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蜕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伯乐写作主题之【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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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年了!宋永州心里想着。他还带着从地堡里冲出来的时候那种恐惧、恶心与愤怒交杂的激动情绪。已经是蛰日纪元二十三年了,第二次十年蛰日并没有按照云城当初所设计的一般如期醒来。应该安全了。他本以为逃离地堡里的混乱局面就好一些,没想到地面也已经没了秩序。

地堡里其实在十年之期快结束时就已经不安定了。宋永州早早地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也尽力延缓爆裂开来的一天,但是并不是人力可为。九州组织虽然以宋永州为头,同时也有人想要当那个头,例如秦九兵——与宋永州建立九州组织的另一个人。地堡内还有其他的反抗云城的组织,从一开始就有地盘的矛盾。如今最后一点物资也即将耗尽了,这一切都超出了宋永州的掌控,然而事实上他在进入地堡之前安排了五个组织共九十七个没有进入蛰日的“反抗者”十二年的压缩食品,单单这一项就应该足以渡过难关。况且地堡内还有一个小型的粮食基地以补充食物供给。但是地堡内有老鼠,每人的配给明面上是按照规划而定,然而宋永州并没有精力盯着每一处粮食储存,他早有发觉,只是没能抓住每一只老鼠。等到他把这个问题摆到了明面上时,粮食储备已经不只是“不富余了”。并且那时地堡内的小型水循环中心也出了问题,从而导致粮食基地进一步无法正常运行,没有足够的水,反抗者们也反抗着要更多的食物。

人类在第一次蛰日开始前已经没有发展其他新科技的资源了,却在水循环处理、隔热防沙和保存食物方面突飞猛进,毕竟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地堡内的水循环设计时考虑到水蒸发、流失等损耗,并通过接入外部水源来弥补损耗。

地堡离宛城的输水的石壁水道不远,九州组织在石壁上钻了一个小孔,接了一个小管到地堡里,就是一个补充水源。大概九年以后就几乎不再出水了,使得地堡内的水循环平衡被打破,连水也要按人分配,也就是从那时起,矛盾才被真正激起直到今日。

“宋永州,我们当初是因为相信你的号召力而进入了地堡,你也信誓旦旦说准备了足够的储备粮食。如今这局面是人人一日一餐都无法保证。”除去九州组织的六十人,由十七人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就是第二大的组织。领头的这人是联合组织的头目陈亚文。

“你真的要深究这个问题?”宋永州轻轻说。过去他也有一个念头是:如果在紧要关头,准备的粮食为的是自己和黄杨以及女儿,那么一定可以过得很好。此刻这个念头极其强烈,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想法。

“今天就是为了粮食问题而聚到一起,不然所有人——也许除了你都饿得没力气了,谁乐意跟你说话。”陈亚文多少有点泄气,倒也不像是饿的。

“那你把二号仓库的监控录像放出来?看看仓库见底前的十年除了每周规定开门的时间还有多少次多少人进去了?”宋永州说了这么长一句话,觉得有些累。决定了,走出地堡,找回黄杨和女儿。

“监控早就坏掉了!三年没有人去维护了。”陈亚文突然激动然后又熄灭了下去。

“你不要转移话题!就是你没有安排好。”站在宋永州的左手边的另一波人是其他三个组织的二十人。

“沈大礼,我把三号仓库的权限交给你,你自己不管事,交给了你的弟弟,你难道忘记了三号仓库比二号仓库更快耗尽吗?你的监控也坏掉了吗?”他多少有一点提高音量,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坏……坏……掉了。”沈大礼看了弟弟一眼,他弟弟又看了身边两个人一眼。那两个人低下头去,他弟弟也低下头去,最后他也低下头去。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了什么。要不是因为外面没有活人,我早就已经把你们赶出去了。”

“你不知道而已。有好几个人经常跑到外面去。”有人嘟哝了一句。立马就被旁人制止。

“有人出去?去干什么?”

“去吃……”

“去吃什么?”

“宋永州。”秦九兵一直和十几个九州组织的人站在宋永州的右手边旁观。

“嗯?”宋永州并不愿意面对他。

“你不要再拿我们的食物去当好人了。他们盗食二号和三号仓库食物才导致食物供给出现漏洞。”秦九兵怒视着其他组织的人。

“对对对!”

“你说谁盗食!”

“你把话说清楚!”一时间各种情绪波动。

“总不能把他们赶出去饿死,大家一起熬一熬就会过去的。”

“出去了自然就有办法,你留着他们,他们就感激你了吗?”

“我不同意。”

“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们出去。”

“我觉得你不再适合九州组织的领队了。”

“对!你应该让出头领的位置。”那十几个人里有人附和道。

“九兵你?”宋永州不是愤怒,而是不解,在那之前就有人向他提起秦九兵的心思,他不愿意相信昔日……算了,他心里安慰了一下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转变了语气:“我想九州组织还是有更多人支持我的。”他往后侧身,身后的人有种要跨前一步的冲动,“再者,联合组织和其他组织的兄弟姐妹们也更支持我继续守住地堡吧?”

“对!”

“对!”

