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和想象中,夜行的人,也许三五成群,也许独自一个,或者是为了生存,或者是怀揣使命,艰难困苦,胆大心细,总是在人们料想不到的时候匆匆赶路,要么打着明灭的火把,要么借着皎洁的月光,翻山越岭,涉水穿林,等待人们猛醒过来,他们已经忽然出现在眼前。
冬天将尽的时候,气温冷暖变幻,仿佛天边连绵不绝的山形,跌宕起伏;有时候更同陡起陡落的绝岭,忽然奇峰高耸,忽然又沟壑幽深。元宵节前夕,来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之后的日子连续阴沉酷寒,细雨犹如湿漉漉的雾气,天空中灰白的浓云迟迟不肯散去,好像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大驾光临,却让“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期待化为泡影。
那天下午,天空放晴,艳阳高照。太阳由东向西的航线,曾经从天的正中央划过,随着冬的寒冷,它一天天地改变行程,往南方的天边压去,此时又慢慢地往回返还。这大好时光里,我在旷野的河边漫步。阳光温暖地洒在脸上,时间长了,皮肤微微烫胀,不时有微风掠过,夹带着寒意,仿佛是心怀不满的冬季,回头一瞥的冷峻又轻蔑的眼神,警告沐浴在阳光里的人们:不要得意忘形,我还没有远离。
二条小河汇成大河,绿水盈盈,碧波荡漾,一条虚线似的汀步高高露出水面,有一二个行人踏石而过。南北向的小河也有一条汀步,仿佛睡莲平浮在水面上,风大的时候,轻浪会爬上来,擦拭着洁净的石面。 一座大拱桥凌空跨越,有高瞻远瞩、舍我其谁的气势。桥下沿河一带较宽敞的荒地土坡,被偏西南的太阳充分照耀。河的北岸,桥下的西边,堤上大榆树伸展着乌黑枝桠,五六个空荡荡的大鸟巢架在枝间;肥沃的腐植土地表上,挤满了灌木丛、落叶、野草和藤蔓,依然是荒芜衰败的景象。
大河水从一条小沟流到洼地,形成沉静的小水池,绕岸皆是荒枯的野生长草,蓬松缠绕成堆,宛然深秋散乱的稻草垛。一尺多深的水池清澈见底,软泥上青荇翠绿,几条小鱼悬空似地悄然游过,有麦穗,鲹条和鳑鲏,摇头摆尾,悠闲自在,仿佛很惬意的样子。池中央的水深处,一条较大的鱼跃出水面,溅起一片涟漪,一圈又一圈扩散开来。苏东坡的诗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看来并不准确;一生与水相依为命的鱼儿,比鸭子更了解水中冬春的微妙变迁。
垒岸的石墙边,荒园一角,一棵丈余高的半大的桐树,碗口粗的光滑灰白的树干修长挺拔,杈桠放射四伸,暗褐色的累累果实悬挂在枝头,大小如花生米,像袖珍的橄榄球样品,从头到尾有五条微微突起的直线;先我而过的游人好奇地把这果实剥开,散落在地,薄薄的外层,包裹着肉质嫩绿淡黄内层,更里面如同婴儿的摇窝,平躺着三个瓜子仁似的洁白胚胎,预备着破壁而出,落地生根。
苍老的大树厚皮上,密密麻麻的褶皱,凸凹不平、斑斑驳驳,有如鱼鳞,有如疤痂,像是被憋在树干里面的巨大力量,剧烈爆炸而迸溅飞射又嵌入树皮上的碎片,干硬如石条土块,除了萎缩脱落,再也不会生长了。虽然还不到“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时候,但垂柳下伸的长枝,鹅黄渐浓,仿佛一个无形无影的力量,不动声色地把它们向下拉长,娴静又生动。桃树、杏树、樱桃树和榆树、桐树的细枝都泛出淡绿微黄浅紫的色泽;落叶乔木在冬季并没有死去,而是脱掉绿色衣装,睡了一个漫长的觉。
在河堤上温暖的阳光里漫步,一粒黑点迎面扑来,又一闪而过,小如纤介,却是一个低飞的蠓虫;再远一些,还有几个影子似的黑点,在阳光里飘浮。它们几乎颠覆了我的认知,因为庄子说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可是这更加脆弱微小的生命,居然在寒冷中翩然起舞,宛然昆虫王国的梅花。
一只山雀悄无声息地蹲在低矮的灌木枝上,浑圆得仿佛彩色网球,张开的大尾巴像微型芭蕉扇,羽毛难以言传的漂亮,红黄蓝绿白均匀地融合在一起,你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一种,也不能分辨色彩之间的界线。斑斓的色彩,仿佛笼罩着神秘光晕,它是陈旧的,可又新鲜;是浓郁的,但又轻盈;在似乎能抚摸的厚度和重量的质感中,却又隐现着飘渺和空灵。它不像刚刚成熟的水果,而像年代久远的酱香老酒。
