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文责自负
自荐
这篇小说足以和莫言的《蛙》、余华的《活着》媲美,前者以计划生育为背景,后者以文革为背景。我以疫情为背景,我和他们是一样的,没有区别。看完这篇小说,你会成为我的粉丝。
第一章
刘老头在疫情爆发的时候不想戴上口罩。戴口罩需遮住嘴巴和鼻子,最能呼吸的两个地方都盖住了,不能直接接触空气,加之73岁的刘老头脸上布满皱纹,皮肤蜡黄,个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像缩了水一般。并且他还患有哮喘,不戴口罩稍走几步,便弯腰驼背不停喘气。
要是空气被口罩挡住,他就得大口大口地呼吸,很费力;要是轻轻地呼吸,心跳慢慢变快,头晕眼花,面红耳赤。这对一个瘦弱矮小的老头来说很不友好。那时他幻想过,要是耳朵可以呼吸就不会难受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必须戴口罩。要是不戴口罩,会有诸多不便。公交车上的乘务员会把他拦下,不许上车;小区保安用铁链把门拴上,还添一把乌黑色大锁,不许上街;超市门口的大婶会把他拦下,不许进超市,买不到生活必需品怎么得了?怎么安心活着呢?怎么活得下去呢?
01
今天早上,刘老头家里的菜吃完了。一段时间不吃饭,就会肚子饿,没有菜那得出门去超市买,出门就必须戴口罩。他从鞋柜上拿出口罩,挂在耳朵上,嘴巴和鼻子一点都不敢露。病毒被口罩挡住了,空气也被口罩挡住了。
一楼的保安大爷转过头,看不见他的嘴巴和鼻子,才敢用钥匙打开二两重的乌黑色大锁,放他出小区。这是他的家,可是他只能眼巴巴看着一个保安,一个外人开门。因为他不敢和保安发生冲突,要是有了冲突,下次他戴着口罩保安也不会给他开门。刘老头不知道,保安大爷也想给他开门的,可是他不敢和他们发生冲突,要是有了冲突,保安大爷会失去这份工作的。保安大爷只能默默把门打开,刘老头只能看着保安把门打开。他和刘老头什么也做不了,连凶狠的目光都不敢偷偷露出来,因为保安老了,只好老老实实工作什么都不敢想。刘老了,只好乖乖离开小区悄悄上街。
离开小区不久刘老头的口罩里温温的,有了些水气。背慢慢驼下来,不停地喘气,每一次呼吸口罩都会动。刘老头感觉生命被口罩夺走了,口罩才有了生命才会动。他的视线开始慢慢模糊,眼前出现许多亮闪闪的白点,好像一颗颗星星,连路都看不清了。整个人昏昏沉沉,失去了重心,走在路上摇摇晃晃。悄悄地拉下口罩,露出鼻孔,深吸一口气,气流冲入鼻腔,从上到下,让整个人通透起来,充满了生命力,爽啊!
02
在超市门口站着一位测体温的大婶。她的头发灰白,戴着蓝色口罩,露出两颗眼珠子,望着远处的刘老头,看见他的黄鼻子露了出来,冲他嚷着:“口罩没戴好,不能进!”等他靠近了些,又说,“要把口鼻盖住才能进超市。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大家好。”
刘老头刻意夸大了戴上口罩的难受,对大婶说,“戴口罩会憋死人的。”她目无表情地看着他。刘老头又说,“去买两颗白菜而已,就几分钟,马上出来,不耽误事。”
“不行,这是规定。”大婶指着贴在墙上的公告,十分强硬地说道:“这不是针对你一个!”
“进去几分钟,马上出来,也不可以!”说完刘老头向前跨了一步。大婶吓得心脏狂跳不止,往后退了一步,咬紧牙齿,突然挺起腰杆,用娇小的身体挡住他,可不能让他进超市啊!
她看着刘老头满脸通红,鼻翼张得大大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着,攥紧了拳头,好像随时准备挥出。大婶的背突然驼下来,腰直不起了,露出些许乞求,慢慢说着:“我只是拿工资吃饭,不要为难我好不好。”刘老头看着她的眼角亮亮的,闪着光。刘老头松开攥紧的拳头,转身打算离开,换一家超市。大婶看着他的背影喊道:“谢谢你的理解!”刘老头刚走几步,他的肚子又不争气,咕咕响了。摸着肚皮,垂头叹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又把口罩提了上去,盖住口鼻,感觉暖暖的,口罩里湿了。那是刚才和大婶说话时不小心喷出来的口水,一股酸臭味在口罩憋着出不来,只能把口罩拉下来透气。一分钟后,他重新戴上口罩,感觉很不自在。
在超市里,他看见很多老头儿、老太婆。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个也没有,他们为了谋生,在城市赚钱,没在老家。现在小镇只剩下孤寡的老人留在这里,那都去不了。春节是他们唯一能团聚的时间。传染病没有丝毫预兆的出现。刘老头小镇上有三个人被传染了。他们不停咳嗽,持续发着高烧,口干舌燥,浑身无力,四肢酸痛。一个人传染另一个人十分危险。刘老头听说有一个人还因为高烧,病死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冒,还能致人于死?这件事弄得小镇上的居民惶惶不安,大家都不敢出门了。街上的树叶没有人清扫,凭着风吹来吹去。
某一天,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戴口罩可以预防新冠。有了第一个人戴上口罩,很快第二个人也戴上口罩,接着第三个人,第四个人……最后无论男女老少都戴上口罩出门,无一例外。刚开始那会儿,大家都是自愿戴口罩的。不知从何时开始,戴口罩成为一种必要,成为一种要求:不戴口罩,不能出门。
病毒的传染性,让公交车、地铁、飞机都停运了,没法回家。即使自己有车,能开车回来,但公路上设有围栏,禁止通行。不仅如此,还有人全副武装,在公路上转来转去。昨晚刘老头在客厅接到儿子的电话。刘勇说:“今年疫情,我不能回家。给你打了一千块钱。”刘老头举着手机,湿了眼眶,望着打开的门,自语了一句,“今年不回家啊……”慢慢回过神来,放下手机,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慢慢闭上眼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打开冰箱,想炒一盘白菜,煮一些白米粥填肚子。没想到冰箱里没有白菜,反而是鸡肉、鸭肉、排骨等等,这些全是为儿子准备的。可是他没有回家,刘老头又不舍得吃,只好饿着肚子出门去超市买白菜。
03
超市里面混乱不堪,过道铺满了摘下来的菜叶,连价签都掉在地上,看不见真实的卖价。导购员没有把掉在地上的价签贴上,反而在旁边扯着嗓子呼吁老大爷、老太太遵守秩序,不要哄抢,理性购物。他们仗着自己年龄大,倚老卖老,充耳不闻。导购员无奈得看着他们一直往塑料袋里装,还把烂叶子摘下来,丢在地上。她什么都做不到,站在旁边为自己的无能哭起来。虽然哭没有用,但能让他好受一点,舒服一点,这样足够了。老大爷认为疫情不可能马上结束,会持续很久,要做足长期准备。现在出门也没有以前方便,很麻烦,干脆多囤些粮食,免得再次出门。他们没有理会导购员,忙着囤积生活必需品。
刘老头踩着菜叶,走到货架旁。看见白菜被很多人拿来拿去,伤痕累累,没了精神,东倒西歪的放在货架上,蔫了。挑选十几分钟,才看见两个新鲜的,充满生气的,没有被人糟蹋的新鲜白菜,拿起来放进塑料袋里。
“刘老头,好久没见啦!”
