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财万贯,是城中最为富裕的名人,他也是深夜中把玩、爱抚着金钱,甚至用金钱取暖的小气鬼。
他贪婪、吝啬、狠毒,将眼睛牢牢地盯在那些金光闪闪的财富上,仿佛一眨眼就会溜走,即便是去世之前也不忘把那用于祈祷的镀金十字架牢牢地握在手里,似乎那才是他的信仰和天国。
他是法国索漠城最有威望的商人,他也是法国名著里为读者所不齿的守财奴。
他是葛朗台。
我们或许会很奇怪,这个人是那么极端和矛盾,明明很富有却一毛不拔,明明足以奉养家人却连女儿的幸福也用来交换经济利益,明明在一个尊重宗教信仰的社会环境里却嘴上说着天国,心里想着财富。在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创作背景中,他集中了许多人对于金钱的极端观念,葛朗台就这样诞生了,活灵活现,让人嗤之以鼻。
如今,社会结构形如纺锤。中产阶级成为社会领域中占比最大的一部分,财富集中于上端,而贫穷集中于下端。大部分的我们很普通,生活不算富裕,但也能够顺利度日,平日里能够遇到被称为小气的人,却很难遇到一个被形容为“吝啬”的人,更别说是贪婪了。所以我们似乎更加难以想象,在高风亮节、潇洒豪迈之人辈出的魏晋时期,居然也有堪比葛朗台的角色,那岂不是太违和了?
《世说新语》的“俭啬第二十九”可是开辟了专章来细说这些人的,这足以证明团子我并没有夸大。不过,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已经被抽象成了一个负面形象,而中国古代所用的“俭啬”本身却包含了节俭和吝啬的两层含义,所以我们要在这里做出一个明确的、本质上的区分,在我们今天要讲的故事里,有一批人只是节俭,人家可是具备超前的理财观念在,只不过他的节俭和他的身份地位略有些不符,看起来相当奇怪而已。另一批人可是彻头彻尾的吝啬和小气,而且敛财手法恶劣,搜刮民脂民膏,那就真的是超前几百年的古代版“葛朗台”先生们了。
古装影视剧中出身高贵的豪门子弟们往往出手不凡,甚至有的人身边根本不带钱袋和银两,对金钱毫无概念,这些人呢,生活得悠游自在,直到某一天起要自己操心家业才开始着急上火。古代的现实生活中这种人当然也时而有之,可是也有从一开始就走了极端的吝啬鬼们。人们对于这种人深恶痛绝,可苦于吝啬并不犯法,自然也无法判刑,只能靠着社会自然形成的道德准则对这些人进行规约,以期能有一个吝啬鬼回头的奇迹。
平民只能埋怨,然而心中不满的文人嘛,当然不会闲着手中的笔和心里的吐槽,所以就有了以下极尽讽刺之能事,又让人啼笑皆非的小令: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
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正宫·醉太平》
虽然现在的段子高手在民间层出不穷,可真要古今来一场超越时空的吐槽大赛,花落谁家还真不一定。看人家分分钟写个小令,既满足了文学韵律要求,又描绘了谋求小利的几种情况,顺便以无名氏的身份不显山不漏水不便追查,堪比现在的匿名微博,水平高着呢。
小令中被写到的情况显然是夸张了,不说是不是真的这么吝啬,技术难度也有点太高,中国虽然古代科技发展水平曾经一度世界领先,可终究还没到如此精细的地步。所以《世说新语》里面举出的是几个真实发生的吝啬鬼的例子,以供笑谈。
在之前的文章中团子提到过一个人,叫做王戎,也许当时他并没有给读者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所以再来说上两句。他是竹林七贤之一,可他却被同有盛名的阮籍目为“俗物”,原因何在?不为别的,就是因为王戎悭吝成性,实在太不符合“竹林七贤”那清风明月的文坛身份了。他历任荆州刺史、尚书左仆射、司徒,还封了安丰侯,从身份和地位上看,都是一名地位显贵、家产颇丰的朝廷官员,再加上“竹林七贤”的固有名号,放在中学教科书里的前缀就应该是“政治家、文学家”。可是王戎悭吝的个性却一如既往,让人咋舌。。
他的侄子结婚,王戎送了一件单衣,从族人的亲属关系来看,这已经不是特别昂贵的结婚贺礼了,可是之后王戎居然又把这件单衣要了回来。这件事不由得让人好奇,这是一件怎么样的单衣,难道上面用隐形墨水画着藏宝图?
无独有偶,王戎的女儿出嫁时向父亲借了几万钱,女儿回门时,王戎因为此事而不开心,脸色阴沉,完全不加掩饰。女儿察觉到之后连忙将所借的钱尽数还给父亲,这才脸色好转。但是我的记忆里,身边的朋友们打电话回家,父母明明是会问“生活费还够么?要不要再打一点给你?”怎么王戎就不走寻常路呢?
