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一摇一晃的班车,富有热带气息的服饰和肤色,喧闹的环境,急速闪过的热带景色,马来西亚乡村里的班车!在热带乡村,摇摇晃晃在悠闲的时光里,这本来是多少人魂牵梦绕过的美好经历,可在周小白眼里,这美好的经历,却带着一种悲凉的色彩。就好像是一首美好的诗,然而读诗人却是怀着悲伤的情感,读出来的诗,也就带着悲伤了。
周小白从背包里取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子来,仔细端详着。这块石子,是青色的,有点儿像月光的颜色;没有抛过光,表面却很是光滑细腻,这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子。小白对石头没什么研究,可是见了这样美丽的石子,总忍不住捡起来收着,在无聊的时候或者心烦意乱的时候拿出来端详。这颗石子,便是在海边漫步时捡的。现在他的心,是烦乱的,烦乱得迷茫。他认真地对着石子,仿佛看着石子就能消除他心中的烦闷似的。可是小白还是忍不住朝前面望了一望,他这一望,就像是平平常常地望了一望,可其实不然。小白眼光所止,是一位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这个女人有着和小白手中的石子一样的美丽肤色,她的头发浓黑而多,像是一挂动人的瀑布。小白认识她,记得她,对她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毕竟他们生于同一国度,相识相知那么多年,只是这些年来没了联系。
班车摇摇晃晃继续前行,班车只是班车,哪会管人的心情。小白叹了一口气,又端详起他手中的石子来。
一晃,是多年以前,在中国。周小白被这一晃晃醒。从梦中醒来,他先是抬头朝车内望了一望,见大家都睡熟着,他才安心下来,从口袋里扯出一张纸来,擦了擦微红而湿润的眼睛。梦里,父亲又打了小白一顿,并且骂他没用,是个败家子。小白心想,父亲居然已经侵入自己的梦里世界了。又想,梦是自己的梦,怎么就被父亲进来了呢。进来就进来吧,竟然还主宰了梦里世界。父亲有什么家给自己败?不过是挣了些钱,在乡坝里称王称霸罢了,在城市里,什么也不算的。小白想,离开父亲,自己照样能活,而且一定要闯出一片天地来,好好打打父亲的脸。于是小白偷偷买了车票,带了些钱,离家出走了。
小白身边坐着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小白记得最初他旁边坐着的是个大叔,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人,也许是他自己睡着了的时候。这个女孩子的身材有点儿唐朝,稍微有点丰腴,脸有点儿油,头发好看,平胸,肤色很特别,像是玉啊冰啊什么的。这个时候的小白评价一个女孩子美不美,基本看脸和看胖瘦,他的判断是,身旁的这个女孩子一般般。
突然女孩子说话了,她低着头,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你哭了呢,梦里都哭。”小白有点儿诧异地望着她,道:“你是说我吗?”女孩子抬起头来,望着小白,道:“你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肩。”小白忽然记起来,梦里他好像是靠着谁哭的,朦朦胧胧的好像是头枕着香枕。小白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小白觉得自己要道歉的地方多了,比如靠了她这个女孩子的肩膀,比如打湿了她的衣服,可是又不想一一说出来,所以只用“对不起”。女孩子只平静道:“没事。”一会儿笑道:“我倒想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一个大男生,在梦里还哭哭啼啼。”小白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在梦里人会放松戒备,哪像平时那样拼命抑制。如果你在梦里遇见了触动内心的事,哭得肯定比我还厉害呢。”女孩子笑道:“你这样说话,仿佛你一点儿也不伤心了,明明刚刚你还那样伤心的。”小白的嘴唇弯起来,道:“伤心的人在梦里,强装着不伤心的人在现实。”说完就笑了,小白有一套哲学:该开心的时候就开心,想干嘛就干嘛。所以现在小白一点儿也不伤心了。
小白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我叫周小白,你可以叫我小白。”女孩子道:“这样子就问女生的名姓,好吗?”小白道:“我本来想不要问的,可是我又想得知你名字好像对你也没有什么损害。”女孩子笑道:“那好,我叫彭微醺,微醺。”小白道:“微醺是指酒醉止于脸红,心意没有隔阂?”微醺惊笑道:“完全正确。即是三分醉意。酒醉三分,人就不在现实,可也不在梦里,就坦坦荡荡,任性自然。”小白道:“哦,那你干脆叫我‘不良人’好了,我叫你‘三分醉意’。”微醺笑道:“‘不良人’呢,我可以这样叫你,可是我不喜欢你叫我‘三分醉意’,名字太长,你还是叫我‘微醺’好了。”小白道:“那好,就叫你‘微醺’。”他俩慢慢谈开了,天上地下,什么都谈,这样谈话,仿佛他俩本来就是知交,而他们不过刚认识。
车窗外原是雾气沉沉的,原本看来是伤心的景,原本是一首伤心的诗,读诗人却是一位快乐人,因而这诗也变得快乐了,而这若隐若现的山水草木,这雾气沉沉的窗外,竟然如梦似幻,充满神秘,妙不可言,犹胜仙境。