刘老头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一个人,年龄和他差不多。那人有一张油腻的脸,和干黄的皮肤,驼着背,却仰着头,举着又脏又油的手掌向他挥动。那是摸过垃圾的手,长期和垃圾接触,油渍在手上已经洗不掉了。刘老头没有因为手脏和他保持距离,反而向他点头,走向他,握住他的手:“真是好久没见啦!”
第二章
几年前,儿子刘勇还没有在镇上买房。刘老头到小镇买菜,还有半小时车程。某一天清晨,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去小镇的超市买菜。在超市挑满了两个塑料袋的食材,装了猪肉、腊肉、包心菜、白菜、菠菜等等。买这么多是为了少来几趟超市,省些车费。在收银台付钱时,他把身上四个口袋都摸了,才想起钱包在换下的衣服里,身上只有些零钱,要向收银员打120元欠条。可是收银员告诉他,付了钱才能带走,让他放下提在手里的塑料袋离开。他只能空着手走出超市。
他挡住进超市的陌生男子,向他伸手借132元,另外12元是回家的车费。男子推开他,刘老头后退几步,差点跌倒。男子向他嚷着,“别挡路!”
他只好乖乖站在一旁,低声下气地哀求,希望他能可怜一下。可是男子抛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向来往的每一个人寻求帮助,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他便说着胸有成竹的承诺,“我一定会还钱的,请你们相信我!”可是他们都躲着他,害怕上当受骗,丢下他进入超市。这时收银员冲出来,喊着:“滚远点乞讨,别耽误了超市生意。”他只能灰溜溜地走到马路边,不断声嘶力竭地喊着:“帮我我吧,我要回家,借一点点钱就好。”喊了很久也没有人搭理,呼唤声变得微弱了,很是可怜。
刘老头把尽快可能借到钱的方法都尝试了,仍然没有借到一分钱,就差跪下乞讨了。借不到钱,只能走20公里,6小时才能到家,实在太远了,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左腿跪在马路边,这下他认清现实了。他跪了三小时,膝盖又红又疼,喉咙因呼喊变得疼痛,嘴里全干了。
一些人陌生人匆匆走过,另一些人眼巴巴看着一个60岁大爷跪在地上。他们是想帮的,而是不敢帮,因为常有人和他一样骗钱,被骗怕了。
有个初中生向刘老头瞥了一眼,他的同学从身后靠了过来,冲他耳边说道:“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是骗子!”刘老头听见他们把白的说成黑的,想站起来解释,可是他怎么也站不起来。
“啥,这样的人是骗子?”
“小时候被这样的骗子,骗走400元。和他一模一样,说‘回家没钱,回到家立刻还钱。’事实上,借出去的钱根本拿不回来,现在我再也不会借一分钱!”
“对了,你说过……”两人离刘老头越来越远,声音慢慢消失,留下刘老头一人跪在马路边。
刘老头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对这样的社会很失望,再也站不起来。他在小镇也没有一个亲戚让他住一晚,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到了晚上会挨饿受冻。
01
“喂,你站这里干嘛?”一人弯下腰向他搭话。那时张老头脸上还不油腻,伸出脏兮兮的手掌,刘老头没有嫌弃抓住他的手站起来,说着:“我想找你借132元。120元是用来买菜,12元是车费,用来回家,可以借我吗?”张老头转过身,刘老头看着熟悉的背影,想起那些对他弃之不顾,冷漠的人。突然变了脸色,吼着:“我知道你不愿意,就和他们……”
张老头突然转过身,没等他说完立马从兜里掏出两张红色纸币塞进他的手里。刘老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红色纸币,揉了揉眼睛。
“太多了,我不能收!”又把红色纸币推向张老头怀里。张老头挡住他的手,再次把纸币塞进他的手里,“我没有零钱了,拿着吧!”那只脏兮兮的手,刘老头碰到了。他本应该躲开,可是他非但没有躲,反而握住那只手,“真是太感谢你了!不是你,真不知道怎么办!”望着超市继续说:“我付钱才发觉钱包忘在沙发上的衣服里。向超市打欠条,可是那些人认为我不会还钱,不相信我能还钱,还把选好的蔬菜扣押了,不让带走。现在我得去超市拿回来。”
“正好我也要去买菜,一起吧!”
张老头进来看见左边是肉类,右边是蔬菜,他把目光停在右边。刘老头在收银台望来望去,寻找他的袋子,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他放在这里的袋子消失了。他看着收银员,等待一个解释。“三个小时没回来,我以为你走了,就放回货架了。”
“可以离开再选吧?”他好像在问收银员,又好像在征求张老头的同意。
“去吧。”张老头向他说道。刘老头还没等到收银员答应,就走了。张老头一直盯着他,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去买肉。本来是想拿回剩下68元,才和他一起买菜的,现在隐隐觉得是被骗了。他又不能一直在这里等刘老头出来。要是他出来看见自己两手空空,会很尴尬,一种别扭的情绪推着他走进超市深处。
张老头拿着白菜就放进袋子里,看到什么放什么,装满两个袋子就跑向收银台付钱。这样可以堵住他,把剩下的68元拿回来。
与此同时刘老头也很着急,他没有买腊肉,也没有买水果,就随意捡了些排骨和白菜,连一个袋子都没装满。他一定要抢在张老头之前赶到收银台。很多人都认为他是逃债,心里暗自庆幸没有借钱,这次不会被骗。
张老头不知道刘老头的想法,他带着两个装满蔬菜的袋子,快步跑出来。内心不停祈祷着刘老头没有离开,结账时还问收银员他出来没有。收银员说,“早走了。”
张老头瞪大了眼,想着“被骗了…”垂着头,出了超市。此时在门口站着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在等他。
他看见张老头走来,突然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拖着他走进超市。当着收银员的面,大声说着:“我说过把钱给你的。现在给你143块,剩下的57块明天一定还,放心吧!”他的声音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一点面子也不留给收银员。他在意地看了一眼收银员,又瞥一眼冷漠的人们。此时收银员十分投入的工作,点头哈腰地向顾客收钱,给顾客找零,没有看向他。顾客不停付钱,丝毫没在意刘老头,他被冷落了,只是愣愣地看着。
张老头听到这番话,眼睛润了,对他的不信任感到愧疚,“这是一件小事,用不着道谢。”刘老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感觉是有些夸张。
“你不是说要132块吗?怎么只用了57块?”
