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这部小说《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大概在新旧世纪交替的1999年底,听说发表在《大家》杂志上。那时正迷恋方方,恨不得不放过她的每一个文字。遍寻而不得,只好在网上看,还好并不长。一直不喜欢在电脑上看书,也不喜欢电子书,阅读于我而言,不仅是内容,还有抱着一本书且躺且卧的惬意,和闻着书香一页页翻过的指尖触感。
2009年到西安,在汉唐书店买了一本方方的文集《水随天去》,里面收录了这篇文章。到现在回想起来,读了应该不下5遍,每次都是忍不住的揪心屏气、扼腕叹息。也断断续续写过一些书评,现将这些散落的文字都整理至此。
一读到这个题目,就莫名的被吸引。开始即意味着结束?在开始的地方结束?甚至还没开始即已结束?透着一股悲剧的诗意、莫名的哲理、宿命的悲凉。风格一如方方的其它小说如《桃花灿烂》、《奔跑的火光》、《水随天去》,宿命的人物,冷酷的文笔,令人熟悉的沉重、心酸与无奈。
篇幅并不长,人物情节也并不复杂。相貌气质、智商能力都很出色的女主人公黄苏子,白天是白领丽人,晚上则是出没于下等风尘场所琵琶坊的女子虞兮,曾在一次扫黄活动中被警察抓住但从厕所逃走。结局很悲惨,被一个捡垃圾的脏老头勒索不成残忍杀害在废弃的工棚里。更为悲惨的是居然几个月无人知道,包括他的父母,说“她差不多一年没回来了”。而比这更为悲惨的是当他的父母得知她的死讯,痛苦的不是失去了这个女儿,而是“会被别人戳脊梁骨”。人间至爱亲情荡然无存。黄苏子这个人,在被人们议论了很久很久以后,终于在一个莫名的日子被人遗忘,被无情的时间遗忘。
可是黄苏子为什么要在晚上摇身一变成为虞兮呢?为了钱吗?根本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是,她不缺钱,也不在乎钱;是为了性吗?也不是,她并没从中得到多少快感;是“自暴自弃”吗?也不是,白天的她还是那个尽职尽责、优秀高雅的白领。按照她自己的逻辑,她是在尝试一种一分为二的神秘游戏,在尝试另一种极度分裂的生活方式,在测试人能不能把一个人活成两个人,在完成生命中的某种需要。黄苏子将这种分裂解释为“人是多么复杂的一种生物呀。他是立体的,天然就有着不同质地的层面。……他们从不愿分裂自己,不敢让自己每一个不同质地的层面独立起来,不敢活成一个立体,让每个面都放射出活力的光芒。所以她要完成对自己的分裂,让生命更加本真和立体。”黄苏子觉得自己顿悟了,为自己的方式找到了真理依据和合理解释,从此自以为比谁都活得清醒明朗。最后这竟然成了她离不开的生活必需,不是肉欲的满足、不是金钱,她需要的是那儿的气氛和行动本身。她只是对那种肮脏放纵的生活有一种上瘾的依赖,与其回到枯燥无声的宿舍,还不如留在热闹的琵琶坊。她早已经分裂的性格“仿佛找到了自己同外部世界和谐相处的端口。”这一切看似她自己的主动选择,实际我体会到的是她身不由己的被某种力量所牵引,一步步滑向那个毁灭的结局。
那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什么使她变成这样的呢?这还得从她中学时代的暗恋者许红兵说起。青春懵懂的少年时代,许红兵给她写了封炽热的情书但惨遭拒绝和情书被贴到黑板上的当众羞辱,接着又被她父亲怒斥讽刺,从此在许红兵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若干年后的一个平安夜,大学毕业已做了公司白领的黄苏子,在街上偶遇许红兵。这个当年的毛头小子如今已脱胎换骨成一个有型有款的成功人士,于是黄苏子坠入了许精心编织的貌似温柔情网的报复圈套中,难以自拔,甚至为他放弃了工作中的好机会而去赴约。为了这个约会黄苏子精心布置了自己,买了三百多块钱的精美真丝内衣,她兴奋而充满幻想,她焦急等待,一如所有热恋中的情人,甚至不惜得罪老板。谁知热切期待的约会竟然是许将她带到一个叫琵琶坊的下等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一间肮脏破旧龌龊的出租屋里,粗暴残酷的占有了对他满怀期待的黄苏子,那件精心准备的绣花内衣他根本都没看一眼。整个过程迅速结束,事毕之后他原形毕露,扔给黄苏子100块钱和一通讥讽并告诉她事实真相,在事实上将她降到了与琵琶坊的“鸡”同等的地位,以雪当年之耻。女人一生最美好的第一次,于她而言居然是这样一种身心俱伤的痛。痛定思痛之后,黄苏子选择了这种特殊的极度分裂的生活方式。这种强烈的冲突和反差,带来强烈的审美意象,令读者心痛叹息的同时也惊愕于方方的构思和文笔。她甚至想: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呀?我有什么可伤心的呢?虽是欺骗,可我终是骂走了欺骗;虽是失身,可我也从此了解到男人和女人间最本质的交往方式,如此这般,有什么大不了呢?