“只要继续分享食物!”他知道不该利用其他力量,但当下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稳住局面。所以他知道不是那么容易平息争议,但是那晚后来发生的一切超出他的预料,使得他不得不狼狈出逃。秦九兵没再说话,带着他的人离开了,实际上地堡内虽然只有九十七个人,却已经分成四股势力。

宋永州已经快走到宛城了。地堡里的动乱不知道演变成什么样子了,他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前一天晚上,他在不安稳的睡眠中被陈亚文吵醒。

“救我!救我!救救我!宋哥,救救我!”陈亚文低声慌急叫喊。

“怎么啦?”宋永州以一种充血疲累的状态醒来。

“秦九兵和沈大礼联手想要干掉你,他们想要我也加入,但是我犹豫不决,直接拒绝的陈柏原已经被他们杀掉了。”

“那应该不是我救你,而是你救我了!我谢谢你啊!”生命危急关头,宋永州反而有一点幽默感。他转身进入房间,又回过头来将陈亚文拉进去,快速观察了四周,又关上了门。他迅速收拾了背包,然后快速地翻箱轻轻倒下柜子找到了一把刀,又翻箱倒柜地找到了一小袋金银币,“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没有用,带上吧。”他自言自语。

“你快说说怎么办啊。”陈亚文在一旁着急。

“你不会怎么样的,他们想对付的人是我,你就加入他们就好了。”

“我不想啊,诶,你带我一起走啊。”

地堡外刚苏醒的人们也想冲进地堡夺取食物,但他们还找不到地堡的入口,只是知道大概的位置。宋永州走了一条地堡内的密道,才没有被陈亚文引来的秦九兵与沈大礼抓到。密道不像是十多年没有人走过的样子,反而是有新的脚印。不管了,他憋着一口气出了地堡,本来想大声出气,反而看见了从鱼田里苏醒的一些人,他们疲惫地走在路上,像是蛰日前美国那种街上的嗑药者。原本以为夜里应该安全些才对,没想到遇到了一群寻找食物的人。也对,白天活动太危险了。宋永州跑得比在地堡内还快,还好在地底十多年,至少是有得进食的,而且平常也有在运动——运动是多么重要,那群刚醒来又缺少食物的人是追不上他的。可是人数也实在有点多,没办法,宋永州牺牲了几包压缩食品,往身后用力跑去,他们就哄抢了。他继续跑进了天亮,终于放慢了脚步。

外面的情形并不像地堡内的人想象中的那般荒芜,即便远远谈不上生态恢复,但偶尔是可以见到绿色的胡杨木,一路上的小胡杨木也比十三年前多不少,即使有些树皮都被扒了。听说胡杨木生一千年,死后再一千年才倒下,沙土掩埋又一千年才朽透。所以胡杨木才能在蛰日前的热毒灾难中幸存下来,而且快速运送到全世界,成为世界的主要乔木。人类是要和胡杨木比寿长的。但人类先得活下去,在眼前这几乎都是褐色的沙土中活下去再说。快到水道了吧。宋永州看到了干涸的鱼田,到处都有被挖掘的痕迹。难道蛰日结束了?但是宋永州从地堡出来的一路上,其实没有见过几个人。

啊!啊!啊!宋永州在水道里大口喝水!咳!咳!咳!水流太浅了,他喝了一口沙子,他皱着眉头,望着不远处的宛城,云城被遮住了,只剩下微微可以辨别的白色城市围墙。但有水已经不错了,本来他也不确定是否是放水的日子。

不过云城也没水了吗?水流这么小。云城上有一座“水源”,也就是水再生处理基站。云城建在山上,所以顺势流下。但往往可饮用的水不够,宛城的人类只能再处理沟渠水。在宛城,还有一片负责为云城生产的农田。宛城过后还有多少乡镇,根本无人在意,只有水在意,水能到达多远,乡镇就能如花一般开出多远。人口稀稀疏疏的清水镇几乎是最后一个聚居地了,再往后,水几乎流不到了,只有那几个人在储水上有过人之处的人才能捉住一年几次的甘霖而来赖活着。其实生存条件恶化以后,所谓的城市也不及从前城市的一个区,所有人口聚居地是相连的狭长片区。人类目前也许还有上千个“云城”,以及附属的上千个“宛城”。人类回到了逐水而居的纪元。其实,缺水并不是真的是沙漠化的那种程度的缺水,而是地表已经没有可以直接饮用的水了,甚至处理后可以饮用的水源也不多。城市遗迹外其实还有河流,但那其实是黏腻的液体,所以几乎没有植被,风一来就有沙尘暴,降雨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天候现象。每一座云城就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绿洲孤岛。

人类生存空间只剩孤岛绿洲还得从一场大流行病开始。病毒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什么人在意,因为那时的人类社会有层出不穷的病毒,但每次都很快就被彻底消灭。世界和平发展到了一个一个新的顶峰,所有国度所有宗教所有种族再也没纷争,科技达到可以无视致命病毒的程度。于是所有人无视热毒。

第一批感染人员,甚至都没人人发烧就自愈了。现在想想,如果我不是恰好路过感染区域,也成为了第一批中的一员,说不定我早就没了。宋永州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有点庆幸。

然而,就在政府打算宣布那年的第52号病毒ZZ对人类无害时,一夜之间每座城市都出现了百分之十左右的感染率,而且开始发烧。好在按照流程,在病毒刚出现时,基因序列就被破译,世界范围共享,并迅速研制出了疫苗,病毒扩散时立刻投入生产。与此同时,城市迅速划定隔离区,国际间立刻封闭海关,无论国民与否都不再允许入境,第二波大流行病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就被压下去了。只是没想到,一次世界性的关闭国境,使得人类的生存空间成了一个又一个城市孤岛,无法再有物理性的交流。注射疫苗以后,全世界范围内的流行病学家和病毒学家都宣布战胜病毒ZZ号,没想到隔天病毒ZZ毒性和传染性再次增强,新注射的疫苗有效率已经大大降低了,甚至无效了,并且症状不再仅仅是发烧,而是“烧”,没错,就是物理意义上的“烧”,人体组织在几天内迅速脱水、炭化,最后像沙子一样散掉。到这一地步,病毒ZZ才被正式命名为“热毒”。与此同时,不知道从哪一个城市开始,在隔离区不远的某个有水源的城市高地被迅速围造起来,城市里最有钱权的少于前百分之十的人带上了最关键的技术资料和生活生产装备“上山”,差不多都在一天内就用多维打印技术和其他便捷建筑材料造了一个安全区。