“我担心你走了,遇不到你,急着出来找你还钱。”
“你还要再买点不?我把钱借你。”
“不用了。”
“你的车费够吗?要不要再借12元?”
“真的不用啦!”
“话说你有几个子女哟。”
“我有一个儿子,在市里上班。”
“今天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
俩人就这样一边聊天,一边离开超市。他们的友谊正是从这一刻展开。以后他们在超市相遇,都会相互招手,聊几句。三年后刘老头搬来小镇,第二天他拜访了张老头。从那时起他们常常相互串门,顺带吃个便饭。
第三章
张老头看着他袋子里的两个白菜问道:“你买这么少够吃吗?”
“这些还少?!我一个人在家,两个白菜够我吃好几天了。”
“少了。看见没有,他们都在抢购。万一抢完了,就买不到了,我们也应该抢。”说完他提起三个袋子,好像在告诉他。
刘老头看着三个沉甸甸的袋子,提了提自己手里的袋子,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也抢购了一袋大米、萝卜、韭菜、鸡蛋、三鲜肉,这才满足地走向收银台,看见先一步结账的张老头嚷着:“以前不是这个价!现在好贵!”
“涨价有一段时间了。”收银员脸上带着微笑,礼貌地告诉他。
“我不要了!”放下手里东西,要离开超市。
“你先别急,我问一下店长,帮你争取一下。”刘老头走上前排在最后一个,正好和离开的收银员擦肩而过。
店长坐在办公室叼着香烟,吐出烟雾,整个办公室烟雾缭绕,好像一层薄薄的雾。收银员突然打开门冲进来,还没等收银员开口,店长冲她喊道:“慌慌张张干什么!进来也不敲门,你以为这是你家?可以顺便进出?这是经理办公室,不是你想进来就能进得来的!!!”
这话吓得收银员像病怏怏的小鸡,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有事?”店长问道。
她不敢承认有事,低头不敢看他的脸,“没…没事。”颤抖着说完两个字。
见她转身离开,店长特意叮嘱了一句:“别忘了关上。”
张老头不肯离开,排队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把过道堵住了,让导购很是头疼,扯着扯子呼喊。看见刚逃出来的收银员好像在独木桥上面对狼和虎。前一群狼逼迫她找店长,后有一只虎对她吓得颤抖!前有狼,后有虎她在中间喘不过气,快要窒息一般。不想做任何事,只想安静靠在门上,啥也不想做。
导购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来找店长,“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把事情经过向她说了一遍。
“难怪排这么长的队,过道都堵住了。这件事你必须找店长商量,不然惊扰了经理一定会扣钱!”
“你说得对。”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推开一条缝,又松手关上了,“你和我一起去吧。”
“好。”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小声念着,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慌,他一定不会生气,对了要敲门,不能推开。敲门声传进经理的耳朵,“进来!”听见他同意,才敢推开门,看见店长香烟已经吸完了,烟灰缸还放在办公桌上,烟头刚扔进垃圾桶。手里拿着上一个月收入表,装模作样。
收银员说着:“有一个老头对涨价不满意,该怎么办?”导购立马接上话,“因为他不愿意离开,过道都堵住了。”
“不必管他,”店长手里拿着烟,给出自己的思考,“他们要吃饭必须买,而我们是小镇上最大超市,没有之一。”他停顿一下,举起香烟,吸了一口,接着说:“那些小商贩,又不可以出来卖菜,他们就只能来超市买。这是赚钱最佳时刻,不能错过!”
“那我的工资也会跟着涨吗?”在一旁的导购小声嘀咕道。
“说不定会。”没想到店长居然听见了,还眯着眼,为她画了一个饼,狡猾地告诉她。心里盘算着:因为疫情失业的人巴不得来超市干活赚钱,她不干了,有的是人干,怎么可能涨工资!天真的导购脸上露出盖不住地兴奋,小嘴情不自禁弯成弧线,难以控制住,高兴地离开了经理室。
不过收银员一点也不想高兴,看见整个过道都被人挤满,他得挤断长队才能进收银台。张老头还在门口双手抱胸,一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可见他对态度是多么强硬。收银员担心被打,装出一副惋惜的样子,甜甜地告诉他:“这是不能的哦,店长说没有这个先例嘞。”整张脸气成红色,冲上前,抓起收银员的白色衣襟,“你说什么?!”声音很大,吓得排队的群众纷纷看向他。他会如此生气,并不奇怪。张老头已经退休了,不过他还是坚持工作,那是扫大街。常常翻翻路边的垃圾桶,捡起桶里的瓶瓶罐罐、瓦楞纸板,拿去垃圾回收站换些钱,他是拾荒者。涨了两毛钱对他来说是一件大事。
“我要打电话举报你们超市!”
“你干什么?要买就买,不滚开啊!”排在刘老头身后的群众站得脚都痛了,就是因为他不肯离开。
“现在疫情这么严重,我要早点回家。你要举报,就自己回家举报啊!别耽误大家时间!”
“为了你一个人,我们已经等很久了!”排队那些人,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你们太过分了吧!”刘老头转过身冲着黑压压的群众喊着。
“关你屁事!”有人冲他吼道。
“那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值得为他说话?”又一个人反问道。
“是啊!是啊!”剩下的人开始附和,声势浩大。刘老头卡在喉咙的“朋友”两字,给硬生生憋了回去,看着群众他一句话也说不上,受着窝囊气。
张老头十分慌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又像偷钱的小偷,被当场抓住的样子。放下收银小姐姐,买的菜都不敢带走,趁着所有人的目光没有看着他,偷偷离开超市。
收银员催促道:“下一个!”一个女生接上队伍,队伍前进了一步,吵闹声慢慢平息了。他们提上各自买的东西,陆续离开超市。刘老头依旧一言不发地保持沉默,慢慢靠近,看见价格比以前涨了两毛。他看着收银员,等着一个解释。收银员甜甜地说:“特殊时期,习惯就好了,今后可能都是这个价。”他要吃饭,只能任由宰割,只有付258.89元,才能提上袋子离开超市。付了钱他跑出超市想追上张老头,追到十字路,看见他的背影转向右边,他停下来,走向左边回家了。
张老头回到家,等待情绪稳定,拨打了举报电话,在电话里说了情况,有关部门决定彻查此事,给张老头一个交待。
刘老头在家里,摘下口罩,一股酸味飘在空气中,肚子里某些东西涌上喉咙,手捂住嘴,咽下快要吐出的胃液。这时没有受到阻拦的新鲜空气,向他扑来,进入鼻腔。翻涌的肚子,慢慢地平静下来,还是待在家里,不用戴口罩最自在。
正是从这一天开始,刘老头不想再出门了。不认为抢购是扰乱市场秩序的行为,反而觉得张老头很明智。又给他打电话里想邀请他来吃饭,在关键时候他没有挺身而出,让张老头一个人逃回家,真是不仗义,想着向他道歉。
可是他在电话里拒绝了,解释说:“现在不能随便串门,我来不了。”停顿一会儿,又说:“我已经把超市举报,看他们怎么办!”