很快班车到了终点站,是苏东坡的家乡——眉山。看着微醺的背影慢慢走出车站,小白突然有点儿舍不得,他俩之前在车上已经说了再见,小白明白,这再见恐怕是再难相见。小白的心突然惶恐起来,大叫了微醺一声,跑过去,道:“我想留你一个电话号码,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害吧。”微醺欠身,微微笑道:“你这么大惊小怪的,我还以为有什么呢,原来是为这个。”小白道:“这也算是重要的事吧。我看见天南地北两只蚂蚁,在茫茫蚁海相遇,他俩打个招呼说了句‘你好’,然后就各奔东西。蚁海那样大,也许他们再也遇不见了呢。”微醺微微一笑,道:“啊,没想到你这么会说话。你是老庄吗?”一边说,一边把电话号码给了小白。小白叹了一口气,道:“蚂蚁的故事也是从书本里得知的。放荡不羁的精神状态倒是和庄子很像,可惜我没有那样的成就。”微醺款步出了站,而小白只静静看着她离开。
对小白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小白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从前也只是在课本上知道苏轼的家乡是眉山,对眉山的了解也就只此一点。站在车站边,外面车流涌动,人来人往,可是小白却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在这个城市里,这些人这些车仿佛都是幻影。小白的思绪像是一只轻轻的风筝,顺着风飘啊飘,飘啊飘,直飘到缥缈的境地。突然一个世俗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是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里。小白并没有招手叫出租车,不过车站这儿有出租车拉客,很常见。小白对微醺说过自己是出来玩的,微醺是眉山市彭山人,她告诉小白哪儿好玩,并且说了眉山比较繁华的地方是三苏雕像附近。小白便对司机说:“带我去三苏雕像。”
司机问小白是不是外地人,小白说他是四川人,只是不是眉山人罢了。小白心中想他在四川就不算什么外地人。司机知道小白不是眉山本地人,便一边开车,一边给小白讲一些眉山的事。说到眉山彭山县的时候,小白便问:“彭山,离这儿远吗?”司机道:“彭山那儿有彭祖,长寿的彭祖。从车站坐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小白道:“车多吗?”司机道:“滚动发车,多得很。”小白道:“交通真发达,那真好。”
三苏雕像是一个地方,一个有三苏雕像的小型广场。这会儿才下午三点多,可是来这儿娱乐的人已经很多了。有套金鱼的,有卖棉花糖爆米花的,有唱歌的,有跳舞的,大人小孩,都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小白望着身前高大的苏轼、苏洵和苏辙的雕塑,突然觉得自己站在云端,而这三个雕塑便在云中飞行。他们望着远方,仿佛是守护着远方一样。小白想,三苏守护的却并不包含他周小白。不觉得叹了一口气,坐在雕像石基上,望着这一群娱乐的人,发了好一会儿呆。
小白找了间便宜的旅馆,洗了个舒舒服服的澡,应付了一顿饭,已经是晚上八点。一个人在三苏雕像附近走着,街上十分喧闹,但是进入小白世界的声音却很少,他觉得四周都安安静静的。三轮车清脆的“叮铃铃”声响,像是从民国那样的老时光里传来的,带着古典的陈旧的味道。街道独特的气息,让他置身于他所想象的美好世界里。突然美丽的光彩降临,仿佛是一场壮丽的彩色流星雨,而小白自己就在流星雨所处的静谧夜空里。原来这一条街两旁有树,树上挂着许多手臂长短的彩灯,美丽的光从彩灯里由上而下流着。望着这样美丽的彩灯,感受着街道的特别味道,小白心中却拂过一层怅惘。这么美好的夜,要是有一个人,一个他心意相通的心爱的人和他一起经历,该有多好。可是自己经历的美好,却不能和心爱的人一同经历,只能一个人,真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一回旅馆,小白便发信息给微醺,道:“眉山真是个好地方,啊,今天看见美丽的夜景,简直是人间仙境。”可是微醺并没有回复他,小白只得洗了澡,睡了。
第二天清晨,小白便去找工作,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是总要找一份事来做,不能闲着,等知道做什么了,再换职业。
花了三天时间,终于找到一个洗车的职业。老板说试用一个月,看看怎么样,如果不好,就辞掉。试用期工资一千一个月,包吃住。小白对钱没什么概念,可是也知道一千是一个非常低的数目,不过现在他不需要挣多少钱,只当玩,也就答应了。
第一天上班,天下雨,所以没有多少车来洗。冲洗车上的泥,给轮子打油,擦洗车身,给车轮打气,洗脚垫子,第一天小白的工作就是这些。用水枪的时候,水枪冲力大,拿久了手会麻。水枪连着的铁管子,像是刺猬变成的,生着许多铁刺,轻轻擦到铁管子,就会磨掉一块皮,小白只是冲了一两次,右手和左腿都被刮出了血。有的轮子冲洗的并不干净,所以在给轮子打油的时候,还要用抹布去把泥擦干净,又要动作快,又要擦得干干净净。大多数垫子都是塑料的,用水枪冲的时候,总会有水溅到身上。总之一天下来,小白身上多了伤口,下半身全被打湿,累得要死。
中午的饭,对小白来说,也是难吃的要死。饭是那样软那样稀,简直是干一点的粥。菜又是大杂烩,什么材料都有,只闻到烧焦的气味和油烟味,吃起来味道又怪怪的,小白只觉得自己吃的是猪食。但是老板、老板的父母和三四岁的儿子以及另外三个员工也吃这个饭,小白也宽了宽心。晚饭的菜是洋葱炒鸡蛋,洋葱切得那样粗,蛋那样少,又被炒焦了,最重要的是小白不喜欢吃洋葱,洋葱刚一下肚,小白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差点没吐出来。