至于为什么要离隔离区比较近,是因为隔离区的人没有一个人再感染过,也许他们的抗体血清会有用。宋永州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做了这么一个推论。

安全区的人们也不害怕,因为他们推造了高高的土墙,再打出一道围墙,也不怕查控不到有人进出。在围墙边上,时刻不停地喷洒消毒水。没想到,安全区到最后竟然真的一个人也没感染。隔离区当然也模仿安全区的动作,于是城市就分成了安全区、隔离区和其他地区。热毒第三天,在人类还没来得及绝望时,热毒变异到能感染动物,隔离区及以外地区的大部分动物都变成了“沙子”。热毒第四天,病毒又变异到能感染植物,这时人类才真正绝望了。因为稍微有点意识的人都知道,没有动物人类或许还可以生存,没有植物,按照人类目前的科技是无法延续文明的。第五天,下了一场大雨,像是在为即将毁灭的人类和人类文明践行,那时不少人都认为热毒加上雨水或许都可以消融所有的无机物例如建筑和汽车。没料到一场雨浇熄了所有的热毒,也就是说!水就可以杀死热毒!多么惊人的发现!只是一切都太迟了。第六天,安全区派出无人机视察城市,安全区毫发无损,隔离区死去了大部分动物和植物,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隔离区之外竟然还有原本城市人口的百分之三活了下来,大概是第二波病毒ZZ时,除了进入安全区的人之外,也不少人打了疫苗。热毒开始时,几乎所有人都奔向了隔离区和安全区,所以其余人口也聚集在两区附近。惊喜之外必有惊悚,那就是热毒虽然消失了,但是竟然已经让城市外围的无机物融化成了水一般的流质,同时散发着各种有毒气体。不过要是乐观地说,因为有了这一层黏腻的流体层,才保住了失去绝大部分植被保护的地表水。城市与城市之间的乡村地区还有零星的人,但是那时已经没法也没人想救援了,默认乡村已经被消灭了。

后来,安全区命名为云城,隔离区是宛城,其他地区则是清水镇这样的地区。宋永州顺着石壁水道继续顺流而下。这个水道是人类大灭绝十天以后就修建起来了,那时人类自大之余唯一称得上优点的是对任何事态的反应都极其迅速。所以判断宛城和附近乡镇是安全的,把控资源和话语权的云城就采取了一下补救措施。

人类社会虽然保留大灭绝之前的先进技术,但是已经缺少足够的生产资料,这一点要在第一次蜇日前才被真正意识到,也可以说是蛰日直接且唯一的原因。不过在修造水道之前与探索城市毁灭与幸存现状之后,云城决定像推高云城的土墙和多维打印防护墙一样,在宛城和乡镇之外也造出同样的墙壁。宋永州背过身去,朝着原本的城市外围望去,远远地看见如今城市的围墙如大山一般耸立。他也只能望见最近的仅有几十公里之外的白色围墙反射着模糊的光影。双层防护墙之外是原本城市的残骸,继续替人类承受毒气与风沙的侵害,墙内则是人类最后的栖息地。云城、宛城和乡镇呈弯曲的头大尾小的长片区域,水从云城下来,经过宛城,越往后越少,所有可居住面积越来越小。这是城市联盟之间建构出来的最好的模型。

现今的城市都大同小异,除了规模大小的区别之外。城市成为一个个孤岛,是互相遥望的星星。城市之间共享信息,物理意义上的沟通有赖于无人机与机器人一体的飞行器,靠它们维护着基础的网络和运送少量的物资,未能生产特殊物资或者无法自给自足的城市在后热毒时代就渐渐凋亡了。每一座城市实际上成为了一座小王国,除非有特殊物资控制在手,或者进行精神统治,否则中央国度的约束力已经不复存在,各城市各行其是。欧罗巴人调侃说这是再次文艺复兴,希腊城邦国家格局再现。

宋永州走进宛城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蛰日前,虽然宛城人也默认宛城同时是云城的垃圾倾泻地,但也并不是什么都可以往水道里倒。首先是有可能被云城以下的人再利用,其次是有一定的大小和包装要求以使不泄露污染水源和堵塞水道。宋永州差点一脚踩进深泥里,从前云城蔑称宛城为“泥城”,如今宛城低洼处都泡在了水里,像是一片沼泽地,也是名副其实的泥城了。不是水道的话,谁也不会太深。他心想,但是也一脚没进了泥里。他有种从前走在稻田里的错觉,一脚深,一脚浅。他大林中和黄杨没几岁,经常就带着他们到处跑。三人组总会发生一些故事,特別是在青春期。还没等感情彻底发酵,就进入了第一次蛰日。醒来以后就分道扬镳了。他们怎么样了?还有我的女儿?还有黄杨肚子里的孩子。他心想。林中用不着我担心,人家好着呢。黄杨是不是埋在泥里?还是……他不敢往下想。宋永州在二次蛰日前常年奔波在外,与黄杨聚少离多,他时常无法说服自己对她的亏欠,可是她常常反过来劝导他。他走到了水道的边缘,整个水道已经看不见水了,堆积了从云城顺流而下的散乱的垃圾。宋永州往后退了几步,助跑跳过水道,那一瞬间头稍稍望向天,刚好看见了一个飞行器飞向城市外围。