刘老头在电话里一言不发,没说做得好,也没说不能做,隔了一阵,两人都不说话了,张老头挂断电话,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是超市经理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赔礼道歉,向他说明事情经过,告诉他全是店长的主意,经理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知道,现在已经把他开除了,并告诉他买的那些东西,免费送不要一分钱,可是张老头坚持要按照以前的价格付钱。
得到了如此爽快人心的回复,他立马给刘老头回电话,在电话里每一分每秒,都炫耀自己的成功,足足说了十几分钟,不停重复要自己争取啥的,而刘老头在电话里不停附和,说着:对对对……直到张老头心满意足,刘老头才挂断电话。
第四章
刘老头吃过午饭,翻出棋盘摆好棋子,左手和右手互搏。中途接到一个电话,是镇西边杨老头打来的,听见四个字,“来下棋吧。”他想把一个月前留下的残局下完,了却心中一件大事。
刘老头喜欢下象棋。他下棋从不手下留情,在镇东边的棋友都害怕他,他下得快,棋子铛铛声一直不停,常常五分钟结束一盘,不过他还是想要继续下,直到把对手吃得只剩下一个帅,借此羞辱对手。只要他在公园出现,棋友都不敢下棋了,迫不得已他只好从镇东边坐公交车来镇西边。恰好遇见在公园里下象棋的杨老头。他周围有一圈儿人在看他下棋。刘老头挤好不容易才进去,看见杨老头下错一步,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听得杨老头烦起来,“我下得不好?来和我下一盘!”杨老头指着他的鼻子喊道。
刘老头坐到石凳上,才走几步棋,杨老头感觉棋子不是自己的,他们都在送死。突然停下棋子,盯着棋盘深深地思考,两分钟才向前走一步。无论杨老头怎么挣扎刘老头都能将军。他也没停手。张老头不停嚷着,“认输吧,认输吧。”可是杨老头偏不认输,一直和他下棋,直到吃得只剩下一个帅,杨老头双手放在两条腿上,撑起整个身体,眯起了眼,缓缓说出三个字,“我认输。”对他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称赞他非常厉害,求着和他再下一盘。当然,他还是输了。不过他愈战愈勇,隔着棋盘,伸长脖子询问要怎么才能提升棋艺。刘老头走到身旁重新复盘,耐心向他讲解。第三盘他们僵持十五分钟才结束。杨老头是个不怕输的人,仍然要求和他下棋。慢慢围观的人群感觉无聊,都离开了,公园里只剩下两个人还在下棋。杨老头一次也没赢,觉得很奇怪,在西镇没有一个棋友赢过他,几乎都是势均力敌,什么时候出现如此厉害的人?猜道:“你是不是本地人吧?”
“我住在镇东边,那里的棋友和我下过一次,就不再和我下棋了。他们怕输,还不敢面对自己的无能,还非常自大!你和他们不同,总有一天你会赢,我会输。”
“真的?”
“真的。”刘老头坚定的回答他。
为了赢刘老头,杨老头买来纸笔,记下每一步,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结束后他就回忆对局,刘老头也会告诉他棋子怎么移动哪里更好。要是想不起来,就和刘老头重新复盘。这样的努力是有必要的,老杨头的棋艺很快有了长进。
来围观的群众没有赢的想法,不当回事。只当成消遣,一点也不重视,输赢无所谓。不过围观群众却喜欢看他和刘老头下棋,只因为他们喜欢杨老头不服输的精神。自己不能成为不服输的人,就仰慕不服输的人,喜欢不服输的人。
01
相处一个月,杨老头再次约棋。刘老头最近和他下棋越来越吃力,感觉今天可能会输,想找理由推掉。在电话里搪塞着:“有时间就来。”挂断电话,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不知为何他想起自己被当地棋友拒绝,找不到人下棋。只能一个人孤单地摆弄棋子,自己和自己下棋时光。眼角闪过一丝寒光,他没能拒绝,回了电话,告诉他:“明天下午两点来公园。”第二天下午出门听见镇上从未使用的广播开始响起,“非必要,不要出门。”
疫情刚开始那会儿,公交也没有停运,上了公交车,里面只有座位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司机质问道,“特殊时期你还敢出门?”
“有重要的事,很有必要。”司机一下子愣住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把他送到西镇。往日的公园里还有环卫工人清扫落叶。今天公园里很冷清,没有人来围观,大家都响应了号召没有出门,只有两个人是例外。杨老头坐在石凳上,已经摆好象棋,一直等着他。“今天我一定会赢的!”
“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说完他向前移动了红色的兵。刚开始刘老头大意了,两分钟,被吃掉了一只马。他从未长时间思考过,今天不一样了,谨慎起来,思考了三分钟。一旁的杨老头自豪地说:“怎么样?我的长进很大吧!”
刘老头呵斥道:“下棋别说话!”他有些恼怒。杨老头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再也没有嚷着:认输吧。他认真地盯着棋盘,抬起手,又摇摇头感觉不行。刘老头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小心,十分害怕输掉。刘老头用五分钟在脑海想到了十几种被吃的可能性,抬手三次都放弃了,第四次终于向前移动了一个車,向前深入敌营,发起进攻。
02
“你们在干啥?!”一个人穿着黑色保安服,戴着口罩的中年男子在远处喊道。口罩遮住了声音,也有可能是俩人下得专注,好像都没听见。保安看见他们一点也不动,被无视了,冲向俩人,“没听见广播说不能出门吗?!看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你们在外面。为什么你们不在家好好待着!不知道现在疫情很严重!!!”
杨老头站起来对保安说着:“哎呀!我们下完这一盘就走。”
刘老头也拍着胸脯对他说:“你放心,我用两分钟就能结束掉。”
“你认为今天能这么容易赢?!开玩笑!我可是带着必胜信念来的。”说完杨老头又坐下,不愿意回家。
“我的话是成耳旁风?还是当我不存在?!”他故意拍向棋盘,刚才的落子全乱了。
“你这是做什么?!”刘老头突然站起来,个头上虽然比他矮上几分,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撸上袖子,等他先动手,完全不介意殴打保安。
“我是依法办事!”他的态度十分强硬,毫不退让!