老板给员工们租了一间在七楼的屋子,这屋子用预制板分为两间,小白住里间,里间空间非常小。另外三个员工,一个叫李度,一个叫苏新,一个叫萧步,挤在比较大的外间。李度是高高瘦瘦,短卷发,二十岁左右。苏新矮矮胖胖,皮肤油腻,看起来是一团油。萧步则身材适中,没什么特点。小白觉得他们三人仿佛是一个团结的集体,而他却是外来者。回了房间,小白才开始整理屋子,屋子里杂乱布着许多空的各式各样的饮料瓶,床却出奇的整洁,就只有一张床和一张薄薄的毯子。小白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床底下有好几张光碟,光碟里的东西想必是少儿不宜的,因为光碟的一面,有并不美的裸体的女人,有性器官。小白本想丢了这些光碟,他进里间的时候瞥见外间有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于是他把光碟拿出去,对三人道:“这个是你们的?还要不要?”李度道:“哈哈,大猪居然有这种东西。”李度口中说的大猪,是一个被辞退了的员工,小白并不知道关于大猪的事。李度收下了光碟。小白去洗澡,住宿上唯一让他满意的,就是有这个洗澡的地方。他冲着澡,想起今天的种种,想着日后的种种。忽然从房间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呻吟声以及三个员工的笑声,少儿不宜的画面浮现在小白脑海里,他下半身不耐烦起来。
洗完澡经过外间的时候,那三个人还在盯着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呻吟声还在继续,少儿不宜的画面连续不断,其中一个男孩子躲在一角,不断摩擦着自己身体不安分的某一部分。李度道:“这光碟还不错,老子都硬了。”一旁萧步道:“真是没用,怪不得那些女的都不喜欢你。”他俩打着趣,招呼了小白,依旧津津有味看着。小白一进里间,立马用手机播起音乐,戴上耳机,把音乐声开到耳朵能承受的最大音量,可是那充满魔力的咿呀之声还是在他脑海里面。他趴在床上,下半身那样不安分,碰着什么也会受极大的刺激,这种刺激让他的身体觉着舒服,渐渐他不能自已,不断在床上蹭着,突然手机屏幕闪了一闪。是微醺的短信。
短信上道:“因为好些事,才刚到家。不知道你所见的人间仙境是什么样的地方。”小白想起那晚所见夜景,便回复道:“只是美丽的彩灯罢了。”微醺道:“不如你加我QQ吧,短信很费钱的。”小白加了微醺QQ,在上面他们聊起天来,不觉自己的下半身安静下来,是安静而不是泄气,而外面魔性的声音,仿佛再不能进小白的世界。小白道:“外面有人在放少儿不宜的光盘。”微醺道:“那你没有躁动不安?”小白道:“本来已经把持不住了,可是跟你聊天,然后就平静下来了。”微醺道:“我依稀闻到一丝猥琐的气息。”小白道:“我没有意淫你。”微醺道:“说这么直接······”小白忽然道:“你说,男人见到赤裸的女人,会有什么反应,或者说女人见到赤裸的男人,有什么反应。”微醺道:“这也看情况。”小白道:“就是那种你不爱不恨的人,气氛又很好。”微醺道:“不跟你说。”小白道:“我只是想问一下。不过是男人的话,必然身体燥热,哈哈哈。”微醺道:“可见男人就是禽兽。”小白哀道:“可是还是有人爱禽兽,可是还是有人被禽兽迷惑。”小白又道:“那你觉得你的身体怎么样?美吗?”微醺道:“我的身体,嗯,坐着的时候肚子上有肉。不过肤色好,皮肤细腻,总之我还是很满意我的身体的。”小白只“哦哦哦”应着,不深入谈下去。一会儿微醺说要去洗澡,两人的聊天也就到此为止。
以后的每一天,白天累成狗,晚上回来,洗完澡就和微醺聊天。他们聊的,全是些漫无目的的,只是觉得什么好聊便聊什么,他们聊女生的月经,聊男生的梦遗,聊什么样的歌好听,聊什么样的诗文为美,聊什么样的酒好喝,聊什么样的人生最好。
有一天晚上,特别燥热,整个世界就像是个大蒸笼,把你放在里面,尽管蒸着。小白的房间没有空调风扇,更是热得要命。小白汗水直流,他只觉得自己的床都被汗水浸透了。他用洗脸帕在脸上擦着汗水,直到擦到自己脸都擦痛,才极不情愿地起身,跑去狠狠冲了个冷水澡。一进屋子,简直热得不行,小白只好在外面,站在窗边,看夜色。
窗外的凉风一阵阵,吹得小白好不舒服。外面只是一层黑影,什么也见不着。小白想,自己要做什么呢,人生的路该怎么走下去呢?洗车绝对不是有前途的职业,他喜欢植物动物,可是就在不久前,他把他的前程给葬送了。父亲不同意他报相关的专业,为这事父子俩吵翻了,小白才背着父亲离家出走。小白想起自己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和妻子离了婚,一个人苦苦支持,现在儿子也离开了。小白想父亲一定很担心自己,这样想,便对离家出走这件事多少有点儿后悔。但是好歹他把情况告诉了二姨,二姨自然会给父亲说,只是父亲只能间接知道自己的情况。小白忽然觉得有点儿孤独和茫然起来,开始翻起电话号码来,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停留在微醺上。这晚他没和微醺聊天,因为太累了。可是热成这样他却没睡着,心烦意乱,无处消解,长夜漫漫,无以为伴。