另外一件事,让我觉得王戎的品牌专利意识特别超前。他种了一些质量良好的李树,李子成熟之后便拿出去售卖,但是他担心良种被别人盗走抢了他的生意,总是在交给顾客之前,先在李子核上钻孔。这样既不影响卖相,又不声不响地消除了生意中的潜在威胁,真是商界一把好手,不做生意也是可惜了。
关键并不在于他做的事情,而是事情的发生背景。王戎做大官之后,地位显贵,财产富足,房屋住宅、奴婢仆夫、土地田产、器具摆设一应俱全,洛阳城内一时无人能及,他甚至因为契约账簿太多,而需要和夫人在烛光下摊开筹码算账。
这样的他,富裕而悭吝,充实而小气,钱财丰厚而斤斤计较,难怪阮籍不屑于与之为伍。
如果家中的长辈都有如此行径,家学渊博的世家子弟们总是会有看不过去,而想要一改不良之风的,郗氏家族内的郗超便这般“对付”了自己故作大方的长辈郗愔。郗愔的几千万家财都是通过大肆搜刮而获,这引发了郗超的强烈不满。郗家的礼法是子弟小辈在长辈面前不能坐下来,于是郗超早晨向郗愔问安的时候便滔滔不绝说了很久的话,不过他的小心思被郗愔看破了。然而郗愔误以为他是要得到自己的钱,便打开库房一天让郗超自行取用,大人的心思不过就是“小孩子能花多少钱”。出乎意料的是,郗超并没有据为己有,而是在一天内将所有的钱财分给了亲朋好友甚至只是有交往的人,一天之内,库房尽空,郗愔听到消息,懵了。
“葛朗台”们的“雄才大略”不是用在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就是用在搜刮钱财的大事上,行事之道概括起来不过就是“小气”的最高级“吝啬”,甚至是狠毒到劫贫济富的程度,以至于“被熊孩子捉弄”这种平日里算是违逆长辈的事情,施加在他身上,读者看来居然也有种大快人心的感觉了。
从小猪形状的铁皮储蓄罐,到智能手机上的理财APP,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学会节省,计算,量入为出。在没有收入的时候,积攒下来的分分角角最后的总额,可以在母亲节给妈妈买一束康乃馨。在有了工作之后,付完月租、话费、水电费等一应费用之后还剩余的金额,则代表着你生活中的安全感和自我提升的空间,如果有剩余,那么还可以去健身房办一张卡塑造健康美好的身形,可以去实体书店无所顾忌地购买热爱已久的限量款书籍,可以去畅想多年的景点享受旅游的快感。
所以节省本身并不是坏事,以节省为开头的故事,即便被列在“俭啬”一章里,也不一定就充满恶意,说不定有些地方甚至还值得我们效仿。
晋成帝咸和二年时,苏峻与祖约骑兵讨伐庾亮,庾亮便向南投奔陶侃。陶侃本身是个节俭到吝啬的人,所以庾亮记住了这一点,在吃饭的时候,故意留下薤白不吃,当陶侃问起时,庾亮说留下薤白是因为以后还可再行种植。陶侃听完之后大加赞赏,认为庾亮不仅风度优雅,还具备治理政务和解决实际问题的才干。
故事的背景烽火交加,用餐之时庾亮的神经也从未放松,他留下薤白的举动不是他的本性,却投合了陶侃的性格取向。然而从这件事情上,我们并无法质疑陶侃对于这件事判断的正确性,只能够质疑他的基本生活常识:炒熟的菜怎么可能会在土壤里生根发芽呢?进一步推断,陶侃真的是生活常识匮乏么?他也许只是想留下庾亮这个人才而已。
然而留下生薤白的举动也许是有效的。据描述,薤菜应该是和韭菜相似,即便是现在,重视生活的有心人在购买韭菜回家的时候,也会留下韭菜根部种起来,更别说淘宝上那些销售量破百万的家庭菜园系列设备了。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学习效仿那些值得借鉴的部分。历史本来就不是完美的,它有无数引人入胜的情节,有那么多矛盾和突转,每一个事件的背后都有着互相牵扯的齿轮在暗自转动,而被纳入史书的帝王话语更是饱含深意。
我知道它很复杂。
可当你单列出来某个段落时,你会发现它自有独特的意义。就像这一段,如果把这件事情单独来看,可不就是一个具有现代理财意识和生活意识的人,在考虑如何更有效率地生活,如何量入为出么,这么一想还是挺有借鉴之处的呢。
孔子的弟子颜回在诸多弟子中是较为穷困的,孔子曾经有对颜回的评价: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身在陋巷居陋室,餐饮是简简单单的箪食壶浆,这样的颜回过的会是奢侈浪费的生活么?当然不是,他很好地处理了自己的日常生活,量入为出,节俭而快乐地生活、求学,最终得到孔夫子如此高的评价。
所以,文人和节省并非不能共存,真正不能共存的其实是悭吝。
对于他们来说,文人为五斗米折腰已经是损毁气节的奇耻大辱,更何况在本身不需要为氏族荣耀与财富积累而操心的富裕之境中斤斤计较呢。那是俗物,是异类,是不可理喻的存在。那有违他们在竹林下开怀欢饮畅聊世事的单纯氛围,那让他们的清静之地染上了本可以避开的铜臭气息。
更难以容忍的是,对于财富的贪婪心会成为你的软肋,就像骨头之于犬,鱼干之于猫,权力之于权臣,是可以轻易利用拿捏的部分。那种贪婪,会让他不由自主,让他离原来的信仰和底线越来越远,而当他发现之时,悔之晚矣。
这种后悔与歉疚并不会影响他被我们记住,我们依旧会牢牢记住他,不过他被我们记住的形象早已从清晰的文人变得模糊,变成被墨点染潮的污迹,最终,成为千年而下书籍沉默的嘲笑声中的典型,成为魏晋时期那些为人所难以忍受的“葛朗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