给了这个新来的男人。
男人每天早上七点或七点多一点开门去市场买菜,从市场回来后就开始了一天的生意。他很少走出店门,也不太喜欢主动和周围的店面老板们说话。没生意的时候就坐在摆满手机的玻璃柜后面看书,有时还拿着笔纸端坐在那里写写画画。那副模样好像正儿八经的似的。我不知道他都在写些什么。
时隔不久,我听到周围的人说男人不像做生意的人——没有生意人会像他那样哑巴的。他一天到晚都窝在店里,除了早上会见他出门买菜,然后一整天都不会再见到他的人影。周围的人都对男人没什么好感。我也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奇怪,我是他一墙之隔的邻居,相互却也很少说话,见了面只是笑笑,简单的说一两句话。
时间一长,我发现男人店里的生意还不错,常常见到他站在柜台边忙碌的身影。男人对顾客轻声细语,脸上荡漾着和善的笑意。有时我去他店里换手机膜,付钱的时候,他说什么都不肯收我的钱。最后没办法,我都会给他拿两瓶水或者一包烟丢在他店里。
谁说他不会做生意?我心里这样说。
一次,男人主动过来和我说话。他先在我店里买了一包十元的红旗渠,撕开包装就递给我一支。我说我不会抽烟,男人陪着笑脸,仍旧十分客气地向我敬烟,一副讨好的模样。我不好推脱,便接了过来。男人问我最近日生意如何,我说最近天气冷,白酒卖的还算可以。男人欲言又止,像要离去,又不想离去。我只好示意他坐在沙发上随便聊聊天。
男人拘谨地坐下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最后问我说:
「快过年了,到时候你回家吗?」
「我不回去了,你呢?」
「看看吧。」
「你有老婆孩子,还是回去过年好。」我说。
男人不自然笑了笑,深吸一口烟,没说话。最后,他轻轻咳了一下嗓子,眼睛向店外望着说:「那边那个红绿灯,你晓得吧,往右拐,差不多四五百米远吧,好像有一家足疗店,叫什么欣苑……」
「你说的是欣苑足疗吗?」
「诶,对对对,」男人好像很兴奋,眼睛都亮了起来,但随即又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里面都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我笑了笑:「大概就是洗脚吧,按摩什么的。我没有去过。」
「哦,哦,哦……」男人点着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见我说不出什么,最后又问道,「足疗——真就洗脚那么简单么?」
我苦笑着摇摇头: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听说有很多足疗店不是正规的,主要咱也没去过。」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笑着跟我道了别。
这人看起来老实,竟然会向我打听这种事情。我忍不住地想。
要打烊的一天夜里,对面五金店老板招手让我过去喝酒,我说不想喝。五金店老板说喝点啤酒不会死的,哪有卖酒的不会喝酒的道理?
喝了几杯酒,五金店老板问我有没有见过手机店男人的老婆。我说没见过。五金店老板说:「他肯定没老婆,要不过年他怎么不回去?」脸上掠过一丝令人不舒服的笑,又说,「这么老了没老婆,他惨了。」
时间一长,我更加察觉到男人性格的孤僻。生意不忙时,他就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握着一支圆珠笔,刷刷地埋头写字。时而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在思索什么,时而目光空洞地傻笑,时而伸手摸摸睡在纸箱里的小猫。看上去男人过得很惬意,他可能没有意识到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
路边槐树的叶子都掉光的时候,男人店里多了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开始我以为女人是男人的亲戚,可一到晚上,男人和女人一起睡在阁楼上,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女人欢快的笑声。女人是男人的老婆?女朋友?还是情人?
白天女人不在店里,只有夜里才回来。
「大哥, 你老婆在工厂上班?」一天我这样问男人。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觉得说老婆比较合适。
「是的,」男人很满足地说,「她在一家食品厂做文员。」说完递给我一支烟。我发现每次都是他主动给别人发烟,这不是一个小气的男人。我这样想。
「你有女朋友吗?」男人吸着烟,直看着我问道。他脸上泛着光,像打了蜡的老家具,暗哑光。
「有过,分手都快一年了。」我如实说。
「人要懂得珍惜,我年轻时就不懂得珍惜,所以才会有现在的尴尬人生。」男人敞开了说,「小兄弟,要是遇到了好的女孩就结婚吧,千万不要错过了好时光。」
从那之后,我和男人常在一起聊天。其实男人很健谈,懂得的东西也不少,人也真诚靠谱。相比周围的那些老板,我更愿意和他在一起。或许相互都认识了,男人有时也会和周围的人扯闲话,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男人的笑声很爽朗,自从他老婆来了以后,他的头发就打理得一丝不苟,衣着干净得体,看上去时而像是一个年轻小伙儿。
而他的老婆只在店里吃早餐和晚饭,每天早上都能听到男人喊她起床吃早餐的声音,有时能喊上两三回。中午男人随便吃一点,晚饭就丰盛多了。女人回来后,男人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着,女人坐在一边看电视、修指甲、涂指甲油。我第一次发现指甲油的颜色竟然有那么多种。饭菜弄好后,男人支开一张小桌子,把一盘一盘的菜摆放好,给女人盛好饭后便拖长音调说:「开饭喽!」女人就对男人笑笑。小猫知道有吃的了,围着桌子“瞄唔瞄唔”地叫唤。男人一边给小猫弄吃的,一边说,「每次都是你先吃。」语气里没有责备,是喜欢,仿佛在对一个可爱的小孩说话。
「这猫都快成你儿子了。」女人打趣道。
和男人相比,女人还很年轻,我想最多也就三十岁。容貌说不上十分漂亮,戴副眼镜,衣着倒是很时尚,有股吸引人的东西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很多时候我不敢正面看她,可心里又想多看她几眼。
女人刚来的时候,周围的老板们都感到很惊讶,说肯定不是男人的老婆,没房没车又老又糟糕的男人能有这样年轻漂亮的老婆吗?时间长点,他们就说男人和女人是情人关系,好不了多久,不信就等着瞧。看他们说话的语气和表情,我想人心怎么就会这样复杂呢。
每到夜里,男人和女人在阁楼里小声说着话,间或传来笑声和那种使人想入非非的呻吟声。阁楼是用木板隔开的,深人静时稍有动静就能听见。我想男人和女人也不是故意要发出那种声音。
每年夏天,濮阳总要刮几天大风,使整座城市的面貌处于半瘫痪状态。街道两旁的绿化树被吹得东倒西歪。树枝、树叶、废纸片、广告牌等满天飞,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又似在看好莱坞灾难大片。我喜欢这样的天气。燥热烦人的夏天特难受,若没有刺激的事情发生会让人更难熬。
那两天的大风过后,女人晚上很少回店里了,有时一连好几天都看不见她,莫非被“风”拖到黄河里去了?我带着疑惑问男人。男人正在整理壁柜里的手机配件,没看我,一分钟后摇摇有点谢顶的头,叹口气说:「别提她了。」
「怎么啦?」我更加疑惑。男人却不再理我,继续把手机壳、蓝牙耳机、数据线、读卡器等归类摆放好。我看到旁边的桌子上有一叠稿纸,稿纸上的密密麻麻的字迹清秀亮丽,泛着蓝色的光芒。我随意翻了一下,也没看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