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哥一开始死活不肯去城里,他这新媳妇,全新呢,他得搁家守着,他怕他媳妇在家受委屈。但是没有办法,一个男人总要出去赚钱养家吧,二大娘每天都甩脸子,小枝嫂子最是善解人意,他劝成哥先去干着,没准就有了好机遇了。
成哥依依不舍,这个时候,他才彻彻底底的感觉:自己没有能力养家,守着老婆孩子这么简单的事也是一种奢求。
一开始,每个星期都回来,那时候,一个星期只有一天休息。火急火燎的回来了,见了小枝嫂子一面,晚上又匆匆回去了。
这村里的女人又开始嚼舌根了:
大成去教书啦?他能教什么,教小孩谈恋爱啊?
这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每星期来回,每星期来回,这路费得花多少?
人家舍不得媳妇,你要有那样漂亮媳妇,你恨不得天天回。
......
这话说的,谁听了心里都不舒服。二大娘,天天甩脸子,成哥改成两个星期回家一次了。
成哥不在家,辛苦坏了嫂子,她外表柔弱,性格倔强。她就是不相信,这农村的活路她一个学霸能摸不透。她挺个孕肚,天天照样也学着刷锅洗碗,柴米油盐。漂亮的衣服收起来了,项链手表也不戴了,时髦的鞋子也不穿了,身上零碎八脑的东西只剩下了眼镜。
南湖背草,西湖摘菜,学着摆船撒网,样样都辛勤的去做,她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把这日子过好了。
但是她一个城里来的姑娘,她一时半会,学不会也做不好,挑剔的人有,嚼舌根的人有,看笑话的也有,就是帮她的人没有。
她学着烙煎饼,人家的煎饼烙得薄如蝉翼,她烙得跟鞋底一样厚。二大娘说:要想学会烙煎饼,就得把自己烙得“毛坯”都吃了。唉,这个恶毒的婆婆,我很难想像我嫂子吃那煎饼是什么心情。
她学着喂猪,烧大锅,煮猪食,结果猪饿得“嗷嗷”叫,她还在找眼镜,后来发现眼镜掉到了烧猪食的大锅里。唉,很难想像,嫂子拿着大勺子在猪食里搅和,找眼镜的情景,她的内心该有多么绝望。
类似的情景很多很多......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世间能让爱情灰飞烟灭的绝不是世界大战,而是锅碗瓢盆,鸡毛大蒜。
嫂子辛苦着,忙着,盼着,盼着心爱的男人回家,能给她温暖,能消除她身心的疲惫。但是每次成哥回家,二大娘总找事,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小两口根本没有机会温存。
而且,二大娘总能挑出一堆堆的不是,等着他儿子回来讲给他听。
嫂子的内心很难受,当初恋爱和新婚时有多么甜蜜,现在就有多么痛苦和失落。但是小枝嫂子能忍,她选择的路,她要走,她的命,她要认。人生容不得你耍赖。只要成哥爱她,所有的苦,她都认。
但是事与愿违。生活中一根稻草压死骆驼的场景到处都是。成哥他不是神,他两面受难,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终于有一天,成哥在听了他娘的唠叨之后,又看了家里活干的乱七八糟,忍不住朝着嫂子吼了一句。只是这一句,便吼掉了他的婚姻。
嫂子的眼泪不住的流,成哥扇着自己的脸,不停的认错不停的哄,但是嫂子失望至极。她不吵不闹也不说话。其实这份失望只是在无形之中早已淤积成滩,只是自己没有发现。也或许是自己早已失望,就是不承认。
成哥回城去上班了,嫂子依然拖着沉重的身躯,按部就班的吃饭,干活。
寒假里,我回到家,进门母亲就说:你上你二大娘家去跟小枝嫂子玩一会。
我说:哎呦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什么时候主动要求过我去找别人玩。
母亲说:别废话,快去。
我去了,小枝嫂子正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烧火做饭。烟熏火燎,头发蓬乱,真的是满面尘灰烟火色呀!嫂子看见我,说:快来,快来,帮我填把火搁锅底。你二大娘一会逮鱼回来了,看见我没做好饭,又要甩脸子。
我的心里一阵酸,赶紧低头帮她烧火,烧,烧,拼命填草,浓烟滚滚的流出来,我低着头赶紧擦眼泪。
回到家,我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眼泪止不住的流。母亲出来了,张口就骂我神经病。母亲说:这脑子不坏了吗?上你嫂家回来哭啥的,你嫂子打你了?
我不吱声。母亲连续问,我还是不吱声。
父亲出来了,看着我,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哭过,打死都不会掉眼泪的。父亲惶惶然,小声说:怎么了?我站起来,对准大石头就是一脚,哎呀妈,真疼。我对父亲说:是谁弄一个石头在这儿的,碰到我脚了。父亲连忙弯腰,说:搬走,搬走,现在就搬走,就是你娘神经病,非在门口摆个石头。
吃饭的时候,母亲给我讲了很多。自从成哥吼了嫂子一句,他俩就不像以前那样好了。
有人看见小枝嫂子一个人去西湖辣椒地,辣椒都没有了,都种上了萝卜白菜,大冷的天,嫂子一个人就在那儿一坐就是半天。
嫂子拿着布兜去打麦场上背草,一个人睡在草垛跟前,一睡就又是半天。
......