现在是午夜,小白把QQ登上,却收到了微醺发来的消息。只是一句话,“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这是《诗经》中的一句诗,照小白的理解,这诗句的意思,即是说愁闷在心,身处苦海,却无能为力,不能逃离。小白用《红楼梦》中一句诗回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小白一面想凉爽的好风吹着他,一面想理解的好风吹着他。本以为微醺不会回他,可一会儿微醺便道:“你的诗意是好风会帮你脱离苦海?”又道:“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小白道:“太热了,人间炼狱,我已热成狗。”微醺道:“哈哈哈,我这儿有风扇有空调,吹得我好舒服。”小白道:“混蛋,居然秀优越。”他俩聊天的时候,毫无顾忌,所以即使骂“混蛋”也绝无恶意,两人也只当玩笑,并不介意。微醺道:“可是我睡不着。”小白可以回“哈哈,活该”之类的幸灾乐祸的话,可他却道:“为什么呢?”微醺却没回答,问道:“‘不良人’你的理想是什么呢?”小白道:“我理想多了去了。”微醺道:“那就一个个说来。”小白道:“我想做一个伟大的动植物学家,我想在老家修一幢属于我自己的房子,然后在那儿读书,观察动植物,钓鱼,欣赏星空,和妻子做爱。”微醺道:“还有用‘伟大’来形容动植物学家的?真是本性暴露,做爱这种事你居然说得出来。”小白的脸红起来,心也别样的跳动着,道:“反正我心目中的动植物学家就是伟大的,我是不良人,当然会说少儿不宜的事咯。”微醺道:“不良还不良得有理了,混蛋。”小白套台词道:“可是混蛋也是有理想的,跟咸鱼还是有点儿区别的,哈哈哈。”又道:“那你呢,有什么理想?”微醺道:“读书,写诗,自己养活自己。”又道:“大概每个人都希望有一片净土,自己在那儿宁静地生活。你的净土是你要修建在老家的房。”小白道:“那你的净土呢?”微醺道:“要等我能养活自己。”忽又道:“可是爸爸妈妈,哎,他们总吵架。爸爸说妈妈出轨,妈妈说爸爸出轨。真不知谁对谁错,也不想知谁对谁错。”小白还是第一次听微醺说自己家里事,不知如何回答。微醺又道:“我小的时候,他们那样相爱,家那样温馨,可是现在,在家里就像在地狱。”小白猜到微醺的爸爸妈妈吵架了,而微醺睡不着大概就因此。小白道:“那么,他们今天······”微醺道:“他们天天吵,不过今天特别厉害,差点打起来,妈还骂我,说要不是为了我,什么什么的。我就是累赘,我碍着他们了!”小白道:“后妈?”微醺道:“妈是亲的,爸爸也是亲的,可是我有一个哥哥,却不是妈妈生的。是爸爸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小白道:“复杂的关系。”微醺道:“真是烦。烦烦烦。”小白道:“我都忘了妈妈长什么样了,爸爸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这个儿子,从来不关心,却硬是要决定儿子的未来。”微醺道:“爸爸倒是很爱我,可是妈妈老是发脾气。”小白道:“那么,你好好努力学习吧。某一天自己能养活自己了,就不用怕什么了。”微醺道:“可是学习能学习到什么,读了这么多年书,我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学到。”小白道:“对啊,我也没觉得自己学到了什么。”微醺道:“哈哈哈,你又叫我努力学习,又说什么都学不到。”小白道:“可是我总觉得读的书多,和其他人便有一种区别。感觉读书读得多,气质不同,对人生的理解不同,对世界的感悟不同。”微醺道:“懒得听你说大道理,我困了,洗个澡睡了。”小白想说“混蛋,我睡不着”的,可是他回了句:“嗯嗯,好梦。”
独自对着寂静的窗外,小白想,幸福的人生,必然要有幸福的童年,有幸福的童年,必有相爱的父母。可是上一代没能好好相爱,那么,如果是小白他自己,日后必然善待妻子,必然善待子女,可是小白的眼里茫然起来。又去睡,还是那样热,终究睡不着。好容易挨到五点,跑到楼下的长椅上躺了一会儿。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小白对自己的工作非常熟练了,老板说小白表现很好,所以发给他一千二百块钱,并且给他两天的假期。小白自然乐得不得了,他用了一百块钱买了一箱啤酒和一箱可乐,分给三个员工和老板一家人吃。
一有假期,小白自然不放过。可是现在他揣着一千多块钱,却不知道该干什么。他觉得自己手上的这一千多块钱非常值钱,他自然拥有过数倍于一千块的钱,可是那数倍的并非是他挣的,因而在他眼里,那么多的钱却和没有一样,而这一千多块钱,却是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
胡乱走着,看见一辆班车,突然想起微醺,想起她家在彭山,她读高三,现在正在补课。小白去了汽车站,买了从眉山到彭山的车票。坐上车,随后窗外密密麻麻的建筑变为高高低低的树,然后是高高低低的山。不知为何,小白特别快乐,仿佛自己乘坐在自由的车上,在理想的道路上,尽管他离他的理想还有十万八千里。
到了微醺所在的高中,校门口没人拦他,他便进了学校。然后打电话给微醺,等待着微醺的接听,他的心早已经乱了节奏,然而微醺没接,过了好久才发了条短信,说是在上自习。小白就说自己到她学校了,微醺说了自己的教室,叫小白自己去找她。小白便随便问了个人,很快找到了微醺的教室。教室里没有老师,小白进了教室,对靠门坐着的正在盯着英语课本的男生道:“微醺是在你们班吗?”男生凌了一眼小白,小白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儿醋意,心中暗暗好笑。那男生扭头大叫道:“彭微醺,有人找你。”这时候全班人朝小白望来,小白朝他们微微笑了笑。微醺从教室里起身走来,小白和微醺一起出了教室,只听得教室里一阵呼声。