他不确定这一跳——这一跳有没有意义,因为他不知道他想要找的人是否没进入蛰日。应该没有。老白有的是办法活下去,不要说他那在云城里居要职的女儿——如果不是他犟着不上云城,再说他认识的三地之中的人也不少,疏通管路,在无人的宛城自己活下去不成问题。

看来不止是老白没有进入蛰日,还有其他许多人同样选择自生自灭。越靠近老白的住所,宛城中的花园和草地就有零星的古早时期的土坟,人类连死亡也退回到原始的方式。死亡哪有前卫过,死亡一直都是原始而粗暴。有人?还不少。在进入一栋楼之前,他听到了一些声响,紧接着从楼上扔下来小石块,先是砸到地上,宋永州停顿了几秒继续往前走。啊!同样的小石块现在砸到了他身上,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喊了一句:“我只是来找人的!”接着就缓慢地挪步,可是更大的石块还是砸了下来,只是更重了些在半空中就以更窄的弧形落下。

他站定了一会,大喊了一声:“老白。”隐蔽的声音不再那么小心翼翼,有些声音开始随意起来,甚至有人探出了头,看起来他们不像地堡外的人那样饱受饥饿折磨,但眼神也是警惕的。

“上来吧,小宋。”

“你这老家伙。”果然。他还是小心先挪了几步,再没有石头落下来才加快了速度。

“宛城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水?”宋永州爬上八楼,就劈头盖脸地问老白。

“因为不缺水啊。”老白真的成了老白了。他从之前的间隙的白发到十三年后的今天的间隙的黑发,但是面皮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大概是保持着健瘦,男人年纪大了以后果然不能胖,不然就不能看。

“不缺水为什么还要有蛰日?”宋永州一时顿住了。

“你想不明白这种问题吗?”老白顶着他看。“算了,你出来了我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想回清水镇。”宋永州的眼神瞬间从之前的激动与愤怒沉静到了忧愁的边缘。温柔且忧愁。

“你想要用水道舟?”

“对。这一个人怕是走不回去。”水道舟是大部分有机体沙化以及建立石壁水道后发展出来的交通工具。古早时期的独木舟为模板,用极轻的新型复合材料制成,底下带着轮子,称得是水陆两用,有水就是舟,没水就是轮。顺着水道可以从宛城顺水或者滑行而下,回程虽然要随身携带,好在轻便可提。云城以下,所有现代工交通方式基本失去了能源,只剩下水道舟这种原始面目的代步工具。

等不及休息,宋永州催促着老白出发。而老白显得不急不慢,准备好工具以后,还拿上了铲子。又走进了不久前冒出人头的那一层楼里,不一会儿就一齐走出几个人来。

“需要疏通一下水道。”老白说道。

“水面上为什么会堆积那么多垃圾?”等到老白带着他们去到比刚才宋永州走过跨过的那一段更上游的水道时,宋永州这么问道。

“从云城下来的呗。多得可怕,其实这几年水道的水一直都是满的,只是有一天突然携带着大量的物品而下,就在前面拐弯的地方堵起来了,越来越堵,水也流不动了。”宋永州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九州组织偷偷安装的引水管在几年前突然不再出水了。

几人在水道的弯处前半段捞起从云城流下来的垃圾群,那一段沉寂的浑水因被搅动而更加浑浊了。过了一会儿,从那些幽静的楼群里,慢慢地走出了几个人、几十个人到了几百个人。

“这么多人……”宋永州被超出自己预想的数量稍微震惊到。

“其实还有更多人藏着。”一个男人说道,“诶,这是个好东西。”他拿起一袋包装精良的“垃圾”说道。从刚才起,身边这些人就不时地看从水道里捞上来的垃圾,有时还特地放好。

“这是什么?”他终于问出口。

“这是食物。”老白望着自己手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说道。

“食物?”

“是,食物。或者说是云城不要的食物,垃圾。”

宋永州望向沿着水道站立的人群,他们一边从水道里捞各种东西出来,一边从各种东西里挑出没进水的物品。他的面部微微抽搐,眼里也因愤怒和几天来没有充足的休息而充满了血丝,可是很快就泄气了,接着又感到无力。

“之前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一起出现过,总是几个人几个人来这边淘吃的。也没有想清通水道,任它漫延到宛城的各个角落。”刚才那个男人说道,“谢谢你。”他对着宋永州说,“不管你的动机是什么。”

“没有出来的那些人,大部分人都是云城有人在。”老白在另一边说。

“有人在权力部门?”

“都不用在权力部门。在云城捡垃圾都能养活宛城的一家人。”宋永州听到这里一时说不出话,“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还是反抗组织的首领?你们也太理想化了。也对,这种信息差造成的不仅仅是命运的差别,而是生存的毁灭与否。就算是云城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宋永州好不容易从一个陌生男人的话里得到了一些安慰,却很快就被老白的话浇熄了。

但是人多没半天就把水道疏通了一半多一些,剩下的都是淤泥和沙土,两边堆出了半人高的两条垃圾带,每个人也淘出了不少有用的物品。水已经能够慢慢顺着向下流了,大部分在休息,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拐弯最弯处瞎捅,捅着捅着水突然快速流动起来。

“水动了,水动了。”那个人突然兴奋地叫喊起来,其他人赶忙过去帮忙,瞬间水带着淤泥和泥沙快速流动起来,越带越多,越带越多,边上的水也渐渐消了下去,回到了水道里的水位。


2.