杨老头听见依法办事,立马服软了,因为法最大。拦住刘老头,很不耐烦敷衍道:“我们走,我们走。马上回家,马上回家。支持你工作,支持你工作。”阴阳怪气地补一句:“这下你满意了?”
“这样最好!”保安转身离开,还不忘回头提醒一句:“很快就转回来巡逻,要是看见你们还在公园,别怪我不客气!”
“好大的官威啊!”
“一个小保安有啥威风的!”幸好保安走远了,没听见,不然他们三人一定会打起来!
坐下的刘老头重新摆好棋子还打算继续下棋,“还记得刚才摆放的位置吗?”他看向杨老头。可是杨老头却把棋子收进棋盒里,“回去了,走吧。下次找你下棋。”那时的杨老头没有想到,下一次见面是三年后。那段时间杨老头一直挂念这件事,回家把没下完的棋记在纸上,等下一次和刘老头继续。
这两周里他把记好的棋子摆出来,自己一个人下棋,琢磨着:“如果我移动一个車,他会怎么办呢?他会移动象吃掉马。”他就这样左手和右手下棋,终于在今天他琢磨出了必胜的方法,翻出手机,拨打电话,嘴里念着快接快接,情绪十分地激动,“来下棋吧!”要是以前他肯定会赴约,但是今天他不想出门,以疫情太严重为由拒绝了。事实上,他更在意口罩里恶心的唾液,坐公交必须戴口罩,他不想出门。
“要不试试网络象棋,闷在家真的太难了。”刘老头在电话里说道。
“好,我去下载一个。”杨老头挂断了电话,拿起女儿淘汰下来的智能手机,在手机的玻璃上别扭地擦出“网络象棋”四个字。他不会用拼音,手写是最习惯的方式。下载好,安装上。他们可以在网上下棋了。
不过他们用了三天,就对网络象棋失去了兴趣。杨老头感觉手机屏幕很滑,不方便。刘老头怀念圆圆的棋子,摸着起来真好,和人面对面交流真好。第四天下午俩人都把网络象棋卸载了。
他们都是落后于时代的老人,很难习惯网上的事,年轻人却很轻松。一些人趁机把网上的生意越做大,赚的钱越来越多,盆满钵满。刘勇被关在家的时间,就习惯了网上点外卖、买蔬菜、还有在网上买药。三年前,他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一些事情成了习惯,很难改变。
第五章
三年后疫情结束,可以不戴口罩。戴口罩感觉束缚的人重获自由。刘老头成为第一个人摘下口罩的人。清早刘老头刚起床就接到刘勇打来的电话,告诉他买到车票了,晚上到家。刘老头为招待儿子,决定去超市买排骨,做红烧排骨,那是刘勇最爱吃的。
他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打开门,踏出一步,他又缩了回来,他停住了,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摸了摸脸,感觉少了什么。口罩戴了三年,突然说没就没,感到不适挺正常的,又从鞋柜上拿出口罩戴在脸上。他弯下腰穿鞋,吸着空气,口罩紧贴鼻子,喘不过气,呼吸真累,他把口罩摘下来,攥在手里。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把口罩放在鞋柜上,呼吸急促,手背擦着额头渗出的冷汗,好像作出一个重大决定。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才鼓足勇气下楼。
楼下看见小区保安脸上还是挂着口罩。“肯定是一个人还戴着,理应来说,大家应该都摘掉口罩了。”如此想着,刘老头走出了小区。一眼望去看见七人,脸上还是挂着口罩,蓝色的、黑色的、粉色的,连小孩子都戴着口罩。他们都舍不得扔掉,只有他一个人摘掉了。老奶奶牵着小孩的手向他走来,和他擦肩而过,转头盯着一老一少,因为感觉俩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感觉有人一定会问他为什么没有戴口罩。可是走了几分钟,也没有人问。他便大胆起来,直直往前走,时不时张望,试着寻找一个不戴口罩的同类。有了同类能得到一些安慰,会变得好受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隐隐觉得有人和他一样不戴口罩,会感到安心,不烦恼,不烦躁。可是刘老头都看见超市了,也没有看见一个人摘下口罩,也没有一个人问他。只有超市门口的大婶问他:“你怎么没有戴口罩?”
对这个疑问他早已想好了答复,腰直挺挺地站着,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理直气壮,答复道:“现在都解封了,不用戴了。”
“可是……”大婶还想说什么。
“有什么可是的?”试探性地向超市挪一步,“总之上面说过解封了,这就对了!”不管门口大婶是否阻拦,坚持向前走,偷偷用余光悄悄看着大婶,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阻拦。看见她没有动,一句话也没说。长舒了一口气,进了超市。
01
超市闲逛了一圈,才发现这些都没贴价签。问了导购,她说是因为开店太早,还没来得及准备。
“你知道排骨多少钱一斤吗?”
“不知道,我想应该和以前差不多。”思忖着和以前差不多,可以接受,便买了3斤排骨,接着去蔬菜区买些白菜、胡萝卜,恰好遇见张老头弯腰挑选白萝卜。走过去,拍了一下肩,想知道他有没有戴口罩。张老头抬起头,看见刘老头,嘴角微微上扬,有些高兴,可是被口罩挡住了,刘老头看不见。
刘老头看见他提着一个袋子,问道:“你买好了?”
“还差两个白萝卜,买了就走。”
“你怎么没戴口罩?”他向弯腰捡白萝卜的张老头问道。见张老头埋头捡白萝卜,没有搭理,又说:“你不觉得戴口罩很难受吗?呼吸困难啥的,你把口罩摘了更好。”
张老头站起身,提起两个袋子,“不好吧,没有一个人摘下口罩,我们都戴着的。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听到这样的话,刘老头脊梁发寒,又担心被感染,悄悄摸了摸兜,僵住了,才想起口罩他放在鞋柜上没带出来,“才不戴口罩,反正现在放开了,我才不怕!!”刘老头把目光看向收银台,暗示想早点离开超市,以此转移话题。他先一步,张老头后脚跟上。
在收银台,看见三年前的收银员已经离开,换了一个又矮又胖的女生。掏出钱包结账,身后的张老头目光失去了光,喃喃自语:“价还是涨了,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
“三年前涨的价,还没降回来?”他问跟在后面的张老头。
聪明的人收银员,也跟着答复:“我是新来的,不知道这回事。”听起来像是推卸责任,张老头和刘老头确实没看过她。她真的是新来的,没法追究超市涨价的事。张老头气得涨红了脸,嚷着:“我要举报你们!”