在冬季最凛冽寒冷的时候,我曾经偶然看见过成群的啄食女贞子果子的白头翁,也看到过在河边水畔缩着身子、守候鱼虾的点水雀和白鹭,还有躲在树冠密叶深处、瑟瑟发抖的“驴屎疙瘩”——这个称呼是土语,可惜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它是一种非常漂亮的小鸟,让人情不自禁地望而惜爱;碧绿深蓝的羽毛有如打腊抛光,油光铮亮。我每次看见这小鸟,就觉得称呼很可能误导人的认识和判断;称呼不过是一个符号,并不代表它的姿容所拥有的色彩和形态;比如,我们常常听到名叫“丽丽”、“娜娜”的女子,听起来觉得娇柔美丽,婀娜多姿,其实见到真人,也不过如此,甚至丑陋得令好色之徒“望峰息心”。有些时候,名字和容颜恰恰相反,比如四大美女的貂蝉,原名任红昌,是山西的一个村姑;直呼其名,土气十足,如果不见本人,一定会错失娇容。我正看见的这只山雀,和“驴屎疙瘩”的漂亮不分上下,春花秋月,各有千秋。
这只山雀肯定知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半是胆怯,半是羞涩,飞向较远处的枝头落下;等它向别处张望或寻找食物的时候,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向它走去;可是它仿佛后背有眼睛,还没等我靠近,又飞到另一棵灌木上。在这灌木丛中,它始终和我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充分展现勾魂荡心的情调和魅力。等它觉得和我玩得厌倦了,一拍双翅,远走高飞,留下无限遗憾的我,怅然若失地望着它消失的空间。
荒园的枯草上藤蔓外,绽放了一些鲜黄的小花,绿色的茎杆,绿色的叶子,绸缎似的黄花,迎风摇曳;如果不是看清楚花朵旁边细长茎杆上细长的荚壳,我不敢相信这是油菜花。一小块地上,大约三十余株,高尺余,每株几十朵或几朵花不等;满地干枯脆裂和沤烂腐黑的草叶,反衬得花朵的可怜可爱和坚韧不拔。在我的印象中,油菜花应该开在樱桃花和杏花之后,和桃花争奇斗艳,难道它们是早产儿的畸形儿?不,虽然稀疏瘦弱,可那形态和光泽,一丝一毫不比三月盛开怒放如江河湖海的油菜花逊色,它们是勇敢的先行者。仿佛众星捧月,楚楚动人的油菜花的外围,几乎贴着地面,环绕着花瓣宝蓝光鲜、花蕊洁白清纯的小花,星星点点,层层叠叠,如满天繁星。
在油菜花和小花之间流连忘返,我忽然看见一朵油菜花瓣上的一只蜜蜂!我摘下一朵花,放在鼻下仔细嗅闻,除了清新的空气,没有一点点香味。这只蜜蜂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把它吸引过来?难道是我们人类的嗅觉无力感受的微妙的香气,或者是花朵鲜艳的色彩?它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将头扎入花瓣中,转瞬之间,它又探出头来,好像四下张望。它在每一朵花上停留时间不长,在花丛中飞上飞下,爬进爬出,慌慌张张,匆匆忙忙,辛辛苦苦,好像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当我想一探究竟,它却飞走了,去寻找另一片花丛。
阴历二月的早春,清丽可爱,灵动飘逸。韩愈诗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诗圣杜甫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此时此刻,没有薄雾般的草色柳烟,没有杏花吐白、桃花含红,大地上依然处处秃枝落叶。
“谓言侵早起,更有夜行人。”那仿佛邂逅于途的一只山雀,一个蜜蜂,几粒飞蠓,几丛黄花,几条游鱼和无数泛着鹅黄的低垂的细长柔枝,有如在寒冷中试探和摸索着温暖。它们,就是要去拉开万紫千红帷幕的“夜行人”,从天上地下、四面八方,风雨无阻,日夜兼程。
《春秋左传》劈头的一句话:“元年,春,王正月。”然而,这个时候往往大雪纷飞,滴水成冰,放眼望去,大自然的容颜和性格还是冬的模样;但却没有看见和想到,春,已经在默默地“夜行”。当然,它不是一身锦衣。
2022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