微醺道:“没想到你真来了,刚看短信,还以为你骗我呢。”小白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道:“你不是说没人来学校找过你?我就来试试咯。”微醺道:“谢谢。”小白道:“咦,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微醺低一低头,又扬起头来,对这小白,微微笑道:“说你帅,说你是我男朋友。”小白觉得她眼里有让他心乱的东西,小白却不敢直视,只没察觉一样,望着别处,道:“他们真有眼光,哈哈,说我帅。”微醺道:“你不相信,还是说你对自己的外貌这么没自信?”小白道:“反正没人说过我帅。哈哈,一定是我高,给他们造成错觉了。”微醺笑一笑,道:“班主任可能要来,我······”小白道:“好,不过我送你件东西,你再走吧。”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玉色的石子来,道:“我在江边捡的,我在上面刻了字。”微醺接过石子,捧在手心,道:“哇,真好看,字也好看。”小白做了个鬼脸,打手势示意微醺回教室。微醺道:“那你待会儿干嘛?走了吗?”小白道:“我自个儿在这儿参观参观好了。”微醺想了想,道:“你等一等。”于是回了教室,一会儿挎了个小包出了来。微醺道:“来都来了,我带你见识见识我大彭山。”小白道:“就喜欢旷课的熊孩子,有个性,哈哈。”
一出校门,微醺道:“那时候我只是乱说的,你竟然就来了。”小白道:“不知道有句什么话,成人之美,好像不是。我很乐意做能满足别人的渴望、能够让别人快乐并且对自己又没什么损失的事。读幼儿园的时候我很羡慕有妈妈接的孩子,可是我永远是一个人回家。而你说没人来找你,和我那时没人来接我一样。”微醺满意地笑着,步子轻快而充满节奏。
见了一家肯德基,小白道:“大哥我今天发工资,哈哈哈,请你吃‘肯打鸡’。”微醺道:“‘肯打鸡’,哈哈,你说的好有趣。”小白道:“不过要你点,我不会,没去过。”微醺表示不相信,问道:“你真的没去过吗?”小白道:“我都是一个人玩,不喜欢去。”他们进去,微醺点好了,小白付钱。他俩对着坐着,桌上一碟薯条,一人一杯可乐。小白道:“来,庆祝微醺旷课,干一杯。”微醺却道:“庆祝不良人发工资干一杯。”小白望着深红的可乐,深红的魔力慢慢漫上来,把小白拉了进去,小白不受控制一般,低头道:“我总觉得可乐是红酒,喝可乐真是有点儿高雅啊。”微醺笑道:“两个土里土气的人,还要装高雅。哈哈哈。”小白望着微醺,忽然觉得自己的脸很烫,他想起张爱玲《半生缘》中曼桢在办公室脸红那一段,急忙把头低下去,咕噜咕噜喝起可乐来。微醺道:“你脸那么红,喝可乐喝醉了?”小白抬起头来,道:“这可乐度数太高,脸都给我喝红了。”两人哈哈笑着,而小白却想说“我咋觉得我们是在约会呢”,但他不敢说。
终于从肯德基出来,微醺显得很高兴,小白也没了刚才的尴尬。小白道:“接下来去哪?”微醺道:“附近有个公园,我们一起去吧。”他俩在公园里走着,忽然见到一只彩色的鸟,小白住了脚,忘神地望着。那鸟有着金色的羽毛,水灵的眼睛,曼妙的曲线。微醺道:“你在看美女么?”小白回过神来,道:“看美女才不是这样子的呢。”微醺道:“是怎样子的?”小白朝微醺望着,一双眼直勾勾,似笑不笑的表情,很快微醺便招架不住道:“这叫,耍流氓。”小白道:“没表现好,再来一次。”微醺努努嘴,道:“我才不上当呢。”小白道:“对了,刚刚替我叫你的那个男生,是不是你的追求者啊。刚刚他很不情愿呢。”微醺淡淡道:“不是。”但是小白笑了,道:“你能骗过我?”微醺道:“好吧,他给我写过信。”小白哈哈笑道:“是不是‘啊,你是我的梦中人;啊,你时时在我心’之类的?”微醺道:“哎,不良人啊,不良人。”小白道:“哈,刚才我扫了一眼,发现你们班美女好多啊。”忽又道:“不对,应该说眉山到处都是美女。”微醺低头不语,可小白习惯了在QQ上和她毫无顾忌地说话。小白突然意识道自己说话多么难听,也低头不语。微醺笑道:“怎么不说了。”小白道:“没什么好说的。”微醺道:“我没生气,真的。我只是想到其他事。”小白心想,你自己直说没生气,那不就说明你想说生气吗,却只道:“哦。”微醺知道小白想什么,笑了一笑。
他们见一个卖糖的,小白见微醺的眼在糖上停留了几秒,便道:“请你吃糖。”微醺道:“不用啦,我不喜欢吃。”小白看出来,微醺内心自然想吃,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她不愿意吃。小白强拉着她的胳膊,走到买糖人身前,道:“给我两份。”小白转了转盘,是一只蜻蜓,而微醺转了一条龙。小白没有注意到微醺的变化,刚刚他拉微醺的胳膊,微醺的表情就有许多变化,可是小白并不知道。他俩吃着糖,小白笑道:“你还说不吃呢。”微醺道:“我们这样子,和小孩子一样。”小白觉得微醺的声音变温柔了许多,却没说什么,只是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管他什么小孩子大人。”
吃完糖,小白道:“对了,你说你酿果酒,可以给我一点儿吗?”微醺道:“好啊,在我租住的房里。”微醺的家并没在彭山县城,她读高中没有住宿舍,她的爸爸在学校外面给她租了间房。微醺带着小白去了自己租房子的地方,到了门口,微醺道:“女孩子的房间,臭男人不能进。”便把小白拦在门外。小白才不管,等微醺进去了,自己就推门进了去。微醺正在倒酒,道:“你竟然未经我同意就进来了。”说是这样说,却没有责备的意思。小白道:“这么重的酒坛,还是我来倒吧。”强接过酒坛,倒了一小瓶酒出来。倒完酒,微醺擦干净瓶口,盖好了盖子,便推小白出了去。
等微醺出了来,小白问:“里面有什么我见不得的?”微醺笑道:“里面太乱,不好意思给你们看。哈哈哈。”小白愣了愣,便哈哈大笑起来。
微醺下午还有课,小白便送她去上课。微醺道:“送我到校门口就行了。”小白道:“哈,你怕他们误会。”微醺道:“不是。”小白送她到教室面前,临别,他俩似乎都有许多话说,可是两个都只说了句“再见”。
日子照常过,小白每日还是累得半死,他叫老板给他安了个风扇,虽然有风扇,但是还是热得难以入眠,不过比没风扇要好许多。
