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逛的时间长了,有时难免手贱,跑去一些自己曾经抑或还在感兴趣的文字下留言。不幸的是,在这个人人都是透明人的时代,你网上的行迹很快就被推送来的相关文字所出卖。好在我从不在网上干扰乱公共秩序的事情,所以就算推送来的文字反映了我在网上活动的痕迹,不过就是让我继续浪费一点时间去读这些看似相关却多半无趣的文字而已。
我这么说,并非存有什么恶意,抑或试图拔高自己,只是对这种推送的“智能”有点“微词”罢了。
曾几何时,王阳明成了这个时代热衷的话题,因而在网上,想不看到王阳明都不可能。于是有一天,我照例地手贱,在一位混迹于某高校的作者讨论王阳明“知行合一”的文章下评论了几句。随后的几天,我一上网,就会收到推送来讨论阳明学说的文字。我大略看了一下,这些文字90%都会讨论到“知行合一”,99%的作者都犯了王阳明在提出“知行合一”学说时批评论敌“裂知行而二之”的毛病。我于是明白,其实许多文字都只是“作文”,或许有的人竟连《传习录》也没有读过的。若真起阳明于地下,不知道他对这些“膜拜”者拿他当敲门砖是不是很开心?
或许有人看到这里会说了:你都写了400余字了,不也没说出“知行合一”是啥意思么?还真是的,看看上面的这些文字,我惊出一身冷汗:我是不是也犯了“裂知行而二之”的毛病了呢?
但出冷汗却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它说明我的羞耻之心尚存,知道当为与不当为之间隔着一道鸿沟。而反省自己是不是犯了割裂知行的毛病,也就是等于“知是行之始”了。既然是“行之始”,当下我要做的就是模仿学院学者写严谨学术论文的笔法,把这个“知行合一”的意思表述如下:
所谓“知行合一”,是指在道德实践中,人对道德法则的觉醒必然伴随着遵从此法则发生的道德行为;而道德行为的发生也必然遵从了人的内在道德法则的规定。“知行合一”,不是指人先认可某一行为具有道德价值而后实行之,而是指道德认知和道德践履之间具有同一性和无间断性。“合”不是指合知、行而一之,而是指知和行互为彼此的另一种形态。
比照王阳明的说法,我既然付诸践行地写下了上面的文字,也算是“行是知之成”了。但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表述,因为它如绕口令一般,不仅不能帮助人更快地理解“知行合一”的含义,而且还会带来更多的困惑。为此,我不得不继续叠床架屋,用其他解释来解释这里的解释。
举两个对立的例子,也许有助于理解什么是“知行合一”:
一个是贪官。据说当下的反贪已经取得了“压倒性胜利”,但揪出来的贪官贪腐的力度也是愈来愈惊人。为什么贪官有此前赴后继之动力?借用一句网络熟语,叫做“你懂的”。不过这不是我这里要讨论的问题,我提出这个例子,只是想说明:当贪官在动贪腐之念时,他就已经开始贪了。【王阳明:“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
二是殉道者。殉道者为了自身的信仰,可以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同样,殉道者在确立自身的信仰时,就已经开始殉道了。
虽然是对立的例子,两者的思维路径却是相同的,只是一个指向恶,一个指向善,但都是知行一体的。
请注意我上面说的是“有助于理解”,也就意味着我并不肯定这两个例子能让你真正理解“知行合一”的含义。因为王阳明在讨论“知行合一”问题时,还有其他一些限制:
第一个限制:“合”不能按字面意义去理解。“知”、“行”之“合一”,不是先把知、行分成两段而后再合而为一,而是言“知”时“行”在其中,言“行”时“知”亦在其中。【王阳明:“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
第二个限制:“知”是“良知”,所以它天然地指向善。因此,在阳明“知行合一”的命题里,知作为行的方向,也天然地带来行必定具有道德价值。而贪官为贪腐前赴后继、奋不顾身,虽然在逻辑上也是知行合一,却和阳明说的“知行合一”不是一回事。【王阳明:“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安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
第三个限制:知是真知。“真知”的字面意思是真切之知,但在阳明的说法中,更近于一种笃诚的信仰。就像殉道者的殉道一样,殉道是出自本心对道的真诚信仰,并不需要一个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抉择过程(知),而后再决定去殉之(行)。所以,真知必定与践行相伴发生,阳明谓之为“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以谓之知”。【王阳明:“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阳明“知行合一”说的含义。实际上,在阳明的学说中,虽说“知行合一”也是其核心思想之一,但他更看重的还是“致良知”。相对于“知行合一”依然难免割裂知行而言,“致良知”更体现了圆融的一面。
阳明揭示“知行合一”说时48岁,正是被放逐于贵阳的时候。他提出这一学说,并非心血来潮,而是针对时弊而发的:
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
这段话放到今天,依然有其现实的意义。在当下,喊口号式道德教育随处可见,和阳明当时针对的现象如出一辙。借用阳明的说话来说,就是:
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2018.1.28草,1.29完稿,1.30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