刘老头拉住他:“别了吧,你看着收银员,她都快哭了……”他照刘老头的话做了,看着收银员突然一股记忆冲进脑海,那是从未涉足的所在,他总是有意识的回避这段记忆,因为这会动摇他举报的决心。那是三年前的收银员,她的小脸微红,双手抓住裤子,微微颤抖,双眼泪汪汪地望他,就和现在的收银员一样。那时三年前的收银员问了店长,现在收银员向她弯下腰,眼泪差点掉在地上,说着:“对不起。”
“你看她都道歉了。”
张老头左手掐住右臂,头瞥向右边,满脸内疚,不敢正眼看着她。刘老头继续劝导:“大家都接受了,没有什么不满的。说明这是市场价,正常价格,你这样是无理取闹。”还吓唬道:“小心他们把你当成寻衅滋事的犯人,抓进局子。”
“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左手死死掐住右臂,就算手臂被掐出红手印,张老头也没有一点知觉,“和三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
“你还能怎么办呢?三年前你争取到原价了,知满足吧。”说完丢张老头一个人在收银台,离开了。刚走几步,听见收银员无论怎么呼喊他结账都没有反应,刘老头不放心,回头望了一下,看见张老头抬仰起头,擦着眼泪。此时刘老头确信他永远也不会举报了。
回来,替付了他的菜钱。收银员给他们三个大袋子,上面印有超市的LOGO。张老头始终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只好一只手提三个袋子;另一只手空出来,搀扶他离开超市。
02
在十字路口,张老头看见他的手被三个袋子勒成紫色也不愿意松手。张老头拿过白萝卜,掏出钱包,给他一张红色纸币。刘老头一直呼喊太多了,反复推拖。张老头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无论怎么呼唤都没反应,像耳朵里进了水,嗡嗡的,硬塞给他一张红色纸币,一个人默默向右边走了。
刘老头望了好久,直到张老头在下一个路口消失,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松下来,感到疲惫,想找个能坐的地儿,坐下休息。不远处有个公交站,去小镇西边也要在这里坐公交,那里有长椅。等车的乘客累了,可以坐在上面休息。他疲惫不堪地躺在长椅上,好像只有搀扶着张老头才有动力向前。
刚躺下没多久,眯着眼,看见一个大学生背着粉色的书包,走到车站,在一旁瞪着他。只好撑起疲惫的身体坐起身,腾出空位。大学生坐下不久,挪着屁股离他远点,他意识到自己没戴口罩。
刘老头很在意,认为大学生误会了,非要开口解释。可是大学生眼睛一直盯着手机,他找不到机会解释。目光投向她,又缩回来。贸然说话说不定会打扰她。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分钟,悄悄碰了她的肩膀,尴尬地笑着说:“今天出门急,忘了口罩不好意思哈!”
“啊?”被突然搭话,大学生还没反应过来。
刘老头又重复了一遍。大学生才回过神,简单回复道:“嗯。”说完又低下头看手机。还没到一分钟,大学生又突然站起来,上了公交车。刘老头顿时脸上一阵辛辣,从耳根烫到脸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如此想着:“一定是没有戴口罩被讨厌了。他们都认为我感染了病毒,担心自己感染,才离开的。”大学生刚走,刘老头一刻也待不下去,提起两个袋子赶快回家。
在家里总是静不下来,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去厨房,累了在沙发上躺会儿,或者躺在床上,闭上眼也睡不着,时间长了觉得厌烦,就想着出门散心,这时他看见早晨放在鞋柜上口罩的,靠近它,拿起来,戴在脸上,整个人突然安静,这是他一直寻找的感觉,出门散心这事也忘了。
第六章
门外传来“扣扣”的敲门声,是刚下公交车的刘勇在敲门。刘老头从厨房探出头,打开门,他看见个头比刘老头还高出一两厘米的年轻人,右手拉着黑色行李箱,身穿白色衬衫。戴着蓝色口罩,向他问道:“在家里也戴口罩?”其实刘老头在厨房也戴着口罩不肯摘下。如同蜗牛不肯离开它的壳,非得背在背上。
刘老头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戴口罩,但总得给个说法,随意编一个理由,“隔绝油烟吧。”又继续解释道,“厨房里面油烟味挺重的。”刘老头迫不及待地拉他进屋,“今天做了你喜欢的红烧排骨!”接着说,“你先去卧室放下行李,几分钟就可以吃饭了。”
走进厨房,烧一锅开水,把做好的红烧排骨装在陶瓷碗里,再放进锅里,几分钟后,红烧排骨冒着热气,拿着一条湿帕子,从锅里端起来,凉几分钟。再用娴熟的手法在厨房炒一些小菜,装好盘,扯着嗓子,“出来吃饭啰!”
刘勇看见父亲脸上的口罩还没摘掉,有些不悦,“还戴着口罩干嘛?你不吃?”
“我不饿,你吃吧。”坐在对面的刘老头说道。
刘勇地走进厨房,盛了一碗饭,拿起筷子,伸长了手,给他的碗里夹菜,“吃一点吧,今天辛苦了。”
刘老头看着碗里的排骨,不吃的话,这些只能扔进垃圾桶了。难免会浪费,“好吧,少吃一点。”坐在凳子上,举起两只手,拉住耳挂,口罩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筷子夹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地嚼,想着:要是耳朵能吃饭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戴上口罩吃饭了。
吃了饭他抱着腿,环顾四周,好像在害怕什么,又把口罩上了。刘勇劝他把口罩摘下,他不听还固执地走进卧室关上门,害怕有人打扰。
这段时间,他总是戴着口罩,在客厅看电视要戴口罩,在洗手间要戴口罩,在厨房戴口罩,连晚上在卧室睡觉也要戴着口罩。这七天里,刘勇无论怎么劝都没用,他就是如此顽固。
七天后,公司打来电话,催他上班,刘勇要离开了。收拾行李那天晚上刘老头戴着口罩,在房间门口塞给他200元路费。刘勇爽快接过,拿出钱包,把两百元现金放了进去,父子间不需要客套。
这200元是他打给父亲的,钱还是原来的钱,经过转手,有了微妙的变化:这是父爱,它不会消失。
第二天刘老头很早起床戴上口罩,坚持要为儿子送行。刘勇一直不停地拒绝,可是在父亲的坚持下,他还是妥协了。
“你就这样出门?”他问刘勇。
“没事的,晚点戴。”
“最好现在戴上。”塞给他一个蓝色口罩。他拿在手,犹豫了一会儿,放进了兜里。刘老头也不劝了,两人一同来到街上。刘勇看见外面很多人仍然戴着口罩,不肯摘掉。他只好从兜里掏出口罩戴上,把口鼻遮住。刘老头看着他,又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上的口罩,这才安心了。到了车站,刘勇回头挥手向他告别。刘老头都没有看见,而是看着他脸上的口罩。又再一次摸了摸自己的脸,口罩确实还在。
第七章
刘勇是一家公司的推销员。他的公司在市中心,离最繁华的商圈不到500米,附近还是公交车换乘站,来往的群众很多。每天早上公司都要开晨会,主管为八个小组分配销售任务。他拿着一张宣传卡,背着一个包,包里放着要兜售的产品。跑去公司楼下的商圈,或者坐公交去附近的公园,顶着太阳,淋着雨,拦住来往的路人,向他们兜售甲方的产品。
一天下午,太阳猛烈地晒着刘勇,他仍然在商圈东奔西跑,累得直喘气,坐在商圈长椅上,摘下口罩,大口大口呼吸。一个女生看见他摘下口罩,第二天和男朋友约会出门时,突然对男友说:“我们不戴口罩出门吧。我看见有人摘下了。”男朋友只好顺从了她的意思,也把口罩摘下了。
一个男孩看见一对情侣都没戴口罩,也把口罩摘下来。母亲呵斥他,“马上要坐公交了,快戴上!”