一天,店里来了位特殊的客人。小白很不愿洗这辆车,可是老板偏偏安排他去洗。小白恨这辆车,可他记得车上的每一处,每一处,似乎都有忘不掉的记忆。这辆车就是他父亲开来的车,他父亲和老板闲聊着。他父亲不时看小白,老板以为小白父亲看的是车,于是老板便说:“虽然他是新来的,可是他做得非常好,绝对会把您的宝车洗的干干净净,您的宝车,一定会舒舒服服的。”小白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暗笑这老板也真会奉承。平时老板总说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今天却专捡好的说。小白父亲道:“这样的年轻人,吃吃苦头吃吃亏也好的,要不然不知道生活艰难。”老板道:“现在的年轻人啊,吃不得苦,好吃懒做,一点儿生气都没有,是该好好磨炼一下。”小白父亲道:“就当锻炼身体,就当吃亏换教训,也好知道些道理。”老板还在那儿一个劲儿拍马,这边小白却再也听不下去了。
洗好了车,父亲也没对小白说什么,开着车便走了。老板道:“这个人真抠,我说那么多话,他什么东西也不买,什么额外保养也不做。”小白心中暗笑,父亲那样精明的人,哪是你这种小老板能算计的。有很多车主在老板这儿买了东西,都是被敲竹竿的,小白因为父亲没上当,心里倒是开心。他知道父亲一定是来找他的,也许他只想看一眼儿子就行了,所以父亲对自己一句话也没说。可是小白知道刚刚父亲对老板说的,多半是对自己说的,但是他不直接对自己说。想到此处,小白倒是有点儿不开心。
晚上下班洗完澡,父亲却出现了。他坐在床上,拉了拉领带,道:“真热。”小白道:“热得没天理。”父亲看了房间一圈,道:“环境这么差。”小白道:“差得没底。”父亲道:“那为什么离家出走,为什么不回去。”小白道:“可见好环境并不一定适合人居住。”父亲道:“我已经给你报了学校专业。”小白道:“哈哈,反正我又不去读,要读你自己去吧,反正你又没读过大学。”父亲的太阳穴一阵阵抽搐着,一巴掌想要打下来,又止住了,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到外面去。”小白想到一个笑话里的对话,便道:“你要打便打,我要早睡,明天还要洗车。”他父亲哈哈笑道:“我才不打你呢。”父子父子,父子就是父子。
于是他俩找了一家咖啡馆,环境宁静,舒适,咖啡自然香得醉人。父亲道:“怎么样,洗车怎么样?”小白道:“跟挨打一样,又累,还不敢不挨住。”父亲笑道:“我儿子真会说话。”小白道:“说话这方面我又没你厉害。”父亲道:“洗自己的车,有什么感觉。”小白道:“我以前也个个星期洗啊,不过感觉今天洗的最干净。”父亲道:“你,真的打算在这儿干一辈子?或者浪费那么多时间?”小白道:“你那么想读书,你去读好了。你觉得你的钱那么重要,你抱着钱睡好了。我要读自己的书,挣自己的钱,等我读得足够好,你的书就不值一提,等我挣钱挣得足够多,你的钱就不值钱了。”父亲哈哈笑道:“好儿子,有志气。”又道:“你怎么不喝咖啡呢?”小白一直没动父亲点的咖啡,口味自然是他最喜欢的,可是他不愿花父亲的钱。父亲道:“你跑的时候,拿了我那么些钱,这会儿还担心这一杯咖啡。”小白哈哈一笑,享受起咖啡来。
他俩说话说得这样和气,可是矛盾却不可调和。核心是读书和将来,儿子要做喜欢的事,可是父亲却觉得儿子坚持的事不好,不同意。最后父亲道:“那你好好在这儿洗车。等洗完了就回来,老子给你报的,再给你改过来不就行了。”小白道:“你改的了?”他父亲哈哈大笑,道:“我他妈根本就是按你的意思填的,改个屁!”小白还是不相信,父亲打开手机,网页里显示小白被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录取了。小白再也忍不住,眼泪直流,叫了一声“爸”。父亲笑道:“谁叫你是老子的儿子,不顺着你还不行!”父亲又道:“车就留给你了,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但是不要误了上学。你爸我要走了。”小白道:“这么快?”父亲哈哈笑道:“老大我业务多。”从前他们家还在农村的时候,小白常说父亲是老大,这会儿父亲自己说自己是老大,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小白自然开心得不得了,开始计划着自己的未来。不知为什么,老板的生意越来越差,他们的下班时间也提前了。时间多了,又不累,小白常常去名叫眉山书店的书店,他自然有足够的钱去买书,家里光他自己买的书都可以成一个书店了,可是最近他却喜欢在书店看书。
小白工作了两个月,工资发了,他自己住在旅馆里,天天到街上逛,去三苏祠,去东坡公园,他把快乐的事有趣的事,都发给微醺。周五夜里,微醺说他们做活动,发了好几张照片给他。小白问她在做什么,微醺说自己看同学们玩。小白问为什么还在聊天,微醺说自己觉得无聊。小白突然很想见她,自上一次,他没有再去见她。小白从旅馆出去,开着车去找她。到了彭山,九点多一点,小白说自己到了校门口,微醺很惊异,据她所知这个时候是没有班车的,因此问小白怎么来的。小白只说叫的出租车。一会儿微醺和几个女同学来到校门口,小白道:“一起去玩吗?”女生们都推辞,小白便只和微醺一起。出了校门,小白为微醺打开车门,道:“进去吧。”微醺却怎么不肯进去。小白道:“我会吃你呢?”微醺道:“你家是怎么回事!”小白道:“上车再说。”
小白开着车,在江边转着。小白道:“这是我爸爸送给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之前因为一些事,和爸爸吵翻了,离家出走,现在,和好了。”微醺道:“你一直骗我啊,你家这么有钱。”小白道:“我的钱,只是上次我们吃肯打鸡和吃糖的,其他的都不是我的。我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属于我自己的钱,一无所有,一无是处,你懂吗?”微醺冷静了下来,道:“我明白,可是变化太快。”小白道:“可是你家也······”微醺低低头道:“不准说我家,我家一定没你家有钱。”小白道:“好在我们都有用自己钱的意思,不靠父母,不靠家。”微醺道:“你已在路上,我还在迷茫。”小白道:“你说这句话,就说明你也快到路上了。”微醺忽然道:“像你这样的有钱人家公子,是不是······”没等微醺说完,小白道:“没有。”微醺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小白道:“当然知道。”