一路上回去,老白带着宋永州蜷缩在水道舟里。 水道能到达的地方就灌溉肺鱼可以蛰伏的泥地,宛城过后两三百公里的沿途基本得不到充足的水源。水道疏通以后,水流跟着宋永州他们的水道舟一同冲下,其实应该说领头几步。水流过处,先与水道石壁齐平,然后回落,接着又回到齐平的位置。水道舟就在总体向下又起伏的节奏中泛动。舟子游过,荡起的水波冲击着间隔十米分布的石壁出水口,那些出水口的位置比石壁最高处稍低,当水位高到最高处时,不仅保证水可以流到更远的乡镇,又能保证所过之处的鱼田都能被灌溉。

一个下坡有些急,水浪拖着舟子飞了起来又落回水道。匆匆一瞥,映入宋永州眼中的是干枯的鱼田,土地早已龟裂,同时某片区域布满了人为挖出的地洞,洞口堆积着尘土。出水口终于出水了,只不过离宋永州和老白还不远,离那些田地还有距离。水舟飘远了。

水舟快速游过,在一个角落里,似乎有人伏在地上双手抓着东西在啃食,连着下半身也在上下抽动。不止两条腿吧?宋永州还想看个清楚,这会却因水流较大,一下子就被带走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至少日头还是很毒,即使在水道中前进,也需要时不时沾湿身体,降低温度。在途中,他们突然看见了一辆车子停在褐色的沙子中,有几个人活动在一个隔热的白色帐篷。云城。宋永州在心里想。

“已经很久没有云城的人下来了。”老白几乎是用喊的,即使他们俩就蜷缩在同一艘小水舟里。只是水流声,加上太阳的炙烤和不断冲撞石壁已经使得他们头昏脑胀了。

“我们下去看看。”宋永州回喊道。

“好。来!准备!一!二!三!”他们两人用棍子摩擦着石壁减速,滑行了十米,老白在前面卡在了下一对出水口,宋永州迅速将斜着的棍子往平一些的角度调整,他们稳稳地停在水道之上,水流抛弃他们继续往下流去。

他们上岸、举起轻便的水舟顶在头上隔日,犹豫了两秒钟,就鼓足劲走近褐色的燥热原野。除了划作蛰日用的鱼田过去得到水灌再失水有些板结以外,其他的土地全都是沙化得粉碎了。他们走到云城的人休憩的地方时,车子已经快开到看不到的地方,热毒时代过后发展出的新技术之一就是在沙地如坚硬地面一般快速驶动。不过,现下除了云城,也没有人有机动车辆了。宛城都几乎没有。

“为什么有些田里有被挖过的痕迹?”宋永州望着地里的洞。

“云城有人下来恢复亲属,有时没那么精准,挖出很多条以后才找到,从泥土里出来的人可能偶尔也会挖出一些,不多,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老白不用再大声说话。

“没有足够的食物……”宋永州喃喃自语,“那他们吃什么?”他想到了刚过去没一天的宛城。

“在宛城,就吃云城下来的垃圾。其他地方……也许吃胡杨木吧……”老白不愿意透露真实情况,只是望着褐色原野上偶尔点缀着的胡杨木,如同绿色的大伞孤单单地立在褐色的原野上,努力睁开双眼反抗刺眼的日光,还能看到白色的房子反射着黄褐色的阳光。胡杨木出宛城后也渐渐变少。

“垃圾?这样也是垃圾吗?”他们走到了那个休憩点,宋永州拿起扔了一地的吃了一半的真空压缩食品。有些甚至都没有拆开包装。

“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垃圾了。”老白把其中一些东西收了起来。宋永州想要一腿扫过去,被他阻止了。

“云城的人下来干嘛?”他的怒气未减。

“大概是为了考察云城之下是否具备了结束蛰日的条件吧。近来在宛城常常听到这样的消息。”老白收拾完毕起身,“这些东西够吃好几天了。”

宋永州放下手中的水舟,又走进了被遗弃的遮日篷,蹲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手里抓起一把褐沙,盯着手中的沙子慢慢从指缝滑落回地面,最后把掌心的一撮也放掉,用另一只手拍了拍。

“走吧。”老白打包了能用的东西。宋永州抬起头看着他,不发一言,接着又将视线转到了白色的遮日篷顶。阳光被隔绝了绝大部分,只有光亮透过了那极佳的轻薄坚韧的隔热材料,篷里也不觉得热。

越靠近清水镇,鱼田越来越少,地洞却越来越多。从宛城出发了大半天,除了耽搁和休息的时间,也走了大半的水程。暮色将至,热气消退了许多,但温度并不会像真的沙漠一样在夜间急剧下降,因为热量被城市环岛圈住了,特别是在人工打造了围墙之后。他们打算继续前进一会,然后再休息几个小时。时至此刻,宋永州不得不相信老白的话:并不缺水,因为石壁水道的水流仍然很快就到达了高水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们一齐看到了边上有火光。

与此同时,火光照亮了一些正在发生的事情。

“你们两个人是不是在挖鱼当食物?”坐在汽车旁的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在责问盘坐在人群中央沙地上的两个人。

“不是,我们只是想找到我们的亲人。”

“你们就是在吃肺鱼!”另一个人显得有点激动。

“你们只要承认是在吃鱼,我们就可以将你们带回云城。”原先那个人说道。

“带回云城判罪吗?”胆小的一个问道。

“判罪?”那个人轻蔑地笑了,“你们只要证明,云城之下并没有结束蛰日的生存条件就好了。并不需要说明你们吃了鱼。”

“好!”一个狡黠的目光听到这句话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胆小的那一个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看着他,“答应他。”狡黠的这一个对着胆小的人说道。他又将目光投向汽车旁的人:“我们能有什么保证?”

“你想要什么保证?”

“如果我们在同一条战线上……”

“我——我们一些人的立场都是保持现状,不是那些拯救派。”

“云城也应该很多年没有鱼了吧。”

“你是什么意思?”