可是他指着那对情侣说:“你看他们也摘下口罩了!”母亲上了公交,向司机尴尬地说着:“小孩子不懂事。”司机啥也没说,因为他知道放开了。
公交车上一位男士看见小孩子没戴口罩,就感觉疫情不严重了,回家也劝说妻子不戴口罩。她本来不愿意摘下口罩的,可说话的人是老公,不是别人。要是拒绝,两人出门一个戴口罩,一个不戴口罩,就感觉这两人关系不和,她只好摘下口罩。他们的女儿看见父母都摘下,跟着摘下口罩。这一家人都摘下口罩,半个月后他们小区的居民都摘下口罩了。
每天下班刘勇都要回公司,向主管报告销售情况,走进会议室前一分钟,他们都会把口罩戴上。公司有8个销售小组,包括主管,一共三十一人,在会议室里一个不落全戴着口罩。主管站在略高一级的台阶上,听着下面的人汇报销售业绩。汇报完他们都会回宿舍,结束一天的工作。离开公司大门的一瞬间,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摘下口罩,自由自在。今天不一样,主管突然说,今天是他生日,邀请同事一起庆祝,地点在楼下的餐厅,所有人自愿参加。刘勇不想去,因为今天是女朋友的生日,他答应过要陪她。
不过他的二十九位同事纷纷接受主管的邀请,他只好跟着二十九人的决定,陪主管庆祝生日。因为女朋友会理解他,可以沟通,可以伤害,主管伤害不得。
主管的生日宴他们都放不开,离开公司三十一人都没有摘下口罩。他们在酒店的包间里,戴着口罩聊天。主管说:“为了不耽误明天工作,就不喝酒吧!”平时最爱喝酒的张三都不敢说自己想喝酒。由于张三都不敢说喝酒,剩下二十九人没一个人想喝酒。
主管露出来两颗眼珠子瞄来瞄去,在房间里找一个人没戴口罩的人。可是三十一人都戴着口罩,没有摘下。只要主管不摘掉口罩,所有人都不摘掉,他也不明白其中缘由。只是看见他们都戴着口罩,身为主管,是领导人,他必须戴着口罩。若不是必须摘下口罩才能吃饭,主管是一定不会摘下。三十人都不理解为什么和主管吃饭要戴上口罩?为什么在公司里要戴口罩?为什么室外可以不用戴口罩?他们都知道在外面不戴口罩更危险,可是在室外能不戴口罩,就不戴口罩。他们三十人稀里糊涂的,苦恼了很久也想不出为什么,包括刘勇。
刘勇把手机放在桌子底下偷偷和女朋友聊天,时不时抬起头看主管有没有瞄他这里。“你向我承诺过今年一定会陪我过生日。我重要还是你的主管重要?”他隔了好一阵没有回复,“要是今天不回来陪我过生日,我就和别的男生睡觉!”吓得刘勇站起来。
“怎么了,有事?”
“没事。”说完他乖乖坐了下去,看着女友要和别人跑了,自己也只能待在主管这里哪都去不了。这一餐气氛安静得异常,就像开会一样。大家一言不发,埋头吃饭,沉闷闷的,没一点生日该有的活跃气氛。他们都想着回家,可是自己又非得留下陪主管一起吃饭,这真是一种别扭的情感。
第八章
疫情刚结束,杨老头常常坐到窗边,透过玻璃看着外面情况。要是一天里从窗户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戴口罩,说明疫情正式结束了。要是出现一个人,他便待在家里,不出门。这多亏了他的退休金,使得他不需要外出工作,也能吃饭。他一直期待着大家都不戴口罩那一天快来,这就能再次约刘老头下棋。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从窗户边走过。他把目光放在脸上,看见蓝色的口罩,不敢给刘老头打电话。
一天下午,他和往常一样坐在窗前,观察室外的情况,看见一人戴着白色口罩从窗前走过,他垂头丧气,“今天还是不能出门吗?”门外传来“扣扣”的敲门声。开门看见邻居王老头没戴口罩,鼻子和嘴巴杨老头都看见了。
“今天忘了带钥匙,老伴也没在家。”
“进来吧。”两人在客厅在沙发上,聊完家常大眼瞪小眼,客厅安安静静的,实在有些无聊。杨老头从卧室里拿出棋盘,放在桌上,“来打发时间。”
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是老伴打来的,棋子还没摆完对杨老头说:“老伴回来了,下次陪你。”留下杨老头一个人在客厅。疫情期间,每天晚上他总是在卧室里,拿起红棋和黑棋,左手和右手下。月光照在脸上,一滴泪悄悄流出来,掉在棋盘上,多么孤单的老人啊!他突然下决心,今天非摘下口罩不可。哪怕还有少数固执的人戴着口罩,也不想坚持戴着口罩。因为王老头没有戴口罩,他也有勇气摘下口罩。跟着多数人的选择,一定是不会错的。摘下口罩,拿起电话,约他来公园接着下三年前的残局。
01
刘老头送别了刘勇,再也不愿意出门了。总是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躺卧室的床上,一会儿看着窗外,目光呆滞,一会儿抱着双腿,环顾四周。自从老伴离开后,他总是孤单一人,现在和他交往只有两人:一个是张老头,一个杨老头。接到电话,他双眼恢复了明亮,突然站起来,心情忽然好起来,一点也不再担心,爽快答应道:“我一定来。”
他戴上口罩,来到车站,上了公交,坐在前排第一个位置。看见车上的乘客,竟然没有一个人戴口罩,车上只有他一个戴口罩。他感觉那些没戴口罩的总是乘客盯着他,好像在看稀奇古怪的事。尤其是坐在他对面的老婆婆,站起来走了一步,慢慢靠近他,望着他,又突然坐下,把话噎回去,啥也没说。两分钟后,再次站起来,走向他,坐在他左边的空位,再次望着他,欲言又止。
刘老头感到一阵不安,她一定会说让他反感的事。公交车在这时停下了,他逃去公交车最后一排,不希望有人一直盯着他。最后一排坐着一个天真的男孩,代替老婆婆问道:“你感冒了?还戴着口罩啊!”