那我们不禁要问,一个如此聪明优雅的女子竟落得这样的下场,罪魁祸首是许红兵吗?让我们来看看黄苏子生长的家庭。她生长在一个缺少关爱的、冷漠的、被父母和四个兄弟姐妹众说纷纭的家庭环境中,父母爱自己的名声和面子胜过爱她。从小被人忽视、缺乏应有的尊重、被剥夺了自我选择的权利。父母对她从来都只是单向的命令责备,从来没有双向的交流和沟通。这样一个阴冷、非常负面的环境塑造了她沉默少语、形只影单、腼腆安静、落落寡欢的性格。敏感如她,在小小的心灵里就埋下了“自我封闭”、“自我放弃”的种子而不自知。她分裂的性格雏形已经开始形成。日后遇到同学们的嘲笑讥讽时(甚至获得一个绰号“僵尸佳丽”)她并不能很好的排解,而是通过内心仇恨、脏话连篇、恶语翻滚来宣泄,外表依旧文静冷淡。这是她分裂性格的强化和发展。后来又遇人不淑,许红兵则是她彻底分裂、走向灭亡的导火线。遇见许只是貌似偶然的一个必然而已,根本的原因还是黄苏子的性格特点,她内心的分裂早晚要找到一个出口,一个爆发的具体形式。也正是在家庭里爱的缺乏,才导致她更渴望爱情,因此更容易陷入爱情陷阱。
弗洛伊德心理学分析研究表明,每个人性格的形成都离不开特定的环境,尤其是其童年成长的环境。弗洛伊德的人格发展理论对儿童心理健康教育有着强有力的启示。形成良好的家庭环境,一是要营造健康和谐的家庭气氛。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在家庭建立后的最初几年中创造出一种真正的、感情交融的人际关系是十分必要的,儿童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就会感受到愉快和安全,就能接受他人和自己,就有可能将埋藏在心灵深处的紧张和不安通过正常的渠道得以宣泄。在儿童早期,若由于各种原因,使儿童感情上疏远了父母,其结果会使其从根本上否定自我,感到焦虑、孤独和自卑。为此,在儿童成长过程中,父母不仅要养育孩子,更要用自己的情感抚爱孩子。
每一次看,我都不可避免的回到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这儿的开始和结束都各指什么呢?黄苏子被警察抓住的那间屋子正是许红兵第一次带她去那儿时所用的房间,她当时闪过脑际的一句话是:在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黄苏子生命开始的那一刻,父母对于他的忽视,就预示着她将来生命的可悲结局;她和许红兵的偶遇,是自我毁灭的开始,是美好生命的完结,结束了她走向美好生活的可能性;虞兮的开始,正是黄苏子的结束;黄苏子作为一个正常快乐女人的一生,还未开始即已结束。
这部中篇还有一个名字叫《风中黄叶》,给人直观、审美的画面感:一片黄叶孤独的在风中飘摇,最后消逝在时间里。而我更喜欢这个名字,更蕴含着哲理、更耐人寻味。人生何尝不是这样,什么事情的开始常常宣告着另一件事情的结束,而一样东西的结束则又预示着另一样的开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