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间看到路边的桐花热热热闹闹地开了一树,不由得一下子想起了我的老家。我的老家也有一个开满了桐花的小院,一到春天,满院子就飘满了甜香。这些年来在我上学、打拼的岁月里,它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
独立夕阳!
可是,如今,我却再也找不到它了,我的老家再也不存在了!老妈前天打电话来告诉我说,我的老家那个村子,已经被全部推倒,改建成了一个什么农庄,村里的老人们都被迁到了楼房里,总之,村里的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消失了!
从前,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二大爷那个干净的小院子,一到春天来,满院子都飘满了桐花的甜香。孩子们都喜欢涌进这个小院子,争着、抢着去捡落到地上的桐花。因为桐花的花柄部分,一掰开来,放在嘴巴里一吸就会有一股浓浓的蜂蜜甜香!
二大爷家的大门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关上过,他本人对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非常喜欢,从来也没有大声呵斥过。他院子里除了泡桐树还栽了一棵高大的桑葚树,一棵我的手臂都搂不过来的八达杏(我们当地的一种杏)树。
杏子
每到桑葚、杏子成熟的日子,他们家院子里就会挤满了小孩子。大家吵吵闹闹、争着抢着,最后总会满意而归,因为二大爷手持着瓢子,分发的最公平。他自己呢,却从来也没见吃过一颗桑葚,一个杏子。
每当这个时候,家里的大人总会唉声叹气一阵子,然后塞给我们几个粗面馍馍或者是半瓢子炒豆,又或者是几个煎饼,让我们给二大爷送去。可每次都只见二大爷留下一半,又打发我们带回去一半。
桑葚
全村的孩子都喊他二大爷,其实我跟他并不是一个姓。有时候我问起二大爷家里怎么就只有他一个人呢?大人们总是呵斥几句就把话扯开,或者是不许我乱问!
这个秘密直到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过大年的那一天才解开。
和往年一样,大年三十这一天,村里照例会郑重其事指派我们这些小孩子去办一个差事,那就是提着红灯笼去给二大爷送慰问年画和光荣灯!可是那一年,不记得什么原因,大家疯起来,就把这事给忘到脑后去了。
等我们再想起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几个孩子慌慌张张地往二大爷家里跑去,也不经意间发现了二大爷的秘密。
农家院
大门照样半开着,里面窗子上一片暖暖的灯光,好几个人影在晃动着,似乎有什么客人来了。我们刚要闯进门去,却突然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嘶哑的男人哭泣声。这个苍老的声音是那样的低沉、悲凉全然不像是村里大娘婶子们不开心时的发泄声音,它的震撼力一下子把我们这些孩子给吓坏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聚集到窗子底下偷听起来。
“二哥、二哥,那啥,你、你也别这么想不开!。。。“
“闭嘴!让老二哭一哭吧,倒倒心里的苦水!哎----“
屋里一阵寂静。
“我也不是想他,有他妈过去那边陪他,我还有啥念想?。。。就觉着他那个年纪,还是个孩子,连个家都没成,孤零零的一个人!就是回到祖坟上也好啊,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田间地头的,干完了活,一抬头就能看得见!。。。”
“那啥,老二,要不大家伙想法去把孩子的骨殖迁回来?你放心,你只要一张嘴,剩下的你都不用管!”
“不行,可不行!他活在那,埋在那,那是国家的纪律!我这当爹的怎么能拖孩子的后腿?。。。再说了,也都这么多年了,他也习惯那边的水土了,就在那吧,有国家照管着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啊!。。。”
“我就是心疼他娘最后走得不甘心那!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不到半年硬生生瘦成了个骨头架子!。。。我该陪她去那边看看孩子,哪怕看上一眼!她走得不甘心,临咽气那眼瞪得那么大!。。。呜呜呜---”
又是一阵低沉的呜咽声,我们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件事情过去了好久,我们几个才打听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来,二大爷有一个儿子,当时还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之一。就在对越自卫反击战那几年当兵去了前线,半年音信全无之后,政府就送来了烈士的勋章和抚恤金。一听到儿子共荣牺牲了,二大娘当场就昏倒了。
二大爷却强撑着里外张罗着置办酒席,非要请队伍上的领导喝两盅,用他的话说,那就是高兴!“没想到这孩子有出息了,比他爹强!这是喜酒,都得喝两盅!”
村里知道了消息,陆陆续续聚拢来了好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家自带着酒菜,男的就陪二大爷坐下喝上几杯,女的呢就去陪陪二大娘。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说话,一个劲地称赞孩子有出息,成了咱们国家的功臣!除此之外,就都没词了。
酒席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好几天,后来聚过来就都是十里八乡、沾亲带故的人。酒席一结束,二大娘就病倒了,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下过床!
医生们过来给她看过病后都直摇头,这个人恐怕没救了,她自己一点都不想活了,就是什么药也拉不回一个一心想要死的人。
二大爷却并不这么看,他说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把她治好,“我就剩下她这么一个人了,她再走了,那这家里还有什么混头?”
二大爷花光了儿子的抚恤金之后,又把家里的那口大肥猪给卖了,可最终也还是没有救回二大娘的命。半年的时间里,二大娘眼睁睁地看着,就像是油尽的灯盏一样,一天天的消靡下去。
这期间,只有一次,两个人争吵了起来。二大妈劝二大爷不要再浪费钱给她看病了,还不如省下钱带她去儿子住的南疆那边去看一眼呢!二大爷却坚持先治好病,再陪她去看儿子。谁知道,二大妈再也没能下过床。
临去的时候终于到来了,二大妈突然精神奕奕,她半爬起来,两眼放光,一个劲地催二大爷给她找像样的衣服换上,她要去看儿子!
二大爷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一边敷衍她找衣服,一边暗地里抹眼泪。等到邻居大爷大妈们都赶过来的时候,二大妈已经圆睁着双眼,僵直在了二大爷的怀里!
村里主持给二大妈送葬,白公事(我们老家把办理丧事叫白公事)上村长宣布,这场白公事的花销全部由村里承担。大妈婶子们也都挤在二大爷房里念劝他,纷纷承诺,今后村里所有的后辈都是二大爷的儿孙,他百年后上坟烧纸钱,一样也不会少!
男爷们都纷纷承诺,今后逢年过节都来陪他喝酒,不让他一个人冷清!
从此以后,每逢过年,二大爷家里就比别人家热闹了许多,一直热闹到正月十五,人才渐渐地稀少了。
二大爷一如既往地开心活着,满脸皱纹,总是笑眯眯的,只是对我们这些孩子特别宠溺,时不时地分发糖块、水果啥的,大家也都愿聚集到他的小院里玩。
往事如风烟般散尽,如今的我踯躅在都市里,整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并且,越混越差,竟然连老家都混没了!再往后,睡梦里再去哪里寻找我熟悉到骨头里的村子呢?再到哪里去寻找那个飘着桐花甜香的小院呢?
我再也找不到那群生活在故事里的乡亲了!
我的老家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