他挠了挠脑袋,尴尬解释道:“说不定哪天疫情又回来了,我戴着口罩,预防一下。”
“怎么可能呢?现在都放开了,可能全世界只有你一个戴口罩啰。”小男孩咯咯地笑着。刘老头感到男孩嘲笑他的无知、滑稽。老脸青一阵,白一阵,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低下头,咬住牙,不这么做,他会张嘴骂人:“关你屁事,多管闲事!”要是男孩反抗,与他争辩,一定会动手打人,以大欺小。他很困惑,口罩戴也不对,不戴上也不对。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他不知道,只觉得男孩让人讨厌,什么真话都说,撒谎挺好的。他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排,躲开小男孩,不能坐在旁边。
02
下了公交,走进公园。里面有石凳、石棋盘,带有网格,写了楚汉、汉界。这些东西和三年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刘老头走到公园的西北角,那是平时他和杨老头下棋的地方。那里围了一圈人,叽叽喳喳谈论不停,和三年前一样热闹。“将!你可输了!”杨老头抬起头得意说,突然看见刘老头到了,连忙站起来,“你可终于来了。”这话一出,观棋的群众都转过头,拿灰色的眼光看着他。刘老头看过去,发现他们都没有戴口罩,露出脸好陌生,唯独刘老头还戴着口罩,额头悄悄渗出冷汗,感到不安。
“你感冒了?还戴着口罩干啥?”杨老头冲他喊着,十分不悦。
走过去,群众都躲着他,为他让开一条道,靠近了杨老头,“要是感冒我就不出门了。”
“三年前的棋一直都没有忘。”说完杨老头,掏出一张发黄的本子,上面有一页记着三年前没下完的棋谱,不仅如此,还有许多笔记,密密麻麻的,重新摆好棋子,和三年前一样。两人相互厮杀,最激烈的时候,刘老头喊出的“将”,声音被口罩挡住,嗲声嗲气的,像个小姑娘。急得杨老头脸发红,“求你了,把口罩摘了吧。戴上口罩不是阻碍了我们的友谊吗?赶快摘下啊!我听你说话,像一个小娘们,很不舒服。我们都摘了,你还戴着口罩干嘛?!就是你一个人没摘下口罩了。”
“这刘老头又在装好市民了。”
“真是胆小鬼,害怕疫情回来了?”
“是啊,我们都摘掉了!”围观的群众七嘴八舌地谈论,闹哄哄的。他们用陌生目光俯视坐下的刘老头。一定要让他摘下口罩,他们容不下一个异类,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们喜欢变色龙,喜欢圆滑的人,讨厌有棱角的人,而他们能把棱角磨掉。
刘老头抬起头,看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容,没有一丝人的温暖。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殷切,好像是吃人的嘴脸。刘老头被众人围着他,缩成了一团,很无助,被孤立感环绕,生出不安,一言不发。
杨老头扬起嘴角说出一个字:“将!!!”刘老头抬起头看向杨老头。他是那么得意,说得是那样的有力,清脆响亮,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眼睛是那么明亮。望得有些出神,脸上流露出羡慕,这就是自由啊!
“你输了!”
“嗯,我输了。”他抬起手,拉住耳挂把口罩摘下来,丢在地上,和他们一样了。那一刻,他露出了沮丧。
“别在意,就是输了一局,我们再来。这次手下留情怎么样?”
“谁要你手下留情了!不过是我大意了!再来!再来!”两人一直到太阳落下,围观的人群慢慢变少,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俩人忘了时间,圆圆的月亮冒出来,不看清桌上的棋子是红的还是黑的,刘老头才向他告别。
03
在车站等了十分钟都没有一辆车经过,看了发车时间表,才知道公交车停运了。只能追赶最后一班地铁。进地铁他环顾四周,看见所有人男的、女的、大人、小孩全都戴上了口罩。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地铁上没戴口罩。突然想起摘下的口罩,还放在公园的桌子上。刘老头又感觉,那些人有意无意地看着他,目光好像在审问,为什么戴口罩。车来了,也只好跟随他们上了车。他还在车厢里走来走去,试图寻找不戴口罩的同类。走了三节车厢,发现这辆车上竟然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戴口罩。吓得退了几步,冒着冷汗,祈祷着赶快到站,他要下车。哪怕没有到站,他也下车。去商店买一个口罩,戴在脸上。别人都有自己没有,无名的恐惧总会从心里冒出来。他在兜里一阵乱摸,摸到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拿出来一看,原来是裹成一团的口罩。那是很早以前洗衣服忘取出来的,被洗过的口罩,毛的都快掉完了。口罩里有股潮湿的气味,不比口水酸味好闻,刘老头也不会摘下。抬起头望着每一个人,他和他们一样都戴着口罩,合了人群,融入环境、融入社会,融化在时代里,成为大多数……
后记
小说结尾处,杨老头对刘老头说:“将军,你输了!”接着主人公摘掉了口罩。坦白说这一处,是我模仿老舍先生《茶馆》电影中的台词:“将军,你输了。”它带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便写在了这篇小说里。
重发时再一次认真阅读了一遍,删除了1000字,白姐曾经评价,我写得啰嗦。我相信删除1000字,小说变得更简洁了。
之前我看过朱光潜《咬文嚼字》,里面提到:语言跟着思想情感走,认真修改文字的每一个字,你的文章也就真正是“作”出来的,不至落入下乘。我想这就是作者和作家的区别。对此王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园也有类似观点他说:
思想、语言、文字,是一体的,假如念起来乱糟糟,意思也不会好?优秀的文字,是有节奏的,读起来像歌,不懂这一点,就只能写出充满噪声的文字垃圾。孟子曾说,无耻之耻,无耻矣。现在我在文学上是个有廉耻的人。
总觉得我写的是文字垃圾,所以会把写好的,发在简书过一段时间私密了。很多友友对此不理解,现在我可以回答:我在文学上是个有廉耻的人,不想把写得垃圾的作品公开。这就像一个皇帝,没有穿衣服,硬说自己穿了衣服,要是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了难道他不会不知的羞耻地说:“我穿上衣服了!”
我喜欢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听说他写了二十年,我不理解一篇几万字的小说会写二十年,一年半后,我又删除了1000字,这篇小说仍然没有写好,我想这就是他写二十年的原因。
现在这篇小说写好了吗?我只能说不知道。随着我的阅读不断提升,写作能力不断进步,二十年后再来看这篇小说说不定还能再改,那时我也可以说这篇小说我写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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