村子里人都不能理解:这女人也太矫情了,不就是大成吼了她一句了吗?生气生到现在,还没完没了了。
这个说:俺家别说吼了,什么时候吼过,都是薅过来就打,这日子不还得过?
那个说:别提了,俺那男人一生气都是多少天不理我,还得我去哄他。
我大爷打我大娘,我大娘撒泼打滚,我大爷把她从桥这边拽到桥那边,后脑勺上面的头皮拖掉了,骨头都露白花花的,这日子也还是照样过。
我跟母亲说:你们不懂小枝嫂子的心,我懂。她刚来那会,全村女人都说她坏话,你看她朝心里去过没?没有。因为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人。她在乎谁?她在乎的是我大成哥,我成哥对她好,可以,对她吼,不行。因为她喜欢大成哥,他朝她吼,这最伤人。你们没恋爱过,你们不懂。我说我妈:你不就是我姥姥拿着绳子去上吊,才把你逼着嫁给我爸的吗?
我妈睁大惊恐的眼睛说:你怎么懂这么多?你上学谈恋爱啦?
我说:我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啊?我看琼瑶小说呢,专门讲谈恋爱的。
我妈说:穷摇?什么穷摇?
我说:是写小说那琼瑶。
我妈说:叫你这些孩子不好好上学,跟你成哥学谈恋爱。赶明,找不到饭碗子,又不能干农活,那就穷着摇吧,摇跟要饭花子一样才好。
春节到了,喜上添喜。小枝嫂子在大年三十生了,男孩。我二大娘喜的合不拢嘴,挎着一个大蓝子,挨家挨户送红鸡蛋,撒糖。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放假等我回到家。就没见过小枝嫂子了。
我惊慌失措的去问母亲,母亲小声说:离了,挨她爸生生的用车给拖走了。
我,愕然!
母亲问我:东三省是哪个省?
我说:东三省不是省,哦,不对,东三省也是省。哎呀,说不清。你快说小枝嫂子怎么了?
母亲说:我听你爸说的,你这小枝嫂子她爸可不是一般人,好像搁东三省当个大官,当兵的,从来没来过,就她生完孩子来了一次,见不得自己闺女受这农村的罪,硬是把他们弄个离婚,带走了。
我,愕然!
后来断断续续又去打听。
那天,小枝嫂子家门口停了一辆军用车,在农村人眼里,这太大气了。二浪媳妇吓得没敢嚼舌根,躲个自家院子里探头探脑的。小枝嫂子的父亲,进了家门。赫然看见,自己曾经如花一般的女儿灰头土脸,咯吱窝夹个哇哇哭的孩子,正在灶屋烧火弄饭。二大娘没搁家,逮鱼还没回来。小枝嫂子的父亲,一个铁一样铮铮的男人竟然哭了!
饭都没吃,爬车上就走了。
等到小枝嫂子的孩子断了奶,她父亲就来了。根本不谈条件,直接离了,带走。孩子,本来要带走的,二大娘跪着哭着去撞墙,才把孙子留下来。
村子里人都唏嘘:没想到啊,大成还有一个这么厉害的老丈人,离什么婚呀,一块带走呗!
有人说:你懂什么,你没看见,小枝父亲根本就没瞧得起女婿这家人,把他闺女糟蹋成那样,搁谁谁不生气。
我知道:这是小枝嫂子自己想走了,否则,谁也不能让她跟成哥离婚。不知为何,她离婚了,我的内心却有一丝欣慰。
嫂子离了以后,哥哥疯了一样,多少年都未婚。孩子,他也养不好,被城里的大姐带去养了,姐夫有一个要求:这孩子跟他姓,以后就是他儿。二大娘哭天抹泪的不想同意,但是成哥同意了。
一夜之间,这个孩子姑姑变成了妈妈,父亲变成了大舅。
又过了很多年,二大娘去世了!我回老家看见二浪媳妇依然在村子里晃悠着!真是坏人活千年。
再后来,成哥的姐姐来我单位找我,帮忙开个人存款证明。我问姐姐:个人存款证明都是拿到国外用的,开它干啥?姐姐说:就是拿到国外用的,你成哥的儿子学声乐,就是美声唱法,送去意大利深造。我一阵开心:哇,这孩子这么有出息啊,真是好孩子。
姐姐说:俺家你姐夫邪门了,三个儿子里边,最疼的就是他,就肯搁他身上花钱。
我弱弱的问:姐,你可知道他妈去哪儿了吗?
姐姐说:你小枝嫂子离了以后又去上学了,她父亲有本事,把她移民去加拿大了。
我又是一阵开心。
前段时间,去单位的路上,等红绿灯。一个开出租车的,头伸着对着我喊:小妹,小妹。我一细看,吃了一惊:哇,是成哥。
成哥说:小妹,你去哪儿?
我指着单位的方向说:我上班。
他说:我送你。
我说:不用,就两步路。
绿灯亮了,成哥走了。我看见他:须发蓬松,黑白参半。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又过了几年,在成哥姐姐的微信朋友圈看到:小枝嫂子的儿子也有儿子了。
这真是二十年生死两茫茫,纵使相逢应不识啊,我就是想对小枝说:嫂子,你现在是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