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期【鱼木随笔】 念

  念                文/鱼木

    带着爸妈赶回老家时,母亲节刚过。

    走进舅舅家,舅妈热情地招呼着,就快速进了厨房忙着张罗午饭了,妈也跟进去帮忙。一转身舅舅已经从柜子里取出年前就备好的酒,斟满了酒杯,在等着妈入座。

    妈从厨房出来看见这架势,脸上早已绽开了花,解了围裙便坐在餐桌旁。

    舅妈笑着说:你舅舅早就等着你妈来喝上两口了!我也咧着嘴笑了。

    也是,要不是因为疫情,今年过年妈肯定会来舅舅家喝上几次的。若不来,舅舅的电话也会不停地打来:晚,快来吧,有好酒!

    当然是好酒。舅舅好喝酒,表哥虽然总嗔怪舅舅老喝醉,却总会在酒柜里给舅舅备足上好的酒,不肯让他断了顿。然后不停地告诫:爸,高兴就少喝几个。不要醉了,不要出去跟朋友喝得太多,我妈可扶不动你。上了年纪了,悠着点。然后再叮嘱舅妈:妈,你多看着点我爸啊,不要让他喝多了……

    能陪舅舅喝上两口的长辈里,好像就只有妈了。兄妹俩常常会在午后聚在一起,聊着天,喝着酒。老爸和舅妈就陪在旁边,端着水杯,看着他们推杯换盏,偶尔也会陪着抿上一点。

  “你也喝一个吧。”妈笑嘻嘻地跟已在餐桌边坐下的老爸说。

  “喝就喝一个吧。”爸顺从地端过一杯来放在自己面前。

  “爸,厉害呀,你也能喝了!”我忍不住赞道。爸可是滴酒不能沾的,抿一口就会满脸通红,喝一杯就得睡半晌。

    “高兴,瞎喝一个。”爸笑笑。

    厨房里,舅妈已经炸好了一盘花生米,调了两个凉菜,招呼我赶紧给他们端出去做下酒菜。

    热腾腾的面条上桌时,爸已经满脸通红了,大个的酒盅里已经滴酒不剩。舅舅和老妈喝得正酣。

    几个人围坐在餐桌旁,吃着,聊着。舅舅还在不时地给妈添着酒。我和舅妈拦了几次都被舅舅的大手挡下:“我们还没怎么喝呢……”

    面条下肚,爸起身走到阳台,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眯瞪去了,终究还是不胜酒力。

    聊着聊着,话题便走进了回忆,走进那些久远的往事。近些的是我记得的,再远些的便是我不曾知道的。一对老兄妹偶尔碰一下杯。妈已经微醉,因为话越来越多,表情也越来越丰富了,说得起劲时双手还不停地比划着助着威,嘴里一声一声“哥、哥”地叫着。聊的话题也离我越来越远,远远的是他们的童年,是那些早已尘封的岁月。

  “哥,你记得记不得,那年我到白果树庙院去找你,叫了一声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板凳上,你和妈就睡在旁边的地上陪着我,白天是哥,晚上是妈,你们俩轮流看着我……”

  “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哥,我记得我醒来就发现头发被剃光了……”说着,妈抬起双手在头上从前往后捋过,一遍一遍地捋,嘴里絮叨着:“就这样,光光的,没有头发……”

  “可不是,人家要输液,就把你头发剃光了……”

    “哥,小时候就不敢见运动,只要有运动,就肯定有我,我总是嘴片一青就死过去了,妈说我是从死人堆里捡来的孩儿……”

    舅舅看向我:“就是,就是,你妈小时候,身体不好,可能生病了,都怕她……结果还不错,你看人家现在……”

  “运动”是什么,我不知道,长辈们也说不清楚。我猜测大概是类似于全国大体检式的“运动”吧。体弱多病的妈,在那个缺食少粮的年代,极其艰难地度过了她的童年。

  “哥,妈在的时候,我问妈,妈,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哥头上系了一圈白布,我头上带着白色的帽子,高高的,保民哥抱着我,那是在干甚咧?妈说,孩,你怎么会记得咧?哥,哥——“妈一声声呼唤着,讲述着。

  “孩儿,你怎记得咧?你那么小!”舅怜爱地看着老妈,急急地回应着,眼圈都红了。

  “哥,在咱屋圪台上,妈跟我说,孩儿,去场上叫你二姑吧,你爸不行了……哥,我记得他大个子,比咱家的阍墙高出这么一大截!哥,是不是?”

  “孩儿,孩儿,那是咱爸,你怎还记得这些咧!”舅舅已经泪流满面,起身离开。折身回来时,手上已经又拿了一瓶酒。舅妈红着眼拦着:“不敢喝了,你没看见晚已经喝多了——”舅边躲闪,边开瓶盖:“不行,必须得喝一个!来,孩儿,喝一杯。”妈端起酒杯,一仰头,酒已下肚。放下酒杯时,碰翻了旁边的一杯茶水,水洒了一桌子。

  “孩儿,你那时那么小,怎么记得这么清!我以为你不会记得了。”

    舅妈帮我推算:那时候舅舅大概十二三,我妈也就四五岁吧。那么小,那些事怎么会记得那么清。

    记忆的闸门被打开,往事汹涌而来,挡也挡不住。妈絮絮叨叨地述说着,根本停不下。

  “哥,嫂,妈走得时候真心清呀。我跟妈说妈你慧回来了。妈本来已经糊涂了,她竟然就睁开了眼,长吸一口气,又慢慢——慢慢地吐一口气,就笑了,笑得可好看了,跟花儿一样。我从来没见妈笑得那么好看过,还‘嗯’了一声,就这样——”妈边说边向后仰着身子,长长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徐徐地吐着气。脸上笑着,模仿着,妩媚着,一遍又一遍。

    舅在一旁附和着:“就是,你姥姥走的时候笑得可好看了,就像小女孩害羞一样,娇气地嗯了一声,走了,很平静。”舅妈说:“嗳,就是那样,你妈模仿咧真像。”

    “慧那天从大门口就一路跪着,跪到了妈的床头!哎呀,我就不能想这些,想起孩儿来我就受不了——"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家人都唏嘘起来。哥的这一幕,我们都记得,谁想起来都会揪心地疼。

  “哥,妈走的那天雨下得真大呀!”妈继续呜咽地絮说着。姥姥出殡时,下着大雨。二十多年了,我清晰地记得,一家子大大小小几十口在泥地里拖着拽着棺木,下葬时又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不忍,不舍,又不能拦着。

  “那天一出村,我的心就放下来了,再也忍不住了,‘妈、妈’地哭起来……”舅也一起回忆着。

    妈不停地回忆着,回忆着那些和妈妈有关的点点滴滴。

    七十五岁的舅舅,怜爱地看着他六十七岁小妹,认真地听着,不停地感叹着。

    我流着泪,不停地听着长辈们的述说,不停地用纸巾擦拭着。那些过往的时光,总是让人如此留恋。扭头望向阳台上藤椅里小憩的老爸。爸已醒来,望着窗外,静静地坐着,听着。

    客厅的电视柜上摆着一大捧粉色的康乃馨,灿烂,鲜艳。那是表妹母亲节时送给舅妈的礼物。吃饭时舅舅和舅妈还开心地给我看了那天表哥给舅妈发来的信息,言语间满是祝福,满是感恩。说话时舅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伸手拥住身边仍在不停回忆着的妈妈。

    母亲节,我的妈妈想念她的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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