狡黠的那个人也没有说话,只是望向了旁边的鱼田。

宋永州留下老白一个人休息,自己寻着火光而去。

“秦九兵和陈亚文?”他凭着蛰日前与云城争斗的经验趁着夜色在外围观察了一会,竟然发现了原本应该在地堡的两人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还和云城的人有说有笑,然后他看清了……

“你们在干什么?”如果冷静分析,宋永州不该一个人冲出来,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众人看到他时,都被吓了一跳,迅速地掩埋了一些东西,只剩下陈亚文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鱼,后知后觉才把鱼扔远了。

“你是什么人?”一个云城的人既嚣张又心虚地指着他问。

“你是人吗?”宋永州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他,“你们是人吗?”一时间所有人哑口无言,即便云城的人脸上还是不服气的表情。

“砰!”秦九兵一拳重重将陈亚文打倒,陈亚文在地上捂着流血的鼻子哀嚎。“是这个人挖出来了一些鱼,被我们抓了正着,他正给我们演示他的作案过程。”秦九兵不慌不忙地说道。

这一切快到连云城的人都反应不过来,眼睛和嘴巴都张开了,视线在三个外人之间来回跑动。

“对!”

“我们在审问他!”其他之前没开口的云城人这时候在帮腔。穿白衣服的人站在其他人前面盯着宋永州。宋永州并没有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表现出过度的愤怒,也没有看着某一个人,眼神在到处搜寻的下一秒他快速挥拳,将白衣服狠狠揍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瞬间其他人就拥打上来,宋永州追着一个瘦小的人打。等到穿白衣服那个人缓过来时,一脚踹倒了他,连带着许多东西倒下,还掉出来了几条鱼。云城的人面面相觑。宋永州看着地上的鱼,怒气霎时间冲过头顶,拿起地上的一把小刀,站起来指着站在对面的所有人。

“我们云城人对你们下面的人是有制外执法权,我告诉你!”白衣服吐掉一口血水,继续说道:“就算真的把你怎么着,也对我没差。”可是宋永州拿着刀前进一步,他们就后退一步。

“宋——”秦九兵突然想到自己的身份还没被拆穿,“送他走!今天的事情当没发生。”云城的人在恐惧中不做声,默许这个条件。但这个条件没有发生。在他们的沉默之中,突然地上的一个盛水容器自己翻倒,掉出一条鱼来,不是活泼乱跳搞翻的,而是那条鱼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差不多小腿那么长的时候,鱼尾分成两瓣,鱼鳍渐渐伸长。紧接着,鱼身继续变大,两瓣鱼尾伸长间距变宽形状变回人的双腿,双鳍渐渐分出五指。鱼头拉长,变回了人头的形状,再大一些,鱼的皮肤被撑破,像是穿了破烂衣服的人一样躺在那里。

所有人估计都是第一次见到肺鱼变回人类的过程,全都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等着全过程结束。秦九兵和云城的人突然恶心不止,全都呕吐了出来。原因应该不止是那个刚从肺鱼变回人——女尸的身体从头部到脖子再到肩膀的位置失去了一层肉块。

“走!快走!”等宋永州反应过来,所有人已经上了车,他拿着小刀追到车前,用了拍打车门也没可能留住他们,车轮用力往后卷起的褐沙喷了他一身。

“呸!”等他再睁开眼,已经连声响都很微弱了,“操!”他扔掉了刀,往前走了几步。又想到了什么,又往回走,捡起了刀,来到了陈亚文身边。他踢了踢此刻已经从疼痛缓解过来在装睡的陈亚文。

“啊?”陈亚文缓缓地坐起来,半边脸肿了起来,使得一向喜欢做出无辜表情的他看起来更加滑稽。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跑了以后,他们以为那条隧道只是像密室一样的封闭空间,就想逼你出来,就放了火……”

“地堡烧没了?”

“不知道……火势蔓延的时候,就把地堡的大门打开了,我就逃出来了。在路上遇到了秦九兵……他才告诉我那是一条通向外界的隧道。”陈亚文怯怯懦懦地说着,接着又把后来遇到云城人的事情讲了一遍。宋永州听完他的话,暗地里涌起怒气,像是一道闸门里的暗流,旁人能感受得到但没那么明显。他拿起地上的一个罐头,慢慢地向陈亚文走过去,后者立刻习惯性地用双手抱住头部。可是宋永州却慢慢地放下手臂。

“你还记得我们建立反抗组织的初衷吗?即便我们不是从同一个地方开始的。”听到宋永州这么说,陈亚文开口发出来短促的声音却没真正地说话,双手还是抱住头部。“我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为了争取宛城和乡镇的人们拥有进入云城权利,我和秦九兵第一次站到了云城的大门口。那时候我们只是和平示威,而且我们似乎就看到了希望,我们进入了云城和他们谈判。可是很快许多人就被云城所吸引了,我们最初至少的一半成员接受了云城的条件,决定留在云城。那时候,秦九兵还是支持我的。我们退出了云城,以为力量从此削弱。”陈亚文一直默不作声抱着头听着。

“第一次和你们碰头的时候,我们已经采取了更加激烈的对抗方式。你们以你们的优势进攻了云城的防护系统,使得有几百上千人突破了云城的识别系统进入到城里去生活。我们试图联系云城的拯救派,为我们在立法机构发言,从源头改变所有人的平等性。你还记得这些吗?”陈亚文改换抱住双腿的姿势。“你都不记得了吗?”然后开始抽泣。始终不敢睁眼看向宋永州。

“在我们使用暴力之前……”宋永州察觉到除了陈亚文的抽泣声以外,还有一阵一阵的呻吟声。

他转过身,看到的画面开启了他情绪的闸门,愤怒的狂流就奔涌而出了。于是宋永州走了过去,拿起罐头猛砸不知道哪里出现的一个男人的头部。那个人翻过身,保护着自己的头部,一边爬进黑暗里。要不是被许久等不到他来看个究竟的老白拉住了,已经完全控住不住自己了。

“对不起!对不起!”那个男人磕着头甩着血求饶,“对不起,我该死,我该死。只是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女人了……”

宋永州扔掉手里带血的罐头,在满脑血气的愤怒中,他想到了……胡乱地洗了洗手,急促地催着老白出发。虽然在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但也能听得到闷热的空气余温中肌肉在颤动。老白只以为他是差点杀死人而慌了神。


3.