车慢慢朝眉山开去,微醺道:“你把车开到哪儿去?”小白道:“跟你分享眉山的人间仙境。”小白叫微醺把车窗打开,道:“车窗打开,我们就在辽阔的世界里,而不在这狭小的空间。这一定很快乐,好好感受吧。”外面的世界一下子漫进车里来,他俩仿佛行驶在原野,行驶在夜空里。茫茫的大地上,只一辆车,只一束光,急速前行。到了那一条有彩灯的街,两人都痴痴望着,只觉陷入光与静谧的世界里,只是从前是小白一人,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人。小白道:“可以把你的手借我吗?”微醺伸出手,惊异地望着小白,道:“干什么?”小白握着微醺的手,两人十指相扣,慢慢垂下去,而小白抬头望着彩灯,仿佛望着永恒的一切。
他俩手牵着手,在无人的街上走着,小白只觉得自己的手出汗了,可他又不想松开。小白道:“走,我们听歌去。”拉着微醺便去了旅馆,小白把灯关着,把窗打开,整个屋子那般黑,却有呜呜风声。小白把手机拿出来,播了一手Byond的《海阔天空》,他俩手牵着手,耳朵里塞着耳机,歌词慢慢涌来: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歌曲还在继续,小白问:“好听吗?”微醺道:“这样的环境,听这样的歌,真是别样的享受。”仿佛有一片广阔而寂静黑暗的大地,两个人拥着篝火,读着哲理,思索着世间一切的美好。这两个人,一个叫周小白,一个叫彭微醺。在这暗里,他俩对视着,仿佛是有什么将他们牢牢栓在一起,小白去吻微醺的唇,从前小白觉得接吻是恶心的事,可是现在他接吻了,他那样投入,仿佛整个身体也投入,歌声像是上天的轻声指引,四周早已不是四周。小白陷入微醺瀑布似的长发里,陷入那如玉的肌肤中,陷入微微清香之中。而微醺也陷入小白的呼吸里,陷入小白的心跳中。他俩那样享受,那样从容,全没有生疏不适,只是觉得一切就是那样,一切都水到渠成。温柔复温柔,缠绵重缠绵,他们彼此相合,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整个天地已经没了分界。
夜凉凉,风轻轻,歌声还是自在播着,两个赤裸的人。微醺的侧脸靠在小白胸口上,道:“真是美好的夜。”小白道:“你在最美的年纪。”微醺道:“什么都给你了。”小白道:“那我也把什么都给你。”微醺道:“你想去什么地方呢?”小白道:“从前我想像徐霞客一样游遍天下,现在想和你留住美丽年华。”微醺道:“我想去台湾,想去日本,想去法国,想去韩国,要去看长城,要去看海,要去看潮起潮落。”小白道:“那我也去。”小白道:“为什么你身上有一股香味呢。”微醺道:“遗传的。”小白吻了微醺的额,微醺吻小白的胸。微醺道:“小家伙又不安分了。”小白道:“打它。”一面吻微醺,一面抚摸着微醺的手臂。夜里看不见什么,可小白知道,那手臂一定是雪白的,一定光滑细腻。微醺道:“以后怎么办?”小白道:“我娶你,怎么样?”微醺道:“这种事,你还问我?”小白道:“我怕你不愿意呢。”微醺道:“你不是第一次?”小白道:“怎么不是?”微醺羞道:“那为什么,这么轻车熟路。”小白道:“我们听歌的时候,为什么觉得它特别好听呢?”微醺道:“因为,特别。”小白道:“因为什么都好了。因为什么都恰到好处,所以······”微醺又吻了小白的胸,小白吻微醺的额以应。
可是小白内心却惶恐起来,他觉得他整个人都浮在半空里,他觉得他一生都被捆住了,他捏了捏自己,疑心这发生的一切,只是梦。微醺道:“怎么了?”小白道:“我以为这是梦。”微醺道:“你们男人,就会觉得不真实。”说罢用手在小白下身捏了捏,炽热的眼望着小白。小白想反驳,突然笑道:“我是男人了,你也是女人了。”微醺在小白身上蹭了蹭。小白道:“你是不是觉得男人都是坏蛋。像你爸爸,像我爸爸,像我。”微醺道:“你是好人。”小白道:“我也是坏人,你要记住,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微醺道:“你怎么了?”小白道:“我也不是好东西,所以我痛恨男人。”微醺只道:“你怎么了?”小白笑道:“我跟你说我的经验呢。”微醺才道:“知道了。”从前小白看那许许多多痴男怨女,最恨同床异梦,可是这会儿,他知道他和微醺想的一定不同,微醺一定沉浸在快乐里,可他却在惶恐中。她相信他可依靠,可他不信自己。她信他不会离去,可他却想飞翔。
第二天小白醒来,微醺却不见了,手机插着电源,歌又是单曲循环,因而歌还继续放着。小白起来找微醺,也没有找到。问旅馆的人,都说没看见。小白给微醺打电话,微醺说自己上学去了。小白知道今天是周六,微醺没有课!小白说要去找她,微醺却直道:“我仔细考虑了,我们不适合在一起。你和我原来不在一条线上,我们只是茫茫蚁海中两只小小的蚂蚁,只是偶然相遇,只该打个招呼就各奔东西······总之我们不要在一起,你别来找我。”小白道:“如果怀孕了,我娶你。”那边早已经挂了电话。
小白回到屋子里,见床单上的血迹,昨夜经历一一浮现,他才知道,昨夜他那样舒服,可是微醺却承受着痛苦。小白自然明白第一次不全会痛,可小白脑子只是念着微醺一定承受着痛苦。想着自己还有那样的思想,可见自己是多么丑陋。他把床单收好,放进车里,便回了家。
自那以后,微醺便退了学,小白有去找过她,可是她不愿见他。他俩时有联系,只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们是六月份认识的,等到明年二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微醺却忽然和他聊得热闹起来,小白以为微醺想见自己,于是再次去找她,可是再一次被她拒绝。小白觉得自己很奇怪,从前有什么事,想做便做,完全不顾别人想法,可是现在对于微醺,他总不敢违拗,他怕她,以至于他没见过她。而他们不见一年之后,微醺和他的联系便断了。小白知道,他见不到她,原因并不在她,而在他自己。如果他真那样渴望见到她,一定不顾艰难险阻,一定会见到她。可是,他却止步,可是,他却退缩。他真是丑陋。
大学很快完结,小白去了国外,过上了自己要的生活,旅行各国,见识各种各样的动植物。可他时时想起微醺,他想起他对她说小时候没人接他回家的事,想起他和她一起看彩灯的情景,想起他俩在旅馆听歌的事,想起他俩曾经谈到的种种······
车再一晃,周小白已经苍老了许多,那辆班车还是马来西亚的班车,车前面坐着的,还是那个女人。小白的心,一会儿像在高高的天际,一会儿又像坠落在深深的谷底,惶恐复惶恐,踟蹰复踟蹰。
到了小镇上,女人站在街头,似乎在等什么人,她并没有发现小白。小白收起手中的石子,一步步上前,这一步一步,格外沉重,经历的时间格外长。女人感觉到了什么,慢慢转过脸来,望着小白。小白看见她的双手慢慢攒紧,脸上带着疑惑和惊讶。小白在她身前一米远处停下来,道:“嘿,微醺,你还记得我吗?”女人的拳头一下子松开,轻轻一笑,道:“怎么能忘得了?我还以为不是你,又或者你不会和我打招呼了呢,小白。”小白道:“‘不良人’,真是好就没见你了,微醺。”微醺道:“正好十年。”小白想伸手去拥抱她,却止住了,只道:“时间过得真快。”他想说你已经从十八到二十八了,想说最美好的年华已经没了,却没说出口。道:“走,请你喝咖啡,在我的临时工作室。”微醺道:“上次是听歌,这次又是喝咖啡,我会上当呢?”小白道:“去哪里都好。”微醺道:“那好,就去你的临时工作室。”微醺打了一个电话,对电话那头说不用接她了。
小白的临时工作室是栋木房子,在山边。咖啡很快就煮好了,很香。小白道:“请。”微醺道:“啊,你的房子真是简洁。和你在国际上的大名很不相符啊。”小白道:“这样的木房子,已经足够了。”微醺笑道:“但是风格倒是很配。”小白道:“你,到这儿来做什么呢?”微醺道:“取材。”小白道:“我记得有一位名作家,叫‘不良人’,也要来这儿。”微醺富有深意地笑了一笑。小白道:“果然是你。”又道:“听说她还是单身?”微醺笑道:“你这个大学者不也单身吗?”小白笑道:“什么学者啊,不过是个不良人。”微醺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景色,道:“以前站在高处总觉得禁不起,现在倒觉得没什么。”小白也起身,立在窗边,道:“我倒觉得有点儿害怕。”微醺笑了一笑,道:“你说话水准下降了。”小白道:“花言巧语对于学者来说,并没有用。”微醺不说话,离开窗边,默默喝了一口咖啡。
小白慢慢走来,从身后抱着微醺,道:“这些年,你还好吧。”微醺道:“你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小白几乎哭出声来,道:“你长得不美,你平胸,你有点儿胖,你的脸油,可是我就是忘不了。”微醺道:“这是我听过的,最丑的赞美。”微醺转身吻了小白。上天的吟唱再次响起,四周不再是四周,境地也全变了。细腻肌肤再次展现,瀑布似的头发在小白身前翻涌,微微清香侵袭身体每一个角落。
安安静静地,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呼吸。小白道:“为什么要离开呢?”微醺道:“这就要问你了。”小白道:“是我不好。不良人终究是不良人。”微醺道:“你那样自由,那时候你才二十岁,我们结婚,你的一生就被我束缚,是吧?你不能有囚笼,你的天地要开阔,你才能飞翔。”微醺道:“我也没有美貌,可以拴住你的心,我更没有才华,可以长久吸引你。能栓住你的,只能是你的责任心。”小白道:“可见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微醺道:“小东西又不安分了。”小白道:“我一直都不明白爱的,我大概只知道喜欢。我喜欢过一个又一个女孩子,可是却并没有感觉到爱。”微醺道:“那,你,岂不是很脏!”小白吻了吻微醺,道:“我只和你做过。”小白道:“大概我的爱,掺杂着责任,如果没有责任心,那么只能停留在喜欢上。我也曾冲动过,也曾想为某人改变,为某人付出一切。可是后来我还是犹豫,还是惶恐,于是我断定我不爱。”微醺道:“爱一个人,是能舍弃自己的一切的。”小白道:“每个人都是独立的,都有自由意志。我不喜欢一个人为别人改变,我希望他还是自己。”微醺道:“你是不是觉得欠我什么,所以才······”小白叹了一口气,吻了吻微醺,道:“说说这十年来,你怎么样过的吧。”微醺道:“头一年,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微醺清楚地感受到小白心脏的急速跳动,可她还是缓缓说着:“不知为什么,爸妈居然和好了。大概是因为小生命吧。第二年,照顾小生命。第三年,开始努力读书,什么都读。第五年,终于在小报刊上发表了一篇文字,第一次得到稿费,才几十块钱。第七年,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我写的东西。这时候你也已经是一名出色的研究员了,新闻里都在报道你。第八年,小生命生病了,治了好久,第九年,你在电视节目上说你这一辈子都不打算结婚,说你不懂爱,然后我就来了。”小白流出泪来,微醺道:“泪水沾到我身上了。”小白笑道:“我在梦中,所以哭出来了。”微醺道:“你又开始花言巧语了。”
微醺是三分醉的意思,可是小白却醉的更深,醉在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2015年10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