水已经太浅了,没办法承载小木舟了。宋永州给了老白几枚银币,自己蹚下水,打算顺着石壁水道走回去,因为水道流到清水河干水道时就转弯,转到清水镇,再拐回清水河。于是他沿着清水河道又走了一段。

终于到了清水镇。石壁管道到最后其实没有流入清水河,出口是封闭的。早些年,清水镇民在边上挖了一个坑,汇纳漫出来的水,慢慢地形成了一个浅水池,长出了一片胡杨林。那时候,他们的家就在那里。虽然热毒几乎毁灭了一切,但是有几年似乎人们有希望回到旧时代,至少有水再勉强种植或者获取一些救济食物,那时天空偶尔也会下雨,似乎真的有好转的迹象。直到某一天,水道再也没有水流下来。清水镇的人渐渐地就往上游移走,上游就往更上游走。直到蛰日又来了。本来说只有一次蛰日的!宋永州想着这些事情,小心翼翼地在鱼田里挖着泥土。附近的居民应该都在这一块田上了,看起来完好无损。

挖出来了一些鱼,小心地放进水道里弄来的水,浸泡九十秒就变回了人,即便在短时间内他已经目睹了多次,但还是觉得令人震惊。

“蛰日已经结束了?”当王大伯醒来的时候这么问道。

“蛰日永远不会结束了。”他一边继续小心翼翼地挖土。

“什么意思?不会结束?”王大伯完全还在鱼的世界里听到了这种非人的话一时间更困惑了。

“发动蛰日的人并不想结束蛰日。所有人——所有鱼将会自生自灭,您明白了吗?”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干脆坐到了王大伯的身边,两个人没说了许久,直到宋永州突然说道:“王大伯,你说,为什么有些人会变?”

“会变什么?会变鱼吗?”说完,他哈哈大笑。

“您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哈哈。”

“变……你是说人变好,其实应该是想说人变坏吧。”

“可以这么说吧。”

“我不懂……不是活得够长,就知道得够多,不然我也不会变成鱼了。”宋永州听到这话,有些惊讶。沉默了一会。“那么,有些人为什么会为爱坚持?”

“这是你拼死拼活回来的理由吧。”

“是。”

“除了爱,我们还拥有什么呢?”王大伯尝试起身,但失败了,“特别是在这世道。好了,宋小子,不耽误你找小黄了。”他手脚并用地“走”回自己的房子去了,接下来几个人也是按了重复键一般。可是已经挖了不少了,还是没见到黄杨和女儿。她们在哪里?会不会在别的鱼田?可是清水镇应该就只有这块鱼田才对。黄杨应该还是年轻的,女儿还是只有五岁。是我对不起她们,如果蛰日进行时我在……而不在……

这么想时,他又挖到了一条鱼。刚做的水坑又干了,他又抹了一层泥,小心地检测没有可见的裂缝,倒上水,把那条鱼放了进去。

鱼变大伸长到可见人形的时候,宋永州又失望了。是男人的身体,那男人的脸庞从相隔的扁平两侧渐渐地饱满起来,眼睛从一个夹角渐渐地被骨骼撑到一条线上,那男人猛地咳了一声,然后大口顺畅呼吸起来,紧实的胸膛隔着鱼皮快速起伏,他的眼珠也有突出的大圆珠子渐渐地收回眼眶去。宋永州帮他撕掉鱼皮,才看清楚了眼前人。

“你怎么也会变成鱼?”宋永州诧异地说道。那个男人还在大口呼吸,嘴里还没来得及适应人的肌肉,“我们云城的大科学家林中竟然也变成了鱼。”他还没等林中开口就讥讽道。

“我……如果……没有变成鱼,黄杨还有你的孩子……就会变成鱼……”林中尝试起身,双手还不够有力撑起自己,只能侧躺着用头顶着泥地,“死鱼……”他艰难地说着。

“你……”宋永州一时间找不到话,只能沉默,直到林中坐了起来。

“她已经是我老婆了,不需要你对她这么好。”宋永州歪过头咬着牙说。

“那么蛰日的时候,你在哪?”林中本来想大声点,又猛地咳了几下才作罢。

“我在准备九州组织的储备粮。”如今再谈到九州组织,他自己也没做那种坚定而骄傲的神情了,总之是复杂的情绪。

“自己老婆不管,管什么九州组织。”林中尝试站起来,可是腿还感觉像是鱼尾。

“九州组织是为了反抗云城的恐怖统治,是为了更多人能更好地活下去。”

“那么现在九州组织在哪里?在干什么?”林中又重新坐回去望着他说。

“在……你不会懂,我跟你一个跟云城的人同流合污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同流合污?你是想说人们变成肺鱼都是因为我的研究吧?”

“难道不是吗?”

“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有肺鱼计划,云城以下的人是要被直接消灭掉,或者不再有生存供给。”他终于有力气喊着。

“你……那还不是因为你后来改进了这个技术?怎么会有第二次蛰日?第一次蛰日明明有那么多人醒不过来,你自己的……”他停顿了几秒,没再说下去。

“我再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们九州组织,就不会有第二次蛰日,就是为了清除你们九州组织才加速了蛰日。你以为你是在拯救人们,你有这个能力吗?你造成的后果与你设想的恰恰相反!”林中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又咳了几下。

宋永州彻底没有话讲,两人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等林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两人更加尴尬。宋永州进屋拿了自己的一些衣服给他,“今天石壁水道里有水……”还没等他说完,林中就站起身来,却又倒下去,索性又坐了下去,缓了几秒钟,用双手支撑着屁股离了地。“不用。”他站起来了,拍了拍手,又往身上没那么脏的地方擦了擦,接过衣服,拿在手上,往水道缓慢地走去,反正也没人,就算有人醒过来,都是一样的狼狈。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了,林中穿着满是折印的衣服,赤着脚走在沙路上,他还是那么年轻好看,依旧二十七。宋永州已经年近四十五。

“你找到你女儿了吗?”

“还没有。”

“应该就在这附近。”于是两人又小心翼翼地寻找着。突然,身后有人在说话:“永州?是你吗?林中?你怎么也醒了?”

“黄杨!”宋永州立刻跑上了岸,紧紧地抱住了她。林中也激动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叹了一口气,又停在了原地。

“林叔叔,谢谢你!”旁边一个少年直接跪下了。

“这是你儿子?”林中走向少年扶起了他,向着黄杨问道。不等她回答,宋永州加入问答:“你儿子?”然后又看向那个少年,“我儿子?”

“是。”她笑着看着一脸茫然的宋永州。

“都这么大了。”林中说道。

“十三岁了,林叔叔。”少年说道。

“你爸爸在这里?你竟然先跪了别人?”宋永州想要拍一下少年,却被他躲开了。

“我爸爸在哪里?在哪里?”少年把头上下左右转了一个圈。

“诶,站好,叫你爸爸。”黄杨把他按住转正。

“没事。十三年了,第一次见面,别扭也正常,慢慢来就好了。”宋永州突然有一些愧疚。

“你有你要做的事情。”黄杨也没有多余的安慰。林中突然想起在时代变化以前,肺鱼或许适合某一个诗歌意象。

“已经十三年了吗?”林中沉默了许久,看了黄杨一眼,然后转过头说道。

“对,我在云城已经十三年了。”

“那里怎么着都能活下去。可是为什么已经十三年了?”

“因为没人管。”

林中没有感到多惊讶,稍微沉思了一下就又抬起头,“先去把你女儿找出来吧。”在他们找到女儿之前,之前被挖出来的人陆陆续续又聚集到了鱼田,再加上在现场的人,清水镇的人基本就到齐了,他们再把记得的人都找到了。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就是食物。他们讨论过后,决定溯游而上到宛城,即便他们压根无法确定能否被宛城接纳,就算被接纳又如何生存下去,如今的唯一选择就是朝着所谓的希望前进。宋永州提出他知道在半路的某个地方,有云城人留下的一些物资,应该能让他们到达宛城之前填一下肚子。于是他们在太阳落山以后,出发去向宋永州与云城人发生冲突的地方。只不过事与愿违,到了那个地方,能吃能用的基本被拿光了。可能被陈亚文拿走了。也许也有更多醒来的人去过了。宋永州在心里责怪自己那时被愤怒冲昏了头,也没想多带一些物资走。眼下只剩几口吃的,给了两三个小孩。

“哎,这年头哪能真的盼望有食物呢。”王大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没事,至少还有水,这几天也饿不死,反正也饿了这么多年了。”忍耐力有时候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突然一声蝉鸣,撕裂了沉默的夜,黎明恰好到来。几个老人几句话就将氛围拉进了几十年上百年历史的变幻。宋永州站在他们身后,往前看向未来,却一眼看见了历史在重映。

再过一瞬,蝉声四起。

“有食物啦!有食物啦!”一个老人激动地微微上下晃动身体,耷拉的阴囊在薄薄的遮羞衣服里上下晃动着,双手拍打着空气。

“食物?哪里来的食物?”旁人有气无力地应和着。

“食物!食物!可以吃,可以吃!蝉~蝉~蝉~”老人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

“对!对!对!”另一个老人拍着掌,干瘪的双乳在薄衣里微微颤动。

“十七年蝉!”一时间人群的欢呼声都要盖过蝉鸣。

“炸知了啊!”说这话的人似乎有无限的遐想。

“蝉从地底出来的!所以它们没在热毒的时候死绝了。”

“有吃的了!”

“我们可以活下去了!”

人类呆在泥里太久,都一时间忘记了蝉也是可以吃的。

人们迅速捕光了听得到的蝉。

然后开始挖泥里的幼虫。

林中吃了几个蝉以后,走向黄杨,注视了几秒,直到一直照顾着女儿的她发觉了他,抬起头来。林中开口问道:“你跟我走吗?”

黄杨突然一笑,干燥的皮肤在嘴唇上裂出一块一块,然后说:“不走了。”

林中又注视了她几秒,就静悄悄地离去了。虽然不知道是回云城去,还是去什么地方。总归不应该再与他们呆在一起。走到另一片田边,胡杨木上隐约也听得到蝉声,树干上还有蝉壳。突然,树的另一侧一声尖锐的蝉鸣声吸引了他。他走过去一看,已经脱壳了,接着挣开双翅,上下扇动了几次,却没有飞起来,而且逐渐变大。直到双翅渐渐显出人类双手的轮廓,他才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实验,猛地就呕吐不止。


林中/2023.04.17/哥城

